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织最后能舍弃幻境假象,抽身而出,再斩杀心魔。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这世间没有那么多天才。
但伊织去意已决,她盯着自己的脚下,仍是不抬头。
“你讨厌无一郎吗?”主公突然发问。
“没有,”伊织被问得猝不及防,慌乱解释着:“他是个很好的人。”
霞柱于公是她名义上的师父。于私,是她的救命恩人,伊织怎么也说不出霞柱一句的不是。
主公听伊织不停细数着时透的优点,生怕叫人误会是无一郎的错,才导致她当不了这个继子,不免轻笑起来。他语气松快地说道:“你是觉得会连累无一郎吗?但我觉得未必。你说是吗,无一郎?”
产屋敷看着门口站着的时透,像在征求他的意见。
伊织还没有反应过来,身边就并排多跪了一人。那人跪地的动作都行云流水似画,身边气质冷冽。
是时透无一郎,不知道他来了多久。
一个月未见,时透看着憔悴消瘦了许多,他低着头说道:“是,主公。”
等伊织晕晕乎乎地出了主公的院落,站在大道中间,过了半刻都没回过神来,她瞪大了眼,朝着身后关着的门,震惊嘀咕着:“不是,这……是什么?”
霞柱刚才不仅没有拒绝主公的提议,同意伊织继续成为他的继子,还提及会教她霞之呼吸。
就这样伊织三言两语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主公还有别的话要单独跟时透无一郎谈,继子的事就先这样处理着。
伊织现在脑海中全是主公最后的那句话:“你会做到最好的。”她来时心境还是一潭死水,现在却激起千层浪。
她被主公认可了。
伊织走后,主公看见时透正抬眼看着自己,目光中有探究,有纠结,眼神慈悲宽广,说着:“想问什么?”
时透一怔,主公心思缜密,总是一眼就识破他心中所思。
时透这些天想了许久,还是打算来见主公,他问道:“主公大人,我有一个哥哥是吗?”
主公轻轻点头:“是的。”
“你想起多少了?”主公问道,记忆总会找回,深渊永远存在,这是无法回避的问题。
时透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心情看着又低落了些许:“想起的不多。”他只知道自己有一个哥哥,对方现在在哪却回忆不起来。
“主公,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无一郎问道,他只能靠神谷朔零星的记忆拼凑哥哥的模样。
产屋敷当年是拜托夫人天音去见的这两兄弟,听夫人说起过,那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小孩。虽然与无一郎长得一样,性格却迥然不同。眼中倔强不屈,像块宽岩挡在弟弟身前。即便身居陋室,也不低其志。
双子像两个极端,有无、刚柔与黑白。若说当时的无一郎如晚霞瑰奇,那有一郎就似朝霞热烈。
作为初代剑士的后代,他们的天赋就如那日月昭昭,夺目光华。
“一个很优秀的人。”产屋敷复述着夫人给的评价。毫不怀疑,凭有一郎的心智和能力,他若想,定能与无一郎一样,是能在最短时间内成为柱的奇才。
但命运这种东西总爱开玩笑,给一个无所求的人,世人艳羡的天赋,给一个渴望安宁的人,一世颠簸。
时透听了主公的回答,抿唇沉思,没有再继续追问。知道这些就足够了,故人会在合适的时间归来,他会有想起来的那一天。
···
回去后的伊织跟往常一样,晨起夜息,每日除了训练,就是夜晚出去跟鬼实战。但又跟往常不一样了,伊织的眼中不再有犹豫畏缩,取而代之的坚定决绝。
日复一日的单调枯燥,磨尽了所有的浮躁和不安。
她的心事已了,知道空有一腔孤勇,救不了任何人,鬼不会施舍同情。就如这天道,任由恶鬼纵行千年,也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既然决定要护霞柱周全,就不能懦弱退缩,竭尽全力做到她能做的一切。
那几年汗伊织浸湿的发丝与衣裳就没有彻底干过,一招一式咬着牙也要练上千遍。手上的创口新伤迭旧伤,直到被厚茧覆盖。
十九岁那年,伊织的等级终于成为了甲等。没有人再会对她成为霞柱的继子有任何异议,大家都觉得是霞柱有眼光。
除了某当事人时透无一郎。
“壹之型,垂天远霞!”
伊织挥舞着自己那柄轻薄的日轮刀,纵天劈落,刀刃嗡响,细碎的浅绿光芒炸裂出现,眼见着光亮的范围要逐渐扩大,然后开始……熄了火。最后蓝光大盛,在空气里劈出了水雾,给站在对面的时透无一郎,好一通水之呼吸刀气的冷浇。
尴尬的气氛蔓延开来。
伊织收回日轮刀,像个准备挨训的差生,局促地观察霞柱的反应。
时透身着黑衣,束发利落,阳光在他清秀的面容上轻柔栖息。绿瞳里的高光一圈圈泛开,像无言的深潭,有着不知名的幽寂。成年后的他相貌精绝,俊秀隽逸。仅仅站在那,都如一副水墨丹青。已经到了出去灭鬼,都会遭鬼调侃长相的荒谬境地。
他面无表情地看完这一幕,目光涣散,早就习以为常了。
璞玉对上朽木,两两相望,各有各的心思。反正时透无一郎看开了,伊织也想开了。
让天才来教普通人,可能他们心中是困惑大于蔑视的,根本就不明白问题出在哪。
时透演示招式时的霞光有多盛大,伊织的就有多微细。好比河海之于溪流,鲲鹏之于燕雀。最后还每次给他弄出一套强势的水之呼吸招式出来,水气迎面,没有嘲讽,胜过嘲讽。
时透很平静地问伊织:“还学不会吗?”
时透当初看风柱使用了一遍风之呼吸壹之型就学会了,还做了一些改良,改成了更适合自己的霞之呼吸。
这已经是第四年了,时透给她演示了数百遍壹之型,最后就使出了个这玩意。看伊织这费劲的样子,时透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教什么独家绝学。
确实是绝学,绝对学不会。
僻静的院落安静到能听清两人的呼吸声,春日青草独特的清香在院落飘荡。
“我再试一次。”伊织不愿意放弃,下扎马步,起势准备再来。她前日灭鬼受了点伤,现在旧伤迭新伤,擦破的皮还未结痂,又豁开了新口,开始渗血。
时透看着刀柄上的红色,摇了摇头,劝停了伊织:“不用再试了,你练水之呼吸就够了。”
呼吸法对体能消耗很大,人确实应该尝试挖掘潜能,但也没必要行之过激,只会导致过犹不及。
时透因为当年向主公说的一句话,这些年一直尝试教会伊织霞之呼吸。如果他今后在战斗中去世,有人继承这一套呼吸法也是好的。
但现在来看,已经是天方夜谭。时透正式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再整下去,时透无一郎毫不怀疑,义勇哪天会看到师妹使出一套诡异的水之呼吸招式来,一个人砸了两口锅。
时透没看伊织一眼,转身进了屋。这些年两个人一直很平淡地像上下级一样相处,交流不多。
只是这下级的性子貌似越来越跳脱,有了被银子带坏的迹象。伊织在鬼杀队里的人缘很好,大家都很喜欢这个温柔开朗的女孩,所以门口也总是热热闹闹的。
伊织见霞柱离开,以为今日的训练结束了。就收拾好东西,准备去训练场再跑几里练练体能,但出门时又碰上他从屋内出来。
时透手中多出一个棕色药瓶,上面还有蝶屋的标签。他递给伊织:“拿去疗伤。”用最冷漠的表情和最冷漠的语气做着关心后辈的事。
待伊织接过后,时透才说道:“明天你跟我去执行一个任务。”
伊织连去哪都没有问,就应了下来。上次跟霞柱一起出任务,已经是三个月前了,她一直很期待同他一起灭鬼。
“明天见 !霞柱。”伊织挥挥手,雀跃地离开。
徒留在原地的时透无一郎,待女孩背影消失,方转身回了院内。
第30章 森鸟
在很久以前,有一对兄妹被父母独自留在家中,到了晚上他们很害怕。突然听到有人敲门,那人说是他们的远房亲戚,受二人父母所托,今晚来照顾他们。
兄妹俩信以为真,就这样被哄骗开了门,将人迎了进来。那是个高个瘦削的女人,全身裹在黑袍下,兜帽深罩着脑袋,看不清正脸。
睡觉的时候,哥哥睡在床的这一头,妹妹和客人睡在另一头,哥哥半夜浸着湿透的床褥醒来,听着吱吱的嚼豆子声,拍了拍妹妹:“你听,什么声音?”
妹妹似乎在吃着什么,含糊道:“哥哥,不要吵到客人。”
哥哥不敢再发出声。他就默默听着这奇怪的咀嚼声,在粘腻腥臭的床单上睡了一夜又一夜。
等父母回来的时候,发现妹妹死了,哥哥睡在那染满鲜血的床单上,再也叫不醒。
赶路的途中,为了不让气氛太冷清,伊织自顾自地说着她从相原修那听来的故事。
相原修是跟伊织同期进入鬼杀队的少年,因为都学了水之呼吸,两人是很好的朋友,最近一起升到了甲等。
银子停在伊织胳膊上,焦急给人啄了两下,嗔怪追问道:“然后呢?然后呢?”
伊织拿出些松子喂给银子,继续绘声绘色说着。
后来大家都在猜测,那女人到底是不是恶鬼。如果是,为什么不吃哥哥。如果不是,那妹妹又是怎么死的。甚至还有人说凶手是他们的父母,故意将这两小孩杀死,然后伪装成恶鬼来过。
时透无一郎走在伊织身侧,听着这既像鬼故事,又像悬疑故事的怪谈。没有走神,绿眸生辉,出声问道:“妹妹的尸体有什么异常吗?”
伊织喂鸟喂得正开心,没想到霞柱会对这故事感兴趣,回想着相原告诉她的细节,连忙补充道:“妹妹的右腿没了。”
“伤口呢?”
“很平整,据说像被锯子锯过一样。”
不过这种无从考究的故事,只能随便听听,细想不得。
可能时透无一郎也知道这点,静默不语,没有再询问下去。
气氛又变得生冷,伊织完全见怪不怪。时透对外界不再像年少时那么漠不关心,但寡言少语的习惯一直保留着。
还好有银子在,这些年银子对伊织放下了偏见。只要有它在,一点都不会让伊织的话掉地上,它气愤道:“肯定是鬼干的。”
伊织连连点头:“我也觉得。”
一人一鸦嘀咕了半路,倒不觉得路途漫长,时透就在旁边安安静静听着。
聊完后,伊织回到正事,问起霞柱这次要去哪里灭鬼。
主公见有这次时透带着,就没有额外布置给她,以致于伊织和鎹鸦现在都不是很清楚此行的任务地。之前偷偷问银子,结果说让她自己去问时透。
“森鸟县。”时透淡淡说着。
“诶,”伊织听到这个地名,发出惊叹,“相原修家就在森鸟县。”
时透听着这个越来越耳熟的名字,余光扫过伊织问道:“相原修是谁?”这些年听到过好几次,但是无法将人名跟脸对上。
伊织想了想最近相原修出现过的场合,解释道:“就是上周在门外的那个人。”
虽然伊织很想让相原修在那种时候有多远走多远,但没办法,相原修就是要存心来看她笑话。主要是一个笑话四年还不过时,那已经得到了升华。
当时伊织也是毫不意外地没使出霞之呼吸·壹之型,门外传来隐约笑声,看得出已经在努力压抑了。
时透无一郎听到声音,径直走过去打开了那扇门。相原修就样笔挺地倒在院内,脸朝地背朝天,被当场“逮捕”。
看热闹的不止相原修一个,但大家从门缝里看见霞柱过来了,都如飞鸟走兽四下逃窜。不知道哪个没良心的还不忘给相原修推了一把,送他进来“受刑”。
那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一头金发,眼眸似剔透的紫曜石,有着东方内敛含秀的五官,眉骨挺翘又不露锋芒,整个人如流水清泉般温润,又端得明朗大气。鬼杀队的普通队服,硬是让他穿出不着调的倜傥。
摔倒后的相原修大大方方地爬起来,并没有狼狈的姿态。他笑着跟时透和伊织打了个招呼,然后就两脚抹油往门边靠去,准备开溜。
“有什么事吗?”时透无一郎神色清冷地问道。他不喜欢院落吵闹,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发现外面有人在围观。
这些年鬼的动作平息了很多,除了主公脸上的紫色疤痕,面积从四年前的额头扩大到鼻翼,半只眼已经看不到光亮,其余变化都不大。就好像一切被按下了暂停键,日子循环往复地过着。
但鬼杀队成员也没有清闲到哪去,白日应该补觉或者训练,怎么会有空在这里闲逛?
相原修忙摆手说道:“没事没事,霞柱,我就是路过。”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抿嘴笑了笑,有个小小的梨涡。
时透无一郎似是不解,他的院子是主公特意安排过的,不与别的院子挨在一起,与甲等队员的住宅更是隔了数里。
时透无一郎问道:“你是过来训练的吗?”
最近在柱合会议上,主公提起过联合训练的事,想让柱能够特训一下非继子以外的人。现在就要开始了吗?时透无一郎回忆着最近是不是忘了什么。
本想装作不认识这人的伊织,看着霞柱思绪被越牵越远,肇事者还一脸无辜地站在门口,被迫过来圆场,歉意道:“霞柱,我晚上有个任务,相原修他提前过来了。”
“提前”两个字,伊织说得是笑里藏刀。为什么提前,两人心里门清。
“对的,对的。我马上就离开,伊织你好好练。”相原修慢慢向门口靠去,还不忘狡黠地冲伊织眨了眨眼。
时透无一郎见两人相熟,就不再多说。提前结束了今天的训练,告诉伊织现在可以走了。
出任务前夕,尽量保存体力,才能平安归来。
虽然知道伊织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弱小的剑士了,无一郎还是会下意识偏护她。
时透往卧室走去,在关门前,他看了一眼院内。
伊织和相原修站在那,中途不知道男孩说了什么。伊织给人一肘击,力道压根不大。相原修浮夸地捂住肚子,大声呼痛。伊织脸上浮现柔和明媚的笑意,折射出的光芒令人伫足,洋溢又温暖,与这个寂寥的院落格格不入。
那时正好太阳穿过了云层,阳光驱散了云雾。山间的虫鸣骤响,夏风拂面。
不知何处来的风卷起了两人的发,纠缠在一起,缱绻萦绕。
时透默默收回视线,陷入了短暂的茫然。较浅的绿眸蒙上雾色,清冷孤高的脸上有着散化不了的郁结。一股奇怪的情绪在心谷泛滥,潮起潮落。
想起那天的场景,时透面色凝重,眼神冷下来,原来那个轻浮的人就是相原修。
“相原正好前日回家休假,应该还在那,等下可以找他带路。”伊织想到这语气轻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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