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透无一郎与一年前相比,最后一丝稚气都被时间带走,皮肤白皙,五官轮廓分明,面容清隽润秀,身形比过去挺拔了不少。但只有那双眼睛,没有任何变化。
像不知往何处去的风,疏远骄矜。
伊织错愕回头,怔怔地望向院内。记忆中遥远隐秘的少年站在秋日银杏下,叶片摇曳,发出沙沙吟唱,犹如当年初见。
自被时透救下后,伊织逐渐对这个人鬼并存的世界熟悉起来,她曾向隐打听过霞柱。这才知道“柱”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是最强大珍贵的存在。在神明未曾庇佑之处,是他们用血肉撑起一个又一个黎明。
虽然大家都说霞柱行迹飘忽,脾气古怪,但伊织知道,这个少年没有传言中那么冷漠。
所以当产屋敷主公要她去当时透无一郎的继子,她第一反应是:这是在开玩笑。
主公面容舒展,像春日的风信子,美好温柔,他柔和道:“伊织,我相信你能救无一郎。”话中诚恳笃信,令人无法拒绝。
伊织跪在木台阶之下,惶惶不可终日。头顶是漆黑的夜幕,眼前是不可及的高台。呼吸之间,主公的声音从上边传来。
时透虚幻又炽热的一生徐徐展开,如烟火绽放花瓣似的光芒,接近尾声时,一切的璀璨如洪水退散,只在心里留下黯淡消亡的余味。
他的命数,如啼血夜莺,美好的一切终将逝去。
伊织的四肢冰凉,微微俯身,额头贴在因不安而颤抖的手背,轻声回绝道:“抱歉,还请主公去找别人。”
时透无一郎为她家人报了仇,还救了她,伊织真心希望时透无一郎活下来。
正因为这样,伊织觉得“救”无一郎的天命不应该交给她,她资质平庸,最终的归宿就是当一个普通的鬼杀队队员,尽其所能保护他人不要身经与她一样的痛苦。
霞柱这样的天才,她救不了的,也无力相救。如果选择了她,只会平白浪费了机会。
屋内的主公温和地开口:“没有人比你更合适。”娓娓余音传来,更多的秘密被揭开。森林的香气噎到人的五感之中,悠扬似海浪。巍然肃敬的声音为这个决定画上了句号,“所以你必须活着通过所有试炼。”
思绪收回,时透无一郎还在等答案,伊织匆匆低头搪塞:“没有见过。”伊织霞柱救过太多人,她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员,没道理会记住她。
“你撒谎。”时透无一郎看着伊织,似是不满意这个回复,清声说道。
他刚刚看着这满庭落叶,突然想起来去年秋日执行的一个任务。当时救回来一个蓝衣裙的女孩,虽然记不清长相了,但也叫伊织。
“霞柱记错了。”伊织没有任何承认的打算,主公让她不要透露身份,说无一郎也记不得这些。
但今日的时透无一郎有些反常,他一向对记忆里抓不住的东西无所谓,现在执拗地认为就是见过,不然主公哪找来这么阴魂不散的家伙。
一个不想说,一个非要问,两人僵持在院里。
还是银子看不过去,啼叫着打破了这快凝结成霜的氛围。
“西行三十里,山中寺,有恶鬼出没,速速前往,速速前往。”
主公给他们发来了第一个合作任务。
···
山中寺建于半山之中,密林覆盖,潮湿阴翳。见不到多少阳光,勉强推测现在即将入夜。
寺庙荒芜,无人打扫,以至佛像生尘。供奉香火的两个炉子也被老鼠打翻,滚落在角落,香灰撒了一地。唯一的贡品是个枯萎发霉的梨,还被虫蛀了两个大洞。
时透无一郎走到寺庙的偏殿,推开门后,里边的空气让他呼吸一窒。这里许久没人居住,灰尘比正殿更大,头发和衣裳都沾上飘浮的细尘,于是又冷着脸把门给合上了。
依旧没有任何异常。没有尸体,没有鲜血,没有鬼。
时透抬手招来树上的鎹鸦,轻声问道:“是来错地方了吗?”
银子玩闹似的啄了啄时透无一郎的头发,用特有的骄傲声线反驳道:“没有!绝对没有!”作为优秀鎹鸦,它从来不会带错路。
时透思忖,又问:“那是之前来的人走错地方了吗?”看寺庙中的痕迹,不像有人踏足。
十天前,据说山中寺常常有人失踪,主公便派了几拨鬼杀队队员来查看情况。结果派来的人全部失踪,鎹鸦也断了音讯。为避免伤亡扩大,便派柱前来支持。
前前后后派来了这么多人,如果真是在这座寺庙,多少会留下痕迹的。现在这里灰垢满屋,不像来过人的现场。
银子听后没有回答,而是扑棱飞走了,带起了一小阵风。
时透以为鎹鸦是去向总部汇报情况,收回视线,检查起寺庙前的地面。可惜因为这几日下了暴雨,一片泥泞,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信息。
忽然,一根羽毛掉到时透的手心,银子在他头上盘旋飞绕,提醒道:“无一郎,这是小六的羽毛。”小六是另外一只鎹鸦的名字,也在这里失踪了。
鎹鸦之间有独特的标识和气味,又被主公养得灵性极高,它们对同类的气息感知也比人类更灵敏,这片羽毛遗留在了高高的树丫上。
时透拈起这片轻薄黑羽,除了它,现场没有任何踪迹证明鬼杀队的人来过。从来没见过这么干净的现场,连人带鸦,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看来这个鬼的手段很不一般。
既然找不到鬼,那就只有等鬼主动找上门来。到了晚上,再能隐匿踪迹的鬼也会忍不住露出马脚。
时透无一郎转身回到正殿等待,他发现伊织一直在佛像下忙活。于是默默站在在门坎处,看她在做些什么。
时透还是觉得之前一定见过伊织,但是没有证据,因为银子也说没见过。
伊织背对着时透,正在虔诚擦拭着神台佛龛。她方才跟霞柱分头行动,什么有用的线索都没有找到。最后重新回到进门的地方时,一抬眼就跟这正殿佛像对上了,总觉得这个寺庙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佛像上头蒙了很厚的灰尘,都快结成泥块了。闲着也是闲着,伊织便从殿后找来了一块抹布,从井边接了清水,仔细又耐心地将那灰尘拂去,圣洁的金像终于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时透无一郎瞥了一眼,散漫的注意力被吸引。佛面本来就长得这么凶吗?他了解的不多,对此不发表评价。
显然伊织也意识到不对,这尊佛像跟寻常供奉的完全不一样。尖牙利齿,四足十臂,面如修罗恶鬼,狰狞瞳目地瞪着人,没有佛像会长这样。
伊织手中的抹布泥水嘀嗒落在桌面,打破了沉寂,她谨慎开口道:“这里供奉的是邪神像。”
一听这话,时透无一郎走上前来,仔细端详片刻后,认可了伊织的结论。这个寺庙不太对劲,不能再在正殿内待着。
离开前,时透无一郎淡声说道:“先出去。”
虽然很不喜欢多带一个人,但第一次任务就死了继子,会显得太无能。时透无一郎还是要负责伊织的安全,后面再想办法把人赶走。
伊织听话地丢了抹布,跟了出来,来到了寺庙前的空地。两人无言,静处在这一方静谧之中,像哑巴带了个哑巴,一句正常的交流都没有。
阴霾渐重,黑夜降临,林间缝隙已经透不出任何月光。很快,山林的另一头传来声音,缓慢沉重地接近这边。
时透无一郎抬眸,看到来人,露出意外的神情。
一个与时透无一郎身形相仿的白衣人从暗处走出,脸上遮着厚厚白纱,只露出一双眼,浅绿的发梢在月光下漫布光泽。
时透无一郎屏住呼吸,生怕一个不留神,眼前的人就会像梦境里一样碎掉。
嗒——嗒——嗒——
离得越来越近了,终于,这人停在离时透一步之遥的地方,没再上前。
他与时透无一郎沉默对视着,碧绿的瞳孔盛进了无边寂寥,他僵硬地抬起手左右摆动,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与时透打着招呼。
像是旧友重逢,又像是生人初见。
一黑一白,两个人对立站着,仿佛隔着一面玻璃,互为镜像,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时透无一郎死寂的心境像被丢了一颗石子,泛开无数涟漪。平静的情绪在此刻有了要决堤般的汹涌,第一次清醒地感受到心烦急躁。他不禁走上前,想去留住这个人。
尘封的记忆裂了缝,回忆呼之欲出。
他必须知道这个人是谁。
第21章 团聚
时透无一郎主动朝白衣人走近,启唇问道:“你是谁?”
没有响应,那人顺着无一郎的动作慢慢后退着。
“你从哪里来的?”
孤鸦掠过,林间寂寥,仍是沉默。
“你要做什么?”时透不再向前逼近,无论他往前走多少步,都只能与白衣人保持着相同的距离,那人不希望他靠近。
时透无一郎止步后,这一次终于等到了回答,那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声音。
独特的嗓音,清冷而不自知:“带你走。”
“带我去哪?”时透无一郎听了这话并不迟疑,发问道。仿佛只要对方给出一个合理的目的地,他就可以跟对方离开。
“带你走。”之后不管时透无一郎再问什么,得到的都是这一句单调的回复。
时透无一郎很想知道白衣人是谁,要带他去哪,这对他很重要。于是第一次表现出这个年纪该有的冲动莽撞,果断说道:“你带路。”
白衣人听到这话后,迟钝地转身,跟来时一样,迈出的步子不像人类,而像个上了发条的木质玩具,不断起落地往前移动。
时透控制好距离,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这人给时透的感觉,跟梦中人一样,一股强烈的熟悉感,特别是那双眼睛。
等钻进了黑夜的密林之中,时透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落了一个人。
伊织没跟上来。
见到这个白衣人之后,时透五感都集中到一处,那被分配的继子被他遗忘到十万八千里以外了。
时透无一郎叫住了白衣人:“稍等,我回去接个人。”
如果白衣人能够做出表情,那肯定是一个很大的无语。时透无一郎跟在他家一样,来去随意。但这个地方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
白衣人僵硬地扭过头来,像断头一样折成了九十度。原本的白纱掉落,脸上爬满了细碎的黑色纹路,在月光下像古树的藤蔓,密密麻麻,完全看不清原来的面目。
平静的地面轰鸣,四周的老树向空中延展蔓延。剎那,聚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里面的尖刺足以将人刺穿,从天上沉沉坠落。
天幕都好像被拉扯下来,时透无一郎站在里头渺小不堪。
一声巨响,地面灰尘扬起,树编织的密网并没有圈中它的目标,砸到了空荡的地上。时透无一郎没有一点声响地凭空消失了。
白衣人似乎也想不明白人去哪里,摆动着想上前看看那陷阱。还未走远,脖子微凉,日轮刀在暗处发出夺目光芒,答案不言自明。
“我回去接个人,如果不介意,就继续在这里等我。”利刃归鞘,白衣人化作烟雾消散,时透无一郎丢下一语,就往来时的路奔走。
时透无一郎知道这是个明晃晃的陷阱,但这个鬼貌似能读取人的记忆,复刻出梦境里的人,所以时透无一郎决定前来会会他。
不过在会之前,不能让伊织死掉。古寺那里怪异,放着一个人在那定会出事。
在时透无一郎走后,深林处多出一道影子,隐在暗处,不知观察了他多久。
在无一郎止步的地方,再往前一步,那里就是陡峭悬崖。
···
伊织是突然发现时透无一郎不见了的,前一刻那黑色衣袍还在余光中闪过,后面再看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寺庙的四方坪上只剩她一个人,孤独地站在月光下。
伊织四下寻找,恍惚之间都开始怀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就在伊织一无所获,叫上鎹鸦准备离去时。
霎那,夜色苍茫的深山幽林中,悠悠钟鸣打碎了当下的万籁俱寂。厚实的钟体震颤,声郁远播,深沉清远。这击破长夜的声音清透神性,来得诡异。
伊织警戒起来,嘴角抿得紧紧的,她顺着声音的来源向后看去。
身后已经不是那个布满灰尘,陈腐破旧的寺庙了。
古寺被朦胧夜雾笼罩,像栖在浮云之上,沉寂肃穆。里边香火缭绕,无数看不清人脸的信徒,跪拜在神像之前,虔心地俯首磕头。
那尊邪神像整个被镀上了金身,身居高台,威严慈悲,让人不敢直视。微微前倾的身躯,似乎在聆听人间苦难。
如果伊织仔细分辨,可以看到信徒中有很多人跟她穿着一样的黑色队服,他们衣服上的字逐渐暗淡。
伊织想远离这个地方,但有一股巨力在撕扯她的灵魂,将她往寺庙里拖拽。明知前方有危险,手脚却不受控制,连日轮刀都拔不出来。
这个鬼在精神力上就实现了对伊织的绝对压制。
寺庙内响起阵阵梵音:死者未死,生者未生。死生非命,早终命促。【1】
短短几步走得艰难,伊织清醒的意识一直在抵抗,而这一行为显然惹恼了寺庙中的“神明”。还未等伊织跨过门坎,就咚地跪在了寺庙门口,巨力钳着她的膝盖迫使屈弯,笔直的跪在地上。
伊织想挣扎,伏在地上的手却摸到了温热的液体,猩红刺眼。她惊怯地看着手掌,那惊天的血色蔓延向她涌来。
光亮打下,照在了她所在的位置,成片垒高的尸墙堆砌在她身前。头颅断裂的惨状,让一张张熟悉的脸变得狰狞。死去的人纷纷活了过来,尖叫着在里边质问伊织:“凭什么你能活下来?凭什么是你活了下来?”
伊织瘫坐在地,两眼蓄泪,写不尽的惊恐,梦里的画面成真了。
独活下来的她从未感到幸运,哪怕努力安慰自己,向前看,向前看,加入鬼杀队用微薄的力量帮助他人。自己却无一日摆脱开那份失去至亲的痛苦,只能用夜以继日的辛苦训练麻痹自己。
苦海沉沦,不得解脱。
空灵的声音无边无际,像奔赴极乐世界的播报,缓缓从寺庙里传来:“你想要什么?”
伊织不敢睁眼看神像,自身罪孽无处遁形,压弯了她的脊梁。她脑海中重复着这句话,她想要的不多,无非就是回到与家人平静生活的日子。
但她知道回不去的,大滴的泪掉在地面上。这声音仍在坚持发问,好似只要伊织说出来就能够实现一样。
伊织咬唇,混着血丝,一字一顿道:“家人。”才过了一年,这两个字已经是很生疏的字样。夜夜盼他们入梦来,又怕他们不来。
死者已逝,生者活得生不如死。
邪神听到了伊织的愿望,那恐怖的人墙应声倒塌,寺庙中的绰约的人影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活着的家人。
阔别已久的父母满脸慈爱地站在神像下向她招手,天真可爱的妹妹一脸笑意地跑过来,拉起伊织的手,甜甜说道:“姐姐,我们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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