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筠清犹豫片刻,终于开口。
“那个戴面具的人,我可能见过……”
他对她说不会伤她,还有临走前那句“它的腿恢复地不错”,让她合理怀疑,他就是当年在姑母家后院种树的奴隶。
之前面对高千人不说,是因为她记得,当日央求长兄救下他,还推荐他去曾州入伍,若是一路查下来,会不会给长兄和姑母带来麻烦?
但面对殷玄,不知为何,她不想骗他。
“他对你……还说了什么?”不知为何,殷玄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涩。
卢筠清摇头,“再没什么了。”
“你放心,就算他是你说所之人,你兄长也只是引荐,至于他从军之后做了什么,与你兄长已无干系,定不会牵扯你家人。”
明白他是在宽慰自己,卢筠清感激地看向他,点了点头。
两人分别时,卢筠清低头行礼,“小侯爷,再见。”
殷玄虚扶她起来,挺秀的眉毛微微皱起。
“从风,是我的字。”
他看着她,眼神中有不肯退让地执拗,卢筠清嗫嚅片刻,终于垂下眉眼,低低唤了一声,“从风”。
声音虽小,却清晰地传到他耳中,修长的眉毛瞬间舒展开,两边唇角不自觉翘起,眸中亮起璀璨星光。
卢筠清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殷玄的表情黯淡下来。
奚族死士出现在天子脚下,背后牵涉的问题有很多,表面上看,是京城安防有漏洞,但细究起来,奚族与羽朝已断交二十年,奚族死士如何入境?纵然侥幸混进来,如何掩藏身份,混入民间?
最大的可能,就是朝中有内奸。
殷玄闭上双眼,再睁开时,眼中已燃起熊熊火焰。
奚族,与他殷家有国仇家恨。百年来,殷家镇守纪州,抵御奚族的攻击,两国时战时和,对立多,和平少。
二十年前,向羽朝称臣十年的奚族忽然反叛,联合东边的迟国发动攻击,彼时不少奚族人在羽朝经商,还有奚族贵族子弟在京求学,冲突发生时,这些人里应外合,对羽朝发动了一场突袭。
他的姑母在这场混乱中失踪,自此杳无音讯。
第23章 撩拨
“卢筠清,你也不是职场小白了,要明白自己的立场!身为小组长,你要达成领导的意愿,而不是维护员工的利益。”
“要学会把工作分给下属,一个人死扛,没用的,也没人念你的好!”
卢筠清愣愣得看着面前唾沫横飞的黑胖中年男子,这是张国强,她的顶头上司,内容中心的总监。
记不清多久没见过他了,他还是那么矮、那么黑、那么胖,也还是那么碎嘴子。面对他老调重弹的PUA话术,卢筠清头一次没有怼他。
只因她有些困惑,不知现在今夕何夕,身处何处。
张国强忽然一掌拍在桌上,双眼圆睁怒视她,“你到底听没听进去我的话?”
“周五如果还完不成,领导就要罚你们整个组!这可不是钱的事,人事那边出了新的惩罚手段……”
他手里忽然多出一副铁链,另一只手中又凭空变出一把铁钩,钩尾闪着雪亮寒光。
一切如此古怪。
卢筠清的视线移回到张国强脸上,赫然发现他的脸在拉长,头发在飞长……
顷刻间,他已换了一张脸。
是那日在中尉府审问她的人。
卢筠清大叫一声,猛然坐起,这才发现方才一切不过一场梦。
她呆呆得看着眼前满脸担忧的北宁公主,公主用丝帕轻轻擦拭她额头,温声道,“烧了两日,总算醒了,这是魇着了,别怕,醒了就好。”
又回头吩咐侍女。
“锦云,快将本宫带来的安息香点上。”
侍女低低应一声是,转身去燃香,动作轻柔熟练,只听得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原来她还在游戏里。
一时也不知是开心还是失望,理智已支配着身体,要向公主行礼。
公主抬手将她按回去。
“你烧了两日,不思饮食,身子弱得很,不需在意这些虚礼。”
卢筠清不安,“怎敢劳烦公主……”
北宁公主佯作生气地瞪她一眼,又拉起被子给她盖在胸前。
“我和你兄长成亲后,我便是你的嫂嫂,你兄长公事繁忙,又不在京城,你生了病,我来照顾你自是应该的。”
初见面时,只觉得这位公主通身气质不凡,颇有威严,没想到她竟愿意躬身来照顾自己,卢筠清心中又是惶惑又是感动。
公主三句话不离长兄,可见用情极深,对自己也是爱屋及乌。
“可怜啊,亲眼目睹了那样的凶案,又被中尉恐吓逼问,难怪吓得烧了起来,你放心,我已将此事告诉父王,他定会严惩那高千人。”
卢筠清犹豫道,“询问案情也是他分内之事,不好惩罚他吧?”
北宁公主语调忽然变得严肃,“咱们羽朝的规矩,凡涉此类凶案,世家子弟和平民百姓的问话是不同的,你是曾州卢氏女,照理说,问话时你有资格坐着,且应有下人陪同,尤其不能在那种刑讯逼供平民的房间。”
接着又叹一口气,“你呀,对这些不了解,这高千人也是会钻空子。”
“瞧我,只顾着说话,忘了你身体还虚弱,快,桃叶,给你家小姐进些粥。”
吃完第一口粥,方觉出饿来,就着桃叶的手吃完了大半碗粥,总算缓过劲来,心不慌了,手也不抖了。
“你既不烧了,本宫也就放心了,你先好好休息,等过两日,身子大好了,来公主府赏菊吃蟹,可好?”
公主当面邀请,自然无有不应的,况且卢筠清喜欢菊花,也爱吃螃蟹。
公主一行人浩荡离开后,桃叶凑上前来。
“小姐,有件事,你看……”
听完桃叶的话,卢筠清才知道,原来,她离开中尉府回来当日,殷玄就安排了人在她院外日夜值守。
连日来,凡是外人来院中,或送水、或送菜、或送木柴,都要被侍卫盘问检查一番。院内人出去办事,这些侍卫则恭敬行礼,后厨的顾大娘出门买菜时,守在院门口的侍卫挺直身子向她行礼,并问候她“早安”,把顾大娘吓得菜篮子差点甩到地上。
“小侯爷在咱们院外转悠了两日,每隔一个时辰便遣人来问一次,小姐烧可退了?还请了宫里的太医来给小姐看病,这两日一共来了三位太医呢!还有吃的,也不管小姐醒没醒,每日都有十余样菜肴送到咱们院里……”
桃叶喋喋不休地说着,卢筠清有些汗颜,只是一场小小的发烧,竟然惊动太医,总觉得传出去不是什么好事。
能使得动太医,可见殷玄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而他对自己这一番动作,也可见自己在他心中……
卢筠清将被子拉过头顶,盖住发热的脸颊。
又过了几日,身体彻底好转,殷玄终于登门拜访。
“身体可好了?”
他眼神中写满关切,连声音都比过去轻了三分。
卢筠清点点头。
“这几日你也烦了,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马车一路驶过京城繁华街巷,向东驶出城门,穿过铺满金黄落叶的的林间小路,向一处偏僻的地方驶去。
远远的,卢筠清就看到了枝叶掩映中高耸的朱红外墙。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无极馆,陛下的私人藏书阁。”
马车在三层楼高的朱红阁楼前停下,卢筠清仰头去看,见阁楼正中悬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无极馆”三个大字,字迹沉稳厚重,只是牌匾上的朱漆略有褪色,显然有些年头了。
阁楼顶部装饰有黄色琉璃瓦,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目金光,尽显皇家贵气,四个飞入云端的檐角上,各有九只脊兽一字排开,静默蹲守。
阁楼在城外约莫十里的地方,与官道间隔着一座矮山,四周是一片高耸的水杉,无极馆就坐落在这水杉丛,馆北还有一片椭圆形天然湖泊,湖水澄澈碧蓝,倒映出无极馆清晰身影。
这里没有京城中浮尘,也没有嘈杂的人声,只有偶尔掠过的鸟鸣,更衬托得幽静无比。
卢筠清深吸一口气,仿佛身心都被净化。
“这可真是个好地方!”
殷玄唇角微弯,“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里。”
无极馆只对帝后开放,殷玄得了天子特许,才能进来。两人一下马车,就有馆中小吏前来行礼,将他们带入馆中。
皇家威仪处处考究,即使一个藏书馆的小吏,鞠躬的角度和走路的仪态都没有丝毫马虎。
卢筠清不自觉挺直了身板。
进到馆内,才发现这无极馆内部是圆形结构,整整三层,满满当当全是书。
卢筠清转身看向殷玄,语气有抑制不住的兴奋,“这些,我都可以看吗?”
殷玄点头,“自然。”
“二楼是神话传说和乡野趣谈,我瞧着你总往有斐馆跑,对人鱼传说颇感兴趣,这里有别处看不到藏书,来看看吧。”
殷玄引她上二楼,“你喜欢的在这边,”殷玄抬起修长手指,指向她身体左侧,接着又指向相反方向,“我去这边找些地图,有事便来叫我。”
卢筠清点点头,迫不及待走到书架前。
书架间有数名小吏穿梭,负责把书分门别类放好,拂去书架上的灰尘,或将暗处的书取出来,拿到阳光下晾晒。
他们做这些事都是默默进行,卢筠清也乐得当他们不存在,一头扎进书的海洋里。
这个年代的书,既有写在竹简上的,也有写在纸上的,多为手抄本,字迹有非常强烈的个人风格,好在她穿越过来后发奋读书,对繁体字已经可以做到一目十行。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意识到身边有人,注意力从书上移开,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紫色衣角。
“为何皱眉,这些书不好看?”
清冷的声音在耳侧想起,卢筠清转头,殷玄正站在她右后方,两人之间不过一步之遥。
“也不是不好看,只是,我想多找些关于人鱼传说的资料,但这里也没什么新鲜的。你看,”
卢筠清说着,将手中的书举到殷玄面前。
“关于瑶光寺的人鱼传说,最早的记录可以追溯至这一条,元康二年,’……瑶光寺池中生灵物,人首鱼尾,金光大耀,为后所见,飞天而去……”
殷玄眸光陡然变得幽深。
“我以为你对乡野怪谈感兴趣,原来是独独对人鱼之说着迷,为何?”
卢筠清并没注意到他的眼神,认真道,“最初是觉得有趣,因为裴云舒说她姑母当年看见了人鱼神迹,所以才当上了皇后”,说到“皇后”两个字时,她抬起一只手半掩住嘴,刻意压低了声音,身体不自觉地倾向他。
“可是我在有斐馆翻来翻去,发现人鱼之说并不是自古就有的,羽朝的其他传说故事,比如虎女的传说、石怪的传说
、鸟姬的传说,都流传了数百年,有些甚至在前朝就已存在。唯独这人鱼之说,是近些年才有的。”
殷玄侧过身子,凝神听她说话,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已翻起波浪。
该说她是敏锐聪慧,还是歪打正着?
无论是何原因,她已在无意中窥探到了本朝皇室的一宗秘闻。
殷玄决定拨开迷雾,让她看清真相。
殷玄招招手,示意卢筠清凑近些。卢筠清难掩好奇,靠到他身边。
“元康二年,是当今天子登基的第三年,也是皇后成为皇后的前一年。”
“这一年春天,陛下东下江洲,乔装打扮行走民间时,被一群地痞流氓缠住,一位渔家女儿挺身而出,救下陛下,自此成就一段情缘。半年后,渔家女的父亲被升为江州刺史柳伯同的参军,一年后,渔家女入宫,成为皇后。”
说到这里,殷玄停住,深深看了卢筠清一眼。接收到他的暗示,卢筠清惊疑不定,心中升起猜测,却又不敢笃定。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心中所想,殷玄决定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
“筠清,你可知道,古来皇帝登基,常有祥瑞现世?”
卢筠清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仰头看他,听他解释。
“我朝开国皇帝武帝登基前,便有太常来报,说是禄江中出现一条黄龙,徘徊数日后飞天而去,乃是大吉之兆;文皇帝出生时,宫中红光竟天,牛马皆鸣,太常夜观天象,见二龙相戏,三日方隐。”
话已至此,已是再明白不过。
卢筠清倒吸一口气,捂住嘴,低声道。
“你的意思是,人鱼传说,是为皇后登基刻意布下的?”
“嗯。”
一瞬间,很多疑问都得到了答案。难怪她看这则故事时,总觉得有些别扭,一是故事单薄,不同版本的记载皆是寥寥几句,远不如其他传说故事生动有趣;二是仅在京城和江州两个地方流传,其他州县遍寻不着记载;三是所有的记载,都在元康二年以后……
忽然想起裴云舒曾神情黯淡地说,“崔以晴看不起我,我曾祖父不过是个打渔的……”
“人人都道裴国舅野心勃勃,喜好操弄权术,前些年,我也曾以为,是裴家勾结柳家,将女儿送入宫中,接近陛下。”
“这两年,种种迹象显示,过去是我想左了,若没有陛下的默许,这些东西,又如何能经太常之手,记在皇宫的档案上。”
他们两人,已是可以谈这种话的交情了吗?
种种念头涌入脑海,一时为真相惊叹,一时又在思考她和殷玄的关系。
“你在发什么呆?”
两人在说话间不知不觉靠近,如今已是咫尺之遥,她甚至能看清他黑白分明的眸子中,自己的身影。
卢筠清立刻向后靠,别开眼睛。
“咳咳,太常,太常定然是陛下心腹。我过去以为,太常只会看天象,原来还要会编故事。”
殷玄垂下头,发出低低笑声,肩膀随之微微抖动。
“你笑什么?我姑父信五斗米道,凡事都要占卜问吉凶,夜夜观天象,他一直都想做太常来着。”
殷玄清了清嗓子,止住笑,“嗯,卢太守在占卜一途颇有造诣,我亦有所耳闻。”
这话说得真好听,不过卢筠清并不认同。
“当年我若是听了他的,不找兽医,小白就没命了,幸亏我当机立断,给小白清除腐肉…… ”
话说到此处,又想起当日帮她救小白的男子,便问道,“对了,镜花馆的凶手,有消息吗?”
“逃了,离开京城,已不知去向。”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卢筠清忽觉心头轻松不少。
见她露出明显轻松的表情,殷玄眼中闪过一抹晦暗。
从二楼下来时,一堵书架的拐角处多出一个矮木凳,卢筠清没注意,径直走过去,被绊了一下,差点直挺挺摔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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