他话锋一转:“我刘梦麟呢,从来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但员工跟外头的私人恩怨,没道理叫公司跟着遭殃。”
闻亭丽心道:正题来了。
果不其然,就听刘老板说:“按理说,当老板的不该为难一个小姑娘,可是想必你也听说过,公司这几年情况一直不大妙,本指望《南国佳人》打个漂亮的翻身仗,谁知来了这一出,若不找人补救,公司很快就要关门大吉,闻小姐,你忍心因为你一个人的私人恩怨,让公司这么多老员工跟着失业吗?”
说到此处,刘老板估摸着氛围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假惺惺长叹一声:“罢了,你也别太心焦,来,先瞧瞧这个。”
闻亭丽定了定神,见是一份合同。
“万幸的是《南国佳人》已经杀青了,剪映部这会儿正忙着加班加点,最快半月之内就会把片子剪好,我这边抓紧联系各家影院上映,假如这片子能卖座,公司算是绝处逢生了,要是再赔钱,那就彻底没戏了。不论怎样,片子一上映,闻小姐就算是在我们公司正式出道了,关于这次失火带来的损失,我也不为难你,你先同公司签个五年的合同,今后不论是拍戏还是接广告片,你的片酬统一由公司来分配,几年下来就能把这笔损失补上了。”
闻亭丽心里明镜似的,最后这一句话才是刘老板今日找她来的真实意图。
早前同包亚明大律师打交道时,她就学过如何看条款,这一看不得了,按照合同规定,今后她的片酬几乎全由公司拿走,每月只得一点固定的月薪,就连今后接拍广告,她也只能拿到一成报酬,剩下的九成都得交给公司。
真要是签了这份合同,她就算是彻底卖给黄金影业公司当奴隶了!
关键一卖还是五年。
刘梦麟掸掸指尖的烟灰,慢悠悠道:“叫一个小姑娘拿出这么多赔偿款,实在是有些不人道,公司吃点亏,想办法东挪西借先替你垫上,今后你只管安心拍戏就是了,找凶徒的事就交给巡捕房。”
闻亭丽笑笑:“敢问刘老板,这份合同我要是不签呢?”
刘老板面不改色:“那么,片场失火的损失、《时间的沙》等片子停工的费用……全都得由闻小姐自行承担,今早我让会计部门算了一下,保守估计有二十万大洋,倘若闻小姐半月之内能拿得出这样一笔巨款,自然无需签这合同,可若是拿不出,那就由不得你任性了。这是我律师的名片,你可以亲自到律师事务所去问问,看看我刘梦麟是不是在唬你。”
闻亭丽从公司出来时,心里只觉得又好笑又可气。
刘梦麟真把她当小孩子了,鬼才会相信他的那一套,归根到底,整件事里她也是受害者,只要凶徒一落网,刘老板就算是找来全上海的律师也没法把损失算到她的头上。
对,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凶手。
她立即赶往法租界巡捕房。
警察们的说辞跟刘老板如出一辙,只在提到邓天星时,有位警察说:“这小子前一阵欠了一屁股赌债,最近也不知哪来的本钱,转头又赌上了。”
闻亭丽忙问那人:“您查过邓天星这笔本钱是哪来的吗?他最近都跟什么人来往过?”
那警察立时翻脸:“去去,我们警察讨论案情,轮得到你一个小姑娘来插嘴。”
就这样,闻亭丽被轰出了巡捕房,但她并没有气馁,在路边找到一家电话局给黄远山打过去。
黄远山正急着到处找她:“你跑哪儿去了?那份合同你可千万不能签,那就是一份卖身契――什么?罗殊红被邓天星撺掇着纵火?什么?给你投毒的也可能是她?”
闻亭丽镇定地说了自己的推论。她的内心深处并不相信罗殊红会是凶徒,一来,罗殊红本性并不坏,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就放火害人,二来,那段时日罗殊红留下了太多破绽,就连偶尔在片场打个电话,也经常透着些慌张,而纵火之人分明是个经验相当老道的人。
会不会罗殊红有什么把柄落在邓天星的手里?
听完闻亭丽的结论,黄远山一愣:“不可能,那天罗殊红坐我的车一起走的,你那边着火的时候我和她同在馆子里点菜。”
闻亭丽一滞,这也太巧了,偏偏出事那日邓天星和罗殊红都有不在场的证据,邓天星的手段她是见识过的,低劣得不值一提,这次必定有高人在幕后指点。
思量间,闻亭丽抬头看向马路对面的大源茶楼,这是一家隶属于白龙帮名下的茶馆,平日里经常能看见白龙帮的人来此喝茶议事,这会儿正是上午十点钟,二楼窗口隐隐约约能看见几个身穿银白褂子的男人。
与她有仇、经验老道、又能拿出大笔钱来收买邓天星――原本她只有五分怀疑,这下几乎可以断定是邱大鹏在幕后主使了。
她匆匆回到家,开门的时候,因为心里有事不慎将钥匙甩了出去,恰巧甩到对面的柳太太家门口。
她过去捡钥匙,不经意发现柳家门口的箱子里塞了一大堆报纸,进家门时,闻亭丽疑惑地问周嫂:“柳太太她们还是没回来吗?”
“没呢,上回你让我送的那份谢礼到现在都没能送出去。你说奇不奇怪,就算去香港探望亲戚,这么长时间也该回来了,该不是遇着什么事了吧。”
闻亭丽心中一动:“上次你说柳太太在哪家银行做事来着?”
“叫什么泰丰银行。
闻亭丽二话不说跑到八斗柜前抱起那份谢礼。“我出去一趟。“
很快找到了泰丰银行,进去一打听,柳太太居然有好长时间没来上班了。
“十天前突然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是身体突然有些不适,托我们帮她办理辞职手续……柳太太做事素来靠谱,这实在不像她的作风。”
闻亭丽忙接话:“邻居们也觉得纳闷呢,柳太太头些日子还托我买了一些东西,都没来及给她就找不见她人了,这堆东西花了她不少钱,总不能一直放在我手里,能不能请您告诉我她在香港的电话,我想把东西寄还给她。”
经理也不答言,只盯着闻亭丽的脸细细觑着,突然间像是灵光乍现。
“你是那个闻亭丽小姐对不对?!我和我妹妹去看过那场话剧比赛。”
闻亭丽只好乐呵呵说:“是是是。”
“我妹妹老欢喜侬了,能不能请帮我签个名?”
闻亭丽痛痛快快写了一大堆签名,这一来,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变得好说话了,有位跟柳太太关系最好的一个同事主动把电话抄给她,闻亭丽再三谢过,自行到楼下找了电话局打过去。
柳太太一听闻亭丽的声音就慌了。
“我们都躲到香港来了,你怎么还是冤魂不散,我什么也不知道!”
闻亭丽急声说:“柳太太,请你别挂电话!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您突然辞职了,是不是有人找过你们的麻烦?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柳太太在那头颤抖了一下:“这、这与你无关!”
“我知道,白龙帮的人找过你们对不对?”
在闻亭丽的一再追问下,柳太太战战兢兢地说起了前段时日的遭遇。
那是上月的一个周末,柳太太和柳先生照常去舞厅跳舞,不料刚出来,斜刺里冲出来几个人将两口子套上麻袋扔到一辆车上。
柳先生差点吓得当场尿裤子,柳太太倒还算冷静,只当自己遇到了拆白党,结结巴巴说:“皮夹子在这里,拿了钱就放我们走吧。”
可对方压根不要钱,他们将她们带到了一个黑漆漆的房间里。
有人用冰冷的匕首抵在他们的脖颈上。
“所有的问题我只问一遍,胆敢支支吾吾,立马送你们上西天,去年七月份,住在你们对门的闻小姐可曾救过一个男人回来?”
“不――”话一出口,冰凉的刀尖抵到喉管上,柳太太吓得差点晕过去,“我想起来了,去年好像是有过这么一件奇怪的事,有一天半夜起来,我听见对面传来过一些很杂乱的声音,像是几个人抬着一个人进来,脚步声又急又乱,我以为进贼了,吓得也不敢动弹,就听见闻小姐说:小声点,对门有人。”
“你当时没有打开门看一眼?”
“没、没有,我心里有点害怕,再说她们只在走廊上待了一小会就进屋了,事后走廊上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搞得我以为自己只是做梦。”
“除了闻小姐的声音,你可听出另外几个人是男是女?”对方厉声问。
柳太太忙不迭摇头。
“既没看见对方的相貌也没听见对方的声音,你这眼睛和耳朵长了有什么用?切下来喂狗算了!”
柳太太凄声惨叫:“饶了我吧!我是真的什么也没听见!事后我留神观察了一段时日,并没有见什么奇怪的人出入闻家,闻小姐有几个很年轻的女朋友经常过来找她玩,也许那天晚上她们在玩什么游戏,所以也就没再多想,我发誓我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不然一定会一五一十告诉你们的!”
她丈夫在旁抢着说:“我想起来了,去年夏天,我曾看见闻小姐进药店买过药,就在街对面的药店,我亲眼看到她进去买了营养膏和一大包纱布。”
“纱布?”
“是、是纱布,我还纳闷呢,她家老太爷不是早在医院里病死了吗,这些东西是买给谁的?可我们两口子白天都要上班,每晚回来既不曾听见对面有什么动静,也没见到陌生人出入,时间久了也就丢开手了。”
上首那人像是怒意勃发,猛一拍桌子道:“我就知道跟这贱人有关!”
不过那人旋即又冷静下来。
“两家做了这么久的邻居,你们可曾看见闻小姐手里拿过枪?”
两口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刀尖再一次逼近他们的喉管,柳先生惨声道:“没见过就是没见过,就算是杀了我们也是没见过的呀。”
对方冷声说:“回头你们出去之后,胆敢将今天的事泄露出去半个字――”
“啪”的一声,头顶似乎有一盏吊灯被枪击中了,伴随着玻璃和金属哗啦啦的声音,有尖锐的碎片飞溅过来刮破他们的脚面和小腿,柳先生和柳太太吓得放声尖叫。
回忆到此处,柳太太仍心有余悸:“我们被关了整整一天一夜,出来后也不敢去打听究竟是什么人绑架了我们,连夜买了船票躲来香港,没想到闻小姐你……”
她仿佛有点愧意:“按理说,走之前我们该提醒你一句的,可我们实在是太害怕了――他们是不是去找你麻烦了?请你原谅我们,当时那种情况。”
“我知道,我理解。”闻亭丽体谅地说。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的神情空前冷酷。
自从那件事之后,邱大鹏父子就几乎在她生活里消失了。除了偶尔在报上看到一两条白龙帮的消息,她对他们的现状一无所知。
直到前一阵,身后开始出现蹊跷的脚步声……
种种迹象表明,邱大鹏早就跟邓天星暗中勾搭上了。想必邓天星在以某种方式要挟罗殊红帮忙调查她,而等到罗殊红翻到她锁在私人柜子的那把手枪之后,这件事便由邓天星传到了邱大鹏的耳朵里。
对于邱大鹏来说,这消息不啻于一个炸弹,为了进一步证实心中的猜疑,邱大鹏索性令人绑架了柳先生和柳太太。
紧接着,就有了那天晚上的一场大火。
至此,始末缘由都清楚无误了。
邱大鹏绝对不会放过她的,这一点闻亭丽相当清楚,就像她这一年来也一直在等待时机替父亲报仇一样。
如今这条毒蛇主动出手,她还能坐以待毙吗!显然不能,闻亭丽沉着地谋划起来。
邱大鹏眯着眼睛靠在一张藤椅上,手里不慌不忙转动着两个沉甸甸的玉核桃。
面前,几个白龙帮的手下幸灾乐祸地回话。
“法租界巡捕房得了帮里的授意,已经不再往下查了,黄金影业的刘老板眼看找不到凶手,干脆把所有帐全都算在闻亭丽一个人的头上,那样大的一笔损失,足够把闻亭丽折腾个半死了。”
邱大鹏皮笑肉不笑地说:“要是一开头就将她顺顺利利地烧死了,哪还有后头这些麻烦事?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妥当,你们叫我说什么好?”
几人齐齐哆嗦了一下。
“火也点了,片场前前后后都堵死了,照理说姓闻的插翅也难逃,谁能想到她命这样大!至今我们也没弄明白她是怎么逃出来的,可惜那一晚因为怕被人瞧见,也没在现场留下两个眼线。”
邱大鹏抬手让他们噤声,面无表情问:“陆世澄什么时候回的上海?”
“上月月底――等等,您老怀疑那一晚是陆世澄救的闻亭丽?”
邱大鹏不置可否:“闻亭丽这几天没回过闻家寓所,会不会这几日一直在陆公馆养伤?”
“不好说,陆公馆上上下下严密得如铁桶一般,试了许多办法,愣是半点消息都打探不到,假如那一晚真是陆世澄救的闻亭丽,他再顺手替她找了一个清静之所养伤也不奇怪。”
另一人道:“邱堂主,这可如何是好,本想尽快杀了闻亭丽替少堂主报仇,谁知陆世澄回来了,看这架势,两个人好像又好上了,往后我们再要动手可就难了。”
邱大鹏缓缓露出一丝笑容:“救火嘛,乃是人之常情,这可证明不了什么,兴许那天晚上陆世澄只是碰巧路过,人都是有恻隐之心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闻亭丽被烧死,你们别忘了,他一走就是大半年,即使回了上海,也一次没主动找过闻亭丽,依我看,那股新鲜劲儿早就过了。”
想了想,他还是有点不放心,摆摆手说:“去,把陈先生叫来,我先给陆三爷写封信,陆三爷跟陆世澄是叔侄,最清楚用什么法子能将陆世澄调离上海,倘若陆世澄说走就走,证明他并不怎么在意闻亭丽的安危,我们大可以趁这机会对闻亭丽再次下手。”
很快有人将陈师爷请来,邱大鹏坐在那儿口述了一封信。
又道:“闻亭丽死里逃生,眼下必定防备心极重,得先做个局让她放下戒心才行……她现在最缺的就是钱,只管朝这个方面动脑筋就是了。至于黄金公司的老板刘梦麟,你们想办法在他面前再放出一点‘证据’,让他务必咬住闻亭丽不放。”
“是。”
“对了,姓邓的那小子绝不能留了,早点出手,记得做得干净点。”
里屋忽然有人扯着嗓子喊道:“爹,闻亭丽一定留个活口!绝不能让她随随便便就死了!”
邱大鹏起身快步走到里屋,尽管他早已接受了儿子瘫痪的事实,但每次看见儿子不能动弹的样子,脸上仍会掠过一片阴影。
他满脸痛惜地坐到儿子床边。
“这些事你不必操心,爹自有主意。”
邱凌云反手抓住父亲的胳膊:“不,您一定答应我先留闻亭丽一条命,她把我害得这样惨,不好好折磨她一段时日怎能消我心头之恨。”
邱大鹏回手抓起床边的报纸,报纸的封页是各大影院即将上映黄金影业影片《南国佳人》的广告新闻。
最上面是一张少女的剧照,赫然正是闻亭丽。
“别以为爹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这张照片你看了多少遍了?这小贱人把你害得这样惨,你还整天惦记着她,留她性命?留着她继续害你不成?!儿子,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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