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相原修身上破破烂烂,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地找到病床上的叔父时,小脸上完全没有憨厚纯真的笑,看上去就是个很凶很能打架的野孩子。
相原修一屁股坐在床边,用脏兮兮的手摇醒了相原柊太,小脸耸拉着问道:“叔父,失踪是什么意思,是一年还是两年?”
外面一群小孩加起来都打不过相原修,就学着他们父母的样子,开始奚落着这个只知道干等的孤儿。说他的父母再也不会回来了,彻底失踪了。
相原柊太被吵得不堪其扰,虚弱地睁开了眼,脸色白得跟外面的大雪一样。
医生说相原柊太活不过今年冬天了,他病得很重,从母体带来的病弱,在得知长兄长嫂去世后又加重了些。相原家旁支的亲戚都想瓜分这份家产,日夜盼着他早点死去,疯狂地使绊子,还让自家人欺负起相原修。
哪怕相原柊太让修不要再在门口等了,不要再跟人争辩,这个孩子也不听。非要把说话不中听的人,全部打老实了,才一身伤痕地偷偷躲回房间。
这些事情相原柊太都知道,但他无能为力。兄嫂为什么要把这个家交给他,为什么要把这个孩子丢在这,难道指望他一个病秧子照顾好这一切吗?
看着这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相原柊太久久才凝起心神,冷语道:“失踪就是死了的意思。”
相原柊太艰难翻身过去,不愿意再看那双蓄满泪水的紫眸。他死前也不愿意发善心,冷漠砸碎了希望。让相原修活在谎言中有什么用,虚伪之词,除了摧人心志,没有任何益处。
就应该通通走入这个人间地狱才好。
相原修看叔父不再理他,小小的身影爬下床,蹒跚走到门外。坐在那门坎处,嘟嘟囔囔个不停。像是要把心里藏的所有秘密,全部倾诉出来。
“所以叔父也会失踪是吗?你们都要失踪,就留下我一个人在这。”
相原柊太疲惫地闭上了眼,天命如此,有什么好抗争的。只是他那额头浮起的青筋和被子下攥紧的双手,未必代表他就想认命。
那一夜大雪,相原修在门外守了一夜,相原柊太最终没有被大雪带走。
此后,他们叔侄二人都不再提修父母失踪的事,失踪二字不过是死亡的粉饰。
但相原修知道,其实叔父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线索,始终在找着他失踪的父母和传言中的那个女人。
就在刚才,相原修才得知叔父前些年,找到了一个见过那女人真容的证人。
多年前,男人半夜起夜时,看到邻居家门口站了个人。那人的兜帽被风刮下,借着昏黄蜡烛,正好看到那个高长瘦弱的女人眼里浮出“下肆”。
男人以为是自己睡迷糊了,没当回事,脑袋不清醒地又睡了过去。结果第二天听说邻居的儿女死了,男人被吓出一身冷汗。因为怕被鬼报复,只敢装傻充愣,不敢说他看到的那一幕。
直到相原柊太找上门,给了一笔丰厚的酬金,他才说出了这个秘密。
现在下弦肆消失十二年后,重新回到了森鸟县。
相原修父母当年同样是甲等,却在调查下弦肆的路上,仓促结束了一生,失踪成了他们的墓志铭。
伊织感受到相原修身上散发的无尽悲伤,知道他在害怕什么。思索了片刻后,她在相原修背上轻轻拍了拍,宽慰道:“所以我更不能走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希望,我们会赢的。”
之前伊织只知道相原修父母也是鬼杀队的,但从来没听他提起,他父母现在身处何处,又或是过得好吗。他伪装得很好,旁人看不清悲喜。
伊织神色藏了两分若有若无的哀伤,她将手搭在好友的肩上,抬眸坚定道:“这次一定能为你父母报仇。”他们已经不再似当年弱小无助,无论前路如何,都会走下去的。
身前那温热的呼吸和女孩身上平和的气息,让人不再迟疑。相原修听到了自己如鼓点般的心跳声,他重重点头。
时透无一郎静静在门口看了许久,水原夫妇走出来看到这一幕,也是摸不着头脑。
他们是认识相原修的,知道这孩子在做危险的事。具体是什么,因为相原家那强势的家主将信息全部封锁了,旁人不知道,怎么会突然拉着前来灭鬼的大人搂搂抱抱。
水原家的男主人眼睛红肿成一条缝,他小声跟夫人说着听来的小道消息:“听说相原家有了相中的夫人,明年春天就要结婚了,莫非就是这个。”
时透无一郎将目光投向了说话之人,绿眸中浮出浅色薄翳。
这个老实的中年男人被吓了一跳,虽然事先知道前来灭鬼大人可能性情不太好,但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冰冷的眼神,有种身处寒冬腊月的错觉。
水原夫人拽了拽丈夫的胳膊,让丈夫不要再说了。
等伊织带着相原修进屋,就看见水原家的男主人脑袋都快埋桌子底下去了,夫人也只是默默擦着泪。霞柱坐在他们对面,坐姿雅正端重,盯着桌面发着呆。
气氛冷持焦灼。
水原夫妇看到他们二人进来,就像看到了救星,赶忙招呼他们坐下。
相原修坐下来为刚才的行为道了歉,只说有重要的话想单独跟伊织说,才一时这么失礼。
水原夫妇接受了这个解释,忙说没事的,没有觉得冒犯。而时透无一郎静坐着,没有任何反应。
后面又回到了案件本身,三人继续了解得知了恶鬼行动的规律,残月的时候才会有兄妹死亡。现在是二十三,还差一日,今夜鬼是不会出现的。
见状,相原修主动邀请霞柱和伊织先回他家老宅。作为这块最富庶的家族,相原家也一直为鬼杀队提供着服务,招待的工作交给他就好。
桌面上有一条细缝,从桌面延伸到桌子下方,时透顺着那条纹路,感受着情绪那微不足道的起伏。
伊织表示看霞柱怎么安排。
水原家也出来客气了两句,他们愿意接待两位大人在此借宿。儿女的冤魂未散,真心希望能够有人在这驱散那股鬼气。
不过看大人们与相原家的小儿子认识,水原夫妇也没有抱太大希望。
“好。”时透无一郎淡淡出声,视线停在了缝隙的末端,接受了后者的邀请。
相原修有些遗憾,本来还想带伊织见见叔父的,看来只能改天。临走前,相原修还不死心,趴在门边小声问伊织要不要今晚去相原老宅,明早再回来,他家厨子很会做菜的。
伊织从来不会忤逆霞柱,尊重他的一切选择和判断。面对相原修的邀请,失笑拒绝了。这次任务非同小可,还是一切听霞柱安排。
相原修还想说些什么,时透无一郎正好视线扫过来,给他吓得噤声。霞柱虽然年龄不大,但是气场冷冽强大,让人不敢惹他不悦。
相原修深知自己不像师妹,没有继子这块“免死金牌”。要是再多嘴,马上就要被扫地出门了,所以慌不择路地跑走了。
伊织哭笑不得,她发现了一个好笑的消息,相原修被霞柱讨厌了。
这些年,她跟霞柱的关系仍没有好转,但伊织自诩已经成为了一个优秀的霞柱情绪探测仪。她感觉霞柱现在情绪不太高,估计是嫌弃相原修太聒噪。
人走了之后,时透的心情果然好转了些。
一夜无事。
天色尚早,屋内只有黯淡的天光。当伊织睡眼惺忪地从房间出来,就看见时透无一郎站在走廊的窗户边。他看着很平静,但是身上带着一股压不下的郁气。
外面暴雨如注,击得地面泥泞四起。
昨夜又是一夜梦魇。
时透看着窗外之人,那个人又来了。
第33章 生气
伊织走到时透身边,同他一齐站在窗前,向窗边望去。一个举着伞的男人站在雨幕深处,身姿挺拔汝柏松,相原修来得很早。
但应该怕这个时候敲门,水原家的主人还未起床,他站在雨中耐心地等待。
雨敲青竹,飞珠翩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土腥味与草木香。万物熙熙,时间都凝成了水露,挂在屋檐,轻声流淌。
伊织见状准备下楼,看看能不能开门放他进来。
时透无一郎看着窗户上的水珠,在伊织背后问着:“你们昨夜说了什么?”
昨天伊织在休息前,跟霞柱说了那个女人是下弦四的事。当时霞柱面色平静,只简单说知道了。
下弦四并不值得惧怕,他们这一代的柱已经是百年来的最强,能打得过的。
伊织听到问话,以为时透又忘了,就在楼梯半途停下来,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鬼可能是下弦四,相原修叔父找到了见过鬼的人。”
这不是时透想问的问题,他自从在山中寺回来后,过往的记忆渐渐复苏,不需要他人将这种小事复述,他想问的是另外一件事。
“不是这个。”
雨轻敲着窗,玻璃上的水珠凝聚蜿蜒,湿润的水雾朦朦胧胧,舒缓又宁静的氛围,隔绝了屋外那倾倒的大雨。
时透想起了两人月下的那个拥抱,以及明年的那场婚约。
伊织看时透无一郎这副未得到满意答复的响应,回想了一下有没有落下重要信息,犹豫道:“相原修父母是因为调查这件事失踪的。”
这个好像昨天也跟霞柱说过,伊织不会对时透隐瞒任何事。
但还不是这个。
时透无一郎绿眸没有以往澄澈,背影看上去有些寂寥。他问着:“你想离开鬼杀队吗?”
伊织要不是还扶着栏杆,差点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下去。不过扶着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也被吓得不清。
这些年除了霞之呼吸练得一塌糊涂以外,伊织自认没犯过错,虽然上面这个罪过就不小了,够赶出去千百回了,但这些年勉强相安无事。为什么会突然说起离开鬼杀队的事?
伊织有些拘谨紧张,但还是说出了真实想法:“不想。”
她早把鬼杀队当成家了,离开这也无处可去。
时透无一郎眼眸倒影着窗户的雨影,薄唇紧紧抿着,正色说道:“主公不会勉强任何一个人战斗,你若想离开,也不用顾虑我。”
时透不希望霞柱继子这个身份束缚到伊织,她来去自由,随时可以选择离开。去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也好,去结婚生子也好,唯独不要违背她的本心。
身后的人沉默片刻,什么都没有说,噔噔噔地走了,像是把这话听进去了。
楼下传来开门声,相原修进了屋,二人在亲切说着什么。
时透笼罩在迷蒙的沉思中,看着阴郁又疏远。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冷漠,已经少了很多少时的空茫。
收继子与他人建立羁绊这件事对他而言,是没有意义的。人来来往往地离去,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人。
但是等时透转过身来,发现伊织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他身后,楼下是水原家的女主人开了门。
女孩明亮的黑眸如盛星辰,清朗的轮廓在眼前不断放大。
“你……”时透的话戛然而止,一时忘了要说什么,只能看见那越贴越近的手,没有躲开。
一只寒凉的手虚放在了时透脸侧,两人之间只隔咫尺,近到能感受到彼此得呼吸,时透无一郎的心猛然跳动起来。
下一霎,伊织放下手,睫毛遮盖着眼眸,苦想道:“是因为下雨天胡思乱想吗?”
之前主公让伊织多留意着时透的情绪变化,随着他的记忆越来越多,那段被遗忘的回忆只差最后一点就会全部浮现。
有时他会整宿不眠地孤坐到天亮,特别是下雨天。
伊织按照主公教的方法慢慢寻找症结,并没有发烧,呼吸也很平稳,眼睛不算特别无神,应该不是旧日记忆让他痛苦。
问题不会真出在自己身上吧,伊织想到这傻了眼。四年平安无事,还以为霞柱接纳她了,原来只是之前不想提这事。
那带有冷气的触感仍未消失,时透的脸有些泛红,撇开头不敢再看,说道:“没有。”
他想远离,像是彷徨的退缩。却忘了身后只有白墙和窗户。背磕到了玻璃,凉意渗透,却无法压下心间的温热。
有人在上楼了,脚步声打破了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
时透无一郎余光看到人影,他匆匆跟伊织错身而过。
相原修在拐角热情地跟霞柱打着招呼,看着耳廓都在发红的霞柱,还有那呆站着的师妹,像看稀罕物一样,走过来偷问着伊织:“你又惹霞柱生气了?”
伊织不知所措地站在窗前,承认道:“好像是。”听口风还蛮严重的,主要是感觉她也没做什么事,就挺发懵。
相原修大笑起来,雨水将衣袂和碎发打湿,刘海垂落,看着纯良昳丽,骄傲道:“看来不止我一个被讨厌了。”
伊织沉默地看着沾沾自喜的相原修,不知道该感叹他心态好,还是谢谢他火上浇油。
天色大亮,伊织无瑕再就这个问题跟他讨论。叫上相原修一起下楼,今天还有很多正事要办。
再找到时透时,是在那对遇害兄妹的停尸房。因为知道鬼杀队会派柱来,相原柊太提前派人打了招呼,让水原家先别为受害者入殓,还告诉了一些防腐技术给他们。
第二次看到这两具新鲜的尸体时,伊织还是有不少触动。就好像只要再努力做些什么,就能阻止这两个鲜活生命的逝去。
昨晚时透跟伊织只是粗略判断了一下这对兄妹是否为鬼所杀,没有细致地检查伤口。现在对受害者里的哥哥,所有人心中都存在着疑惑,为什么尸体会没有任何异样。
要不是妹妹残缺的身躯,很难联想到这是鬼杀。
时透无一郎将手贴在哥哥尸体的胸口处,里面传来很轻的心跳声。
大脑已经死亡,心脏却还在运转。只是里头跳动得很杂乱无序,时快时慢。
时透抬眼,伊织立刻会意,她来到门边的水原夫妇,仔细问道:“医生有说这个心跳是为什么吗?”
水原一平嘴唇嗫嚅了一下,看着儿子的尸体低落说道:“医生解释不了,只说诚一其实还有意识,他能听得到我们讲话。”
“为什么这么说?”伊织看着那具双手交迭在腹前,没有任何气息的尸体,想明白这个意识从何而来。
身为父亲的水原一平脸上流下数行清泪,他无数次悔恨那日为何要和妻子外出,才招致儿女遭到这等横祸,哀声说道:“他听到苑子的名字会有反应。”苑子是他死去女儿的名字。
伊织语气尽可能放平缓,不想让这对丧子的夫妇有太大的压力,继续问着:“其他遇害者也是这种情形吗?”
水原夫人含泪说着:“都是这样的,山中和矢岛家的那孩子,就算腐烂了,听到他们妹妹的名字也还会有反应。”
相原修出去多年,上一次见到水原家的大儿子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婴儿。他走过去试了一下,凑在男孩的耳边温柔问了句:“你见过杀害苑子的凶手吗?”
果然,那具冰冷的尸体上滑落泪珠,隐入发间。
鬼杀队三人面色凝重,恶鬼就是这样,把人类的情感当做他们的玩具,随意戏弄。
21/52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