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定的娃娃亲,我不是要把那头猪送来给你调教了吗?”锦晟有些心虚地苦笑,“琛儿的性格还有些浮,但心地却是善良富正义感,否则他也不会在京城被牵连上祸事。不过我保证至少他长得还算过得去,在京里也是有数的美男子,外貌上绝不会辱没了令嫒。方才我见令嫒与你对答如流,说得你哑口无言,她既治得了你,那肯定也治得了我儿子。”
“我现在都后悔当年醉酒,一时脑热就答应你定下娃娃亲,当年酒醒后没少被我妻子叨念。”想起因生衣向淳难产亡故的妻子,衣云深心中已没有悲,只是满满的遗憾。“直到现在我还不敢告诉华儿,她身上还有一桩亲事呢!”
“那琛儿来了也好,先让两个孩子相处看看,我那儿子毛病可多,若能和向华学点,扭过来那性子就好……”说起儿子各种习惯,锦晟嘿嘿笑着,什么侯爷的脾气都没有了。
“不过到时候你女儿若嫁到京城,你真要继续留在这穷乡僻壤?其实你才高智深,不入庙堂当真是埋没了,这几年要是没有你为我谋划,我在京城都不知道被人阴了几百回了。”
“如今河清海晏,我想不到朝廷需要我的理由。”衣云深说得很洒脱,他替锦晟斟满了酒,无心继续这个话题。“菜都快凉了,你不吃我可吃了。”
锦晟想是被转移了注意力,也不深究,笑吟吟地转战满桌的好菜,边吃还边赞不绝口,像是当真忘了劝衣云深一事。
不过衣云深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便也加入了抢食的行列。
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两个离别数载重逢的故友,在春日的凉夜喝得烂醉如泥,让后来收拾残局的衣向华哭笑不得,第一次见到父亲失态的衣向淳却是目瞪口呆,懵懂之中,似乎又对大人的世界明白了一点点。
锦晟只在衣家待了一晚,隔日便又抱着衣向华做的几个大肉包子离开了。
衣云深赴学堂授课前,告诉衣向华过一阵子锦晟的儿子会来家中长住,让她整理一间房间给他,不过也特别说明了,那小子只是来乡下历练改改少爷脾气,要她不必客气,该骂便骂,将他当驴子使就对了。
一番话说得衣向华好气又好笑,不过当父亲离开,她便去整理了一直空着的西厢房。
想想客人由京里来,怎么样也要一两个月,她也不着急,每日往那房里添点东西,直到那房间整理得窗明几净,床铺上是新编的竹蓆与茶叶枕,各式用具都不缺,还添了好几盆花,已来到了莲叶何田田的时节。
院子里那洼小池塘,粉红艳紫开得满满当当,别人家的睡莲开半天阖半天,只开几日,但衣家的睡莲已经连续开了一个月。
连衣云深注意到都啧啧称奇,衣向淳则是最喜欢坐在池塘边,学着父亲画莲,只是父亲拿的是笔,他拿的是树枝,在地上来去划拉,很像那么一回事。
“姊姊,什么时候有莲藕吃?”衣向淳怎么也画不好,索性丢了树枝,跑过来抱住衣向华的脚。
衣向华正在将晒干的睡莲花、叶收起,可以煮成茶喝,舒心宁神,温补气血。当初采下就是避免池塘太过拥挤,把下面的鱼虾都闷死了。
此时被弟弟抱着,事情也做不了了,不由莞尔,“你这么问睡莲会生气的,因为睡莲没有莲藕。”
衣向淳的笑容消失了,抬头巴巴地看着姊姊。
衣向华哪里受得了这种可爱攻势,伸手捏了捏他晒得通红的小胖脸。“好。不过看下午这样的天气会下雨,姊姊明日去镇上帮你买藕,做糯米糖水藕给你吃。”
“我还要吃炸藕盒、莲藕煨排骨……”胖嘟嘟的圆润小手已开始数着各种莲藕做的好菜。
她自然是一一笑着应了,让衣向淳帮忙将东西收了,替他洗好小手,姊弟一起走进屋里。
不久后,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瞬间暗了下来,接着雷声隐隐,不久就哗啦啦的下起大雨。
衣向淳踩在矮凳上,站在窗边看着雨打睡莲,有些担心睡莲会被雨打折了。想不到一阵强风过去,睡莲东倒西歪,风停后却又立得挺拔,反倒是窗边的衣向淳差点掉下来。
衣向华恰好捧着盘桃酥上桌,见状连忙过去接着,恰好抱个正着。
只见那小胖墩儿在姊姊怀中,笑呵呵地道:“姊姊有人敲门。”
衣向华还来不及责备他,便被他这话给说得愣住。“有吗?”
“有的。”衣向淳小脸儿可正经了。“雨打莲叶是答答答,敲门是笃笃笃,而且那人敲得还急,我不会听错的。”
衣向华索性放开他,走到墙边拿把伞出了院子,要是换了个人可能会认为这五岁小娃胡说八道,但她宁可弄错也会相信弟弟的话,不会因为他年纪小就轻视他。
小心翼翼的闪过院子的雨水坑,她走到门边,试探性的唤道:“谁呀?”
果然,外头传来气急败坏的回应。
“里面的人快开门!你锦家小爷来了!这么大雨还磨蹭什么……”
锦家小爷……衣向华随即反应过来,应该是锦伯伯的儿子,这性格果然不太好啊!
心里想着手下的动作也没停,将门闩打开后,她门才开了个缝,外头的人已没耐心的一推,接着一道黑影便嗖的一声冲到了屋檐下,幸亏衣向华躲得快,否则还不被他撞到泥里。
她眉头微皱抬起头,果然看到屋檐下站着一个约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年长相清俊,浓眉大眼,却是浑身淋得湿透,发髻都歪了一边,一袭华衣肮脏破烂,鞋子都破了口。
这场雨总不可能让一个人如此狼狈,看来他这段路程吃得苦不小。
“蠢丫头,看什么看,还不快过来服侍小爷!”檐下的锦琛朝她看过来,不耐地低喝道。
衣向华还以为他在说她,想不到门外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是、是,公子,奴婢就进来了,你冲得太快我跟不上……”
门外是一个身形圆润、眉眼细长的女孩,年龄应该在十岁左右,身上的惨状比起锦琛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锦琛的髻还在,她直接是披头散发了。
只见女孩慢吞吞的抱着一个大包袱走进来,雨打得她睁不开眼,但经过衣向华身边时仍停下脚步,呐呐问道:“姑娘我可以进来吗?”
你已经在里面了。衣向华很是哭笑不得,心中虽纳闷这对主仆的怪异,不过还是点了点头,转头又将门关好闩上,才撑伞走回。
待她回到屋子里,那主仆两人已经斗上了,衣向淳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手上的桃酥剩一半还忘了吃。
“还不快拿干衣服给小爷我进去换上?”
“公子,你连包袱都湿了,哪里有干衣服……”
“那你别管衣服了,去找些热的东西给我吃!小爷我冷死了!”
“桌上只有一盘饼,是凉的啊……”
“你不会去问人要杯热茶?”
“公子我们没有银两了。”
“银两你个头!这里不是客栈!我们已经到地头了,直接要热茶就是了……唉,老天啊,小爷究竟造了什么孽,花钱买了这么一个蠢丫头,还让她把盘缠全丢了,小爷到现在没死还顺利抵达真是祖坟冒烟了……”
听到这里,衣向华差不多了解这对悲惨主仆的遭遇了。锦伯伯是让锦琛来历练,自然不会让他带奴仆,这位锦琛公子可能锦衣玉食惯了,便自己花银两买了一个,想不到买的这个有点儿傻,办事不牢,半途丢了锦琛的盘缠,两个人才会看起来如此狼狈。
看不得那小丫头被骂得可怜巴巴的,衣向华适时打了岔。“屋子里已经备有锦公子的干净衣物,尺寸应是差不离的,请公子入内室,洗个热水澡后换上吧。”
锦琛这一路含辛茹苦,这才听到一句人话,终于正眼看向了衣向华。
当他与她四目相交时,像是有什么冲击了下他的心,让他竟浑身不自在起来。
这个少女清清爽爽、干干净净,脸蛋儿白皙姣好,像是春天散发清新香气的茉莉花,浅笑盈盈的看上去很舒服。
那一双墨黑的瞳眸,更像是能看穿人心似的,让他平时嚣张的态度一下子拿不出来。
她,该不会就是……
“你是衣向华。”他几乎有九成九确定了,心里对那桩娃娃亲的逆反,似乎淡去了一些些。
“是啊。”衣向华不像他那般带着些提防与拘谨,神态自然地道:“待公子梳洗好,我去灶上做些热食给你,吃饱可以先休息一下,家父傍晚便回。”
她的轻松好像更突显了他的狼狈,锦琛不知怎么地有些恼羞成怒,不由昂起他的脑袋,略微倨傲地道:“带路。”
衣向华并不以他不善的态度为忤,转向了自家弟弟。“向淳,带这位哥哥到西厢房去。”
衣向淳点点头,才走到锦琛身边,就听到这位浑身又脏又破的大哥哥不悦地道——
“我不要这个小胖子替我带路,我要你替我带路。”
锦琛骄傲地双手环胸,只差没用鼻孔看人。
“你才小胖子。”衣向淳沉下小脸,他知道自己身形圆了些,但从没有人直接说过他胖,这位大哥哥还是第一个,他决定从今天开始讨厌他!
锦琛由鼻间哼了一声。“瞧瞧你才几岁,肚子比小爷还大,这不叫胖叫什么?”
衣向淳瞪大眼,正想争辩回去,衣向华却开口了。
“我弟弟不胖,是你太瘦了。”
她岂会眼睁睁看着别人欺负她弟弟?衣向淳是她放在手掌心疼爱长大的,就算是锦伯伯的儿子也不行!
“我本想趁弟弟带公子进房梳洗时去做些吃食,看来公子还不太饿,那我便亲自带你走一趟。”
意思就是,这番作态还欺负她家小胖墩,你也休想吃了。
锦琛哪里听不出她的暗示,即使肚子饿得发慌,架子仍端得老高。“你做的那些东西,猪都不吃!”
衣向华居然笑了,“是啊,我家食物只喂人,不喂猪呢!”
居然说他是猪!锦琛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大有来和老子战个八百回合的态势,但看到她那么一个水灵灵、悄生生的青葱女孩,好像轻轻一捏就会坏掉似的,他却是再想凶也凶不起来。
此时,另一个声音不合时宜的插了进来。
“公子,奴婢肚子饿了,姑娘做的东西,你不吃我吃啊!”
他半路买来的那个小女婢,看着桌上的桃酥,口水都快流下来,真怕人家不给她东西吃了。
“吃吃吃,一整路你除了会吃还会干什么?小爷我是短了你吃的吗?”锦琛大骂,索性把气发在她身上。
“是啊,奴婢两天没吃饱了。”小丫鬟边吞口水边老实说道,肚子还应景地叫了两声,她食量不小,自从盘缠掉了就再也没吃饱过。
这回应自然让锦琛险些没气歪了鼻子。
衣向淳心善,将桌上整盘的桃酥拿起来,放到小丫鬟手上,想一想连自己手上这半块也放上去。“给你吃。”
小丫鬟眼睛都亮了,但毕竟还是不敢违逆自己的主子,只是可怜兮兮地盯着锦琛。
“你……”
锦琛本待再骂,但屋子里每个人都定定地望着他,像是在等着他能说出多么没良心的话来虐待那丫头,让他莫名有些心虚,最后索性别过头,眼不见为净。
“爱吃去吃!”说完,他再不说话了,只是黑着一张脸盯着衣向华。
总算良心不是全被狗吃了。衣向华在心里笑了笑,却也没试图再激怒他,好整以暇地在前头带路,让他到了西厢房,还让衣向淳替他送了几回热水。
不过今天晚上,这个纨裤贵公子若坚持面子重要,铁定得再饿一顿了。
一夜无话,隔日天还蒙蒙亮,锦琛便醒来了。在京中的侯府里,平素他不睡到中午是不会起床的,到了乡下倒好,直接一大清早被饿醒。
昨夜当真没有送任何东西过来给他吃,他买的那蠢丫头也像是彻底忘了他,而自己又面子上过不去,不愿出去,竟就这么蜷缩着饿到睡着。
他无力地躺在床上,这才有点精神开始打量这间房间,虽然是他瞧不起的乡下土房子,却不显逼仄,衣柜桌椅俱全,整齐清洁,且博古架上摆着盆带着藤的草,这么垂下来挺好看的。
窗上吊着的应该是蝴蝶兰,桌面有着小小一盆盛开的虞美人,茶几上的是冬青,角落还有一盆瑞香花,散发着清淡的香气,将整个房间妆点得生气勃勃。
且桌上笔墨纸砚、衣箱里内外衣服、书架上四书五经、床边的便鞋,甚至连半夜用的夜壶都有,墙上挂着剑,窗边摆着琴,看来是摸不准他的喜好,反正或文或武总有他用得上的。
虽然这些用品不比他京城房间里的东西华美精致,但也凸显出布置房间的人多么面面俱到,想都不用想,必然是出自他那小未婚妻衣向华的手。
当初父亲告知他幼时便与一个乡下小土娃订亲时,他气得离家出走三日,虽然后来又被逮回家,不过毕竟抗拒的心结已深。
昨日对那衣向华惊鸿一瞥,觉得长得还挺漂亮的,重点是身上那股空灵清透的气质,他还没在别人身上看过,至少自己并不讨厌,凭这外貌以后就算在京里带她出门,应该也不会丢脸。
原本一来就想退亲的,现在他却不想了,决定再观察看看。
思绪至此,他终是懒洋洋的起了身,用昨日剩下的冷水洗了头脸,随便在衣箱里找到一件外衣套上。
可别说,他小未婚妻的女红还真不错,这些衣服的样式看起来不起眼又土气,但穿上既合身又舒服,都不知道她没看过人,是怎么做出来如此适当的大小。
随手把头发绑起,他便想到外头寻些东西吃,再饿下去他能吃掉一头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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