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那个年纪。
某天夏夜,蝉鸣清脆,屋里空调风轻轻地吹。
她惦记着那半只挖了几勺就被他没收的西瓜,睡不着,半夜轻手轻脚下床,偷摸到厨房,从冰箱里把西瓜抱出来。
她就这么开着冰箱门,朝着一面冷气萦绕的光,蹲在地上偷吃西瓜。
“甜不甜?”悠闲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
小孩子反应迟钝,她脸颊鼓鼓地嚼着,口齿含糊又软糯应声:“嗯,甜……”
鹿眼里满足的笑意在回眸望见少年时,瞬间萎了下去,变成了心虚。
厨房黑灯瞎火,冰箱冷藏室的光源照着她那张小团子稚气的脸,和她身后,噙着笑的少年。
他短发睡得潦草,身上是背心短裤,撑着腿,她抱着西瓜,窝在他敞开蹲下的腿间,人都没他一半大。
她小心翼翼觑他:“对不起哥哥,我太饿了……”
“不是太馋了?”他笑。
厨房的地面有他们的剪影。
那晚她突然发现,原来犯错是可以不用挨骂的。
意识渐渐迷糊的时候,许织夏又隐约回想起了最远最远的那天,她扯着他的手,问他,能不能跟你回家……
她不要爱人,她只想要哥哥。
-
“今今——周楚今小漂亮——”
许织夏忘了自己是几时睡着的,稀里糊涂听见孟熙的声音时,一睁眼,窗帘已透进了明亮的光。
她过去推开窗,望下去,孟熙站在摇橹船头,背着书包,心花怒放地朝她挥手。
见她还一身睡衣,孟熙惊住:“上学要迟到了,还睡呢?”
许织夏挠一挠蓬乱的长发,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朦胧:“可是今天周六啊。”
“……”孟熙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校服,又仰头看向她:“我有病吧。”
许织夏笑起来。
太阳光下,她半拢着惺忪的睡眼,素白的笑颜活泼又明媚。
“熙熙,”许织夏手掌半捂住唇,远远和她讲悄悄话:“我哥哥真的有……”
“谁?有什么?”孟熙响亮地问。
许织夏声音卡在喉咙里,心脏奇怪地颤悠了下,她摇摇头:“你是不是今天不想去茶馆?”
“我哪天都不想。”孟熙苦恼:“你今天也别学跳舞了,我们去染坊玩儿啊,程奶奶用海棠花做了新染料,粉粉的可好看了!”
“好——”
小的时候,孟熙被要求去茶馆学评弹,后来两人情谊深了,许织夏为了陪她,就跟茶馆二楼的老师学古典舞。
到如今许织夏的舞跳得有模有样,孟熙的曲唱得还是半吊子。
许织夏洗漱后就下楼,一跳一跳,踩得木楼梯嘎吱响,只有两阶了也不好好走,一个跳远蹦下去。
跃到半空,腰肢蓦地被强劲的力道捞住。
“哎……”许织夏惊呼,身子往下一坠,拦腰挂在了某人的胳膊上。
纪淮周单手把她挟在臂弯里,往前走。
许织夏双腿凌空,四肢扑腾了两下,呜着声嗔怪:“哥哥……”
他胳膊往下一放,许织夏一屁股落到了餐椅的软垫上,扬起头,就见男人肃着脸。
“下回再蹦,看我怎么罚你。”
他一严厉,许织夏就安分了,老实巴交坐着,看他倒了杯牛奶。
许织夏面上温顺,心里嘀咕。
她以前跳楼梯玩闹,崴过脚,但只有那么一回而已。
纪淮周又给她端来一碗馄饨和一盘煎蛋,管她时总带着命令的口吻:“吃完,不许剩,我检查。”
许织夏吃不完,委屈巴巴用眼神央求他。
屋子里突然出现另一道声音。
“时间过得真快,周玦,你妹妹都长大了。”
许织夏一愣,回望过去。
有个姐姐并膝侧腿,坐在沙发上,一身挂脖修身连衣裙,身材纤细高挑,红唇含笑,很有女人味。
这时陆玺拎着大袋小袋进屋,看见罗允锦就心急如焚地问:“罗首席,air4s系列能试飞了吗?”
罗允锦挑了下眉。
“轮不到我开口。”说着,她荡漾笑意的目光投向纪淮周:“总师还没发话呢。”
陆玺把购物袋搁到茶几,翻着袋子痛苦:“赶紧的赶紧的,创业失败小爷可就要跟宿仔老乔一样,回去继承家产了!”
最贵的几盒巧克力和饼干捞出来,再抬头,陆玺又立马笑嘻嘻:“今宝!给你买好吃的了!”
纪淮周回房间取设计图,陆玺走到餐桌送零食的时候,许织夏咬着勺头,小声问:“陆玺哥,这位姐姐是谁呀?”
“喔,公司的设计首席,罗允锦。”陆玺说:“高中老同学了,说不定你们见过。”
“何止,我还教过你哥哥编辫子呢。”
许织夏越过陆玺的胳膊,看过去,和罗允锦的视线撞上。
罗允锦性格坦荡,斜过身子和她对视,眉开眼笑地说:“好可爱的妹宝,怪不得你们四个妹控。周玦第一次主动和我讲话,居然是为了妹妹学编辫子。”
陆玺一边走回沙发,一边念叨着早说他也学。
那天上午,许织夏坐在餐桌吃早餐,他们在沙发探讨公司新款飞行产品的设计。
“这里要加防热罩,推进器换喷气的……”
许织夏往那边瞄了一眼。
纪淮周全程没有太多情绪,只握着笔在图纸上利落圈画。罗允锦搭着膝,一只手支住下巴,指尖别着栗色大波浪卷发在耳后,因要共看图纸,她身子微微倾过去。
从许织夏的角度看,罗允锦的脸几乎都要蹭到纪淮周坎肩背心外硬朗的胳膊了。
胸腔突如其来一阵压迫感。
许织夏埋下脸,慢吞吞地咬着馄饨。
眼前覆近一面阴影,许织夏昂起脸,纪淮周不知何时走到了她面前,玻璃杯递到唇边,仰头,喉结滚动,喝了口水。
杯子搁回桌上,见她一副别扭的表情,纪淮周去捏她的脸:“吃个馄饨还把自己吃不高兴了?”
许织夏嘴唇被迫嘟着,眼神哀怨,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占有欲刹那作祟,忽然一下不过脑学他命令人的语气:“你不许跟别人好。”
只是话语含糊不清。
纪淮周没听明白,松开她脸:“在讲什么?”
许织夏低头戳着馄饨,弱声说:“在教育你……”
纪淮周听得垂眼笑了几声。
“我是你哥哥。”他佯凶:“想以下犯上?”
第18章 欲笺心事
他每次装凶都很假。
但许织夏还是舀上一勺馄饨,温顺去吃:“没有……”
罗允锦笑望向他们:“乖宝宝你还要这么凶,妹妹气色很好啊,应该都有好好吃饭,体质不差吧?”
纪淮周坐回到沙发,闻言不经意抬了下唇。
“小猫体质。”他评价。
罗允锦去瞧他的脸。
男人黑睫压着眼,滑控着平板界面,眉眼情绪淡薄,仿佛刚刚那句话是他的自我感叹,并非是回应她。
小猫是什么体质?
黏人吗?
罗允锦笑了笑,转而提议:“系统里有交互设计程序,今天要确定方案可行性的话,我们回公司?”
新款air4s无人机要更进性能计算和结构受力,陆玺和罗允锦先回公司进行诊断和试验。
等许织夏吃完早饭,纪淮周送她到染坊后,也去了公司。
工业时代,空调取代蒲扇,天然气取代柴火灶,老式磁带随身听和唱片机也逐渐被无线通信技术挤出市场,越来越多的自动化产品都在大肆宣扬着解放双手,提高生活水平。
机器量产挤压得传统手工风雨飘摇。
而棠里镇这间染坊,依然用着古法手工艺技术——提取天然植物汁液为织品上色,称为草木染。
染坊的晒场高高搭着竹竿架,横竖竿身上晾下来一条条蓝印或红印的染布。
晒场一旁摆着长木桌,上面放着两只木臼和一只瓷碗,碗里的清水加了粉末明矾,里面浸泡着粉艳艳的海棠花。
许织夏和孟熙双手撑在桌面托着腮,看着坐对面的程奶奶把海棠花取出来,一片片摘下花瓣。
孟熙等得百无聊赖,不由问道:“奶奶,染坊怎么不进一台染色设备啊,把坯布放进机箱,就能自动出成品了。”
“流水线能跟手工比吗?”程奶奶哼声,似乎对现代工艺很排斥:“机器冷冰冰的,哪有感情。”
许织夏望向晒场,一条条纯手工染布在云端下随风摇曳,好像掀起了半生的故事。
亲手染的布是独一无二的,机器生产和传统手工,一个是冷漠的商品,一个是温暖的时光物。
“但是奶奶,”许织夏也有困惑:“机器能提高效率。”
程奶奶用棉巾轻拭花瓣的水痕,陷入沉默。
“其实开发景区也是好事,有客流了,染坊说不准还能经营下去。”程奶奶自言自语般低声,干燥的花瓣均匀放进她们面前的两只木臼里。
那天,许织夏和孟熙亲手捣了海棠花染液,生叶染出的织布,夹到竹竿上晾晒,阳光下,是垂丝海棠的胭脂粉。
青石板一路走过,有院子用竹编簸箕铺晒着蚕茧,有院子悬晾着油纸伞,有作坊制扇,有一抹梅子青的青瓷,有茶馆里婉转出吴侬软语的评弹,有汉服馆,有武道馆,有千年老字号的中医药馆……
小本生意,门庭冷落,但市井近处是烟火,有着独属于故里的生活气息。
1987照相馆前。
许织夏停下,仰起脸看向玻璃橱窗,一幅相框里是戴虎头帽捧红柿子的小女孩,那是幼年的她自己。
小时候不谙世事,只看得到天上的月亮,刹那间她后知后觉到,原来大人们抬头望月时,又都不得不去捡地上的六便士。
“熙熙,我们是大人了吗?”许织夏没来由问道。
孟熙嚼着染坊顺回来的桃酥,唇边都是酥屑,思考着说:“对于昨天的我们而言,今天的我们已经长大了,但对于明天的我们,今天的我们还小。”
许织夏被她正经得笑了。
孟熙作出一副不茍言笑的样子:“别笑,老班讲了,人不可能踏入同一条河流,辩证那堂政治课我有听的,我现在很哲学。”
许织夏戳戳她吃得鼓起的脸蛋:“好,孟熙小大人,请你辩证一下,棠里镇是商业化好,还是原生态好呢?”
“我只知道爷爷和李伯伯吵得不可开交。”孟熙说。
“那你是哪边的?”
“我是你这边的!”
许织夏眼睛一弯,扬起笑。
孟熙告诉她:“千寻集团的项目经理,今天在镇长家商议,我爷爷他们都过去了。”
许织夏好奇眨眼:“那是谁?”
“景区公司的人,还是大美女呢。”孟熙握着许织夏的胳膊:“我们去看看!”
十分钟后,一把木梯子架上一面白墙。
陶思勉手肘压在青瓦上,人挂在墙头窃听。
“你能不能行?”孟熙扶着梯子腿,不耐烦问。
“别吵。”陶思勉忍气吞声:“你们两个,好事轮不着我,坏事乱轮我!”
“你小声点。”
孟熙提醒又提醒:“别光顾着看美女经理。”
他破罐子破摔:“我看什么美女我看,我这么丑。”
许织夏悄声地笑。
陶思勉竖着耳朵卖力听院子里的声音:“你爷爷说……商业化了,人的匠心都要被熏成铜臭味!”
“李伯伯说什么什么……固步自封!狭隘至极!呸!”
孟熙冷不丁喝止:“不准骂我爷爷!”
“是李伯,李吴钩!”陶思勉喊冤:“我跳进去一块儿商量算了!”
“……”
陶思勉又趴回青瓦上,但一直没声儿,在朝远处张望,孟熙一巴掌拍了下他的腿:“说话。”
“你哥哥来了。”陶思勉语气郑重。
“我独生女。”
“不是啊,我说今今。”陶思勉突然紧张兮兮地望下来:“你哥哥过来了!”
许织夏神情茫然,脸上挂着的笑慢慢消退。
“要完。”孟熙喃喃。
“别愣了,赶紧溜啊,”陶思勉攀着梯子横手下爬:“可不能被周玦哥发现咱们搞小动作。”
陶思勉一只鞋刚落地,就见孟熙和许织夏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他追她们:“梯子,梯子!”
许织夏被孟熙拽着飞奔在长巷里,巷子口一拐,径直迎上男人不慌不忙走来的身影。
幸亏孟熙反应及时,一个弹跳回来,放倒路边的方木桌,拉着她躲到后面。
“你哥怎么抄近路!”孟熙压着气音。
男人微沉的鞋底踏过青石板,声音逐渐清晰,两个女孩子抱在桌面后瑟瑟发抖。
许织夏一丝气都不敢往外呼。
外面的脚步声停止,透过桌沿缝隙,许织夏瞧见陶思勉扛着木梯出现,随后不知看到什么,倏地又扭头跑走了。
气氛一阵诡异的安静。
颅内有血液沸腾,许织夏心咯噔跳着。
“周楚今我数到二,给我出来。”男人慢条斯理地出声:“三。”
许织夏脑子一片空白,他话音落地,她条件发射瞬间挺身直起腰背。
他那双眼睛穿透性太强。
许织夏瞄他一眼:“哥哥你数错了……”
纪淮周没讲话,向前走去,许织夏老老实实在后面跟上他。
一路进到自家院子,纪淮周才回头,看住她:“今天镇政府几个领导都在,是你们能胡闹的么?”
他语气越是没情绪,越代表他不高兴,这回不是佯装的。
许织夏支吾:“对不起哥哥,我惹麻烦了。”
她错认得快,跟鹌鹑一般垂着脸,纪淮周要管教的话忽然就不太好出口了。
他指了下廊檐:“罚站。”
许织夏走过去,面着廊柱低下头,一句怨言都没有。
院子静静的,小橘窝到廊柱下陪她,站久了,双腿酸麻,许织夏身子伏过去,抱住廊柱靠着。
脸悄悄往屋里探了探,看不见人,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许织夏脸又丧着低回去,惆怅地想,哥哥只罚她站过那么两回,而且从没罚过这么长时间。
是不是她最近太不乖了……
许织夏心里堵堵的,没有谁批评她,可她自己反思着反思着,鼻子就开始酸涩,内心非常后悔。
如今的生活于她而言弥足珍贵,长大的许织夏开朗爱笑,但内心深处依然有害怕犯错的因子。
或许也不是害怕犯错,而是害怕犯错了再没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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