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全身血液几乎冻住。
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方才舞台上的男主替身。
男子手中寒光一闪,短刀划过对手咽喉,一道鲜血飞溅在她面前的屏风上,血迹如小蛇,缓慢向下爬,鼻端嗅到淡淡血腥味。
她强抑住想吐的感觉,一边收敛呼吸,一边捂紧小白的嘴。
一分一秒长似一个世纪,终于,等到男子对战最后一人。
最后的时刻来领前,两人有几句简短对话,但卢筠清完全听不懂。
她已大概明白,这些人多半是异族,只是不知是西边的奚族,还是东边的迟国。
空气中响起骨头断裂的声音,接着,一切重回寂静,只有男子规整有力的脚步声,移向门口。
快出去,快出去。
卢筠清暗自祈祷着,大概是太紧张了,捏疼了小白,小白哼唧了一声。
这一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男子的身形在门口停住,转身走过来。
屏风上映出他高大身影,越来越近。
他终于停住,屏风上映出宽阔肩膀轮廓,屏风下能看见黑色的鞋头。
卢筠清艰难地咽了一下口水。
今日怕不是要死在这里……
为什么还没人发现这里的动静?念纯怎么也不来找她?桃叶买吃的回来了吗?
屏风被轻易推到一边,面前再无遮挡,她不敢抬头,抱着小白下意识向后靠,背抵住冷硬墙壁。
男人似是愣了片刻,接着,在她面前缓缓蹲下。
眼中残留的杀意,在看清她面孔的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不敢置信和无限欢喜。
肩膀和胸口因激动而微微起伏。
他伸出一只手,想要拉她起来,却见她整个人因害怕而发抖,眼神移向地面,并不看他。
是了,他刚在她面前手刃数人,她焉能不怕?
她浅蔷薇色的丰润唇瓣微张,贝壳般上齿咬住下唇,整个人如一条绷紧的弦。
他的手停在半空。
“别怕,我不会伤你。”
嗓音低沉柔和,与刚刚杀神一样的行为判若两人。
得了承诺,卢筠清缓缓移过视线,终于敢看向他。
他仍戴着油彩面具,看不清面孔和表情,一双锐利的眸子却极为澄澈,眼底是一片柔软。
大约是吓傻了,她对着这双眼睛竟生出似曾相识之感。
“我并非弑杀之人,方才为人所逼,不得已而反击。”
这话听起来像在解释。
可他为何向她解释?
她不解地看向对方,对方凝视着她,眼中竟浮现一丝笑意。
外面忽然传来嘈杂响声,越来越响,大约是有人过来了。
他深深看她一眼,直起身子,向门外走去。
小白忽然挣脱她的手,跳到地上,追到那男子脚边,边摇尾边打转。
第一次见到小白对自己以外的人这般撒娇,卢筠清纳罕又尴尬。
男子弯下腰,拍了拍小白的头顶。
“它的腿恢复得不错。”
这句话,显然是对她说的。
那人转过头,目光越过一地杂物和死尸,落到她身上。
“今日能遇见你,我很开心。”
“卢小姐,再见。”
卢筠清的心砰砰地跳起来,男子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此后,她再未在京城中见过他。
第22章 奚族死士
天子脚下出了连杀六人的命案,自然非同小可,当天就有一队中尉前来,将“镜花馆”的老板、演员及所有工作人员带走,卢筠清作为惨案现场亲历者,自然也在其列。
一队披甲执锐的中尉将他们带入城北的中尉府,一个个审问。
首先被带去问话的,是“镜花馆”的馆主赵明顺,不同于其他人或一脸晦气或惊慌失措,赵馆主不仅不慌不忙,甚至隐有喜色。
被问完话回来时,眉眼中更是掩饰不住激动。
旁人问他,“馆主,中尉都问了什么?咱们馆中缘何发生此凶案?”
他一拍大腿,“太精彩了!太精彩了!谁能想到,在我这里做了一月工的小厮竟是隐藏的世外高手,连杀奚族六名细作!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简直比话本子更精彩,我要写下来,写下来,编成剧目,搬上舞台,让大家都来看……”
门口负责守卫的中尉喝斥数声,叫他保持安静,赵馆主也不在意,从怀中掏出一卷纸并一支笔,当场奋笔疾书开始写故事。
卢筠清和盛念纯面面相觑,这位赵馆主倒真称得上是位戏痴。
赵馆主之后,馆中工作人员被一一带去问话,倒数第二个被叫去的是盛念纯,案发当时她正在观众席上看戏,没有亲眼见过凶手,对事件经过一无所知,所以很快就被放了回来。
卢筠清是最后一个被叫去问话的,走之前,她把小白交到盛念纯手里。
一前一后各有两名士兵,她走在中间,这阵势颇有压迫感,拐过两条细长走廊后,她被带进了一间陌生的房间。一进去就闻到一股霉味,光线陡然一暗,适应了片刻,才看清周围。
这是一个空旷而宽大的房间,一个身穿官服的人坐在暗棕色长桌后,从纸笔中抬起头来问话,她被要求站在房间中央,没有椅子,没有茶水,环顾四周,墙上挂满镣铐、铁环、铁钩等种种刑讯工具,最远的角落里甚至放着一个木制绞刑架。
卢筠清的心沉下去。
她本将自己定位为目击者,或者凄惨一点说,差点成为受害者,没想到对方一上来就是一副严刑逼供的架势。
“今日为何去’镜花馆’?”
长桌后的人发问,语气尖锐冷硬。
“跟朋友约好同去看戏。”
“为何出现在凶案现场?”
“去找狗,误打误撞摸过去的,正想走的时候,听见外头传来厮杀声…… ”
那人眯起眼睛,靠在椅背上,听她把所闻所见讲了一遍,并不拿笔去记。
卢筠清说完,他略抬起耷拉着的眼皮,看她一眼,又闭上,慢悠悠开口。
“怎么就那么巧,你会出现在那里,不早也不晚?”
语气中带质问之意,卢筠清已觉出来者不善,清了清嗓子,“大人这个问题,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我已将所有经过一一陈述,并无矫饰。”
当然,她没有提到那人对她说的话,直觉告诉她,说多错多,徒惹怀疑。
空气中有一瞬间的静默,负责询问的人见她不卑不亢,并无惧怕之意,下意识向右微微侧头。
那里是一堵墙,墙后则是一间暗室。
一声几不可察的低咳从墙后传来,卢筠清听不见,他却听得清楚。
当下轻咳一声,又继续盘问。
“卢筠清,你可知,自己有重大嫌疑?”
卢筠清抬头看他,眼中明白写着不知。
“那凶徒连杀六人,却未动你分毫,你要本官如何相信,你与他毫无干系?”
好家伙,这是要做有罪推论?
卢筠清想了想,遂道,“那人戴着面具,我并未看清他长相,自然也无法指认,想来正是因此,才没动手杀我……”
卢筠清话还未说完,询问者霍得起身,双手撑在桌上,怒斥道,“大胆,巧言令色,诡辩连连,本官若不惩……”
门哐当一声被从外面推开,两人俱是一惊。
强烈的光线射进来,从光线中走出一抹高大身影。
紫色长衫勾勒出修长身形,金蟾冠下是线条利落的下颌,一双薄唇微微抿起,黑亮眸子直直锁定在她脸上。
殷玄一步一步走进屋中,直到在她面前站定。
身后有几名兵士跟着,都被面无表情的阿莫挡住,他们似乎不敢动手,只是试图出声阻拦,“小侯爷,不可擅入……”
“阿莫,关门。”
“是。”
一身黑衣的阿莫低头行礼,转身一步步向屋外走去,身后一众人被逼得连连后退,竟无一人敢上前。
谁都知道,阿莫是殷小侯爷身边的侍卫长,也是只听命于他一人的死士头领。
这个寡言少语的侍卫,身世不明,自从八岁那年被殷玄从山上捡回来,就一直像影子般跟在他左右,据说相较于殷府那些世代传下来的部曲、僮客,此人更得殷玄信任。
门被关上,屋内只剩卢筠清、殷玄和负责询问的人。
殷玄先是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再三确认她并无外伤后,眼中冰雪稍霁。
“别怕,我来了。”
他微微俯身,直视她澄澈双眸,仿佛要透过眼睛望进她心里。
卢筠清原本不怎么害怕,只觉得审问之人无理又狭隘,此刻望着他盛满担忧的眼睛,心头反而裂开一丝缝隙。
人的情绪实在复杂,无人在意时,鼓起满腔勇气应对风霜刀剑,并无余力去想怕不怕。
有人在意你,温柔道一声“别怕”,于是忽然之间,委屈、脆弱、难过、伤痛种种情绪齐齐涌来,几乎将人吞没。
卢筠清眼下正是如此,她一边笑着对殷玄说“我没事”,一边已经红了眼眶。
被冷落的中尉咳嗽一声,正色道。
“小侯爷,京城治安一向由中尉负责,此事恐容不得您插手。”
说话时,脖子梗得直直得。
殷玄转过身,锐利目光瞟他一眼,冷冷道,“此案六名死者,疑为奚族细作,陛下早有旨意,凡涉奚族细作,皆交由本侯处置,高千人(“千人”,系中尉中的官职)不会不知吧?”
被叫做高千人的中尉抬起袖子,擦一把额上的冷汗,勉强道,“本官自然知道,然……”
殷玄毫不客气打断他的话。
“本侯知道,之前本侯不在京中,中尉为了京城安全,严查此事,是为恪尽职守。只是如今本侯来了,此事便由本侯主理,尔等负责协理即可。”
“还有一点,高千人,若我没记错的话,这间房乃是询问重犯的场所。卢小姐是世家之女,在此次事件中亦是受害者,高千人在此处审问卢小姐,是蓄意挟私报复,还是故意亵渎律法?”
“我……我……我没有,你别瞎说……”
高千人哆嗦着两片厚嘴唇,无力地反驳。
殷玄不再理他,转身看向卢筠清,温声道,“筠清,咱们走。”
筠清,他又一次这样叫她,就如那夜史奂浑身是血闯进马车时一样。
房门应声打开,阿莫垂眸侯在门口,抬脚出门前,殷玄停住,转身看向屋内。
“高千人,本侯提醒你一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须得明白,自己真正的主子是谁!”
“以后,谁若是跟卢小姐过不去,便是跟本侯过不去,也就是跟八万西洲兵过不去!”
内墙的暗室里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桌椅倒在地上的声音,殷玄冷哼一声,带卢筠清出去。
一路畅通无阻,无一人敢拦。
从中尉府出来,天色已晚,镜花馆一干人已询问完毕,尽数放回。
原本被盛念纯抱着的小白,见卢筠清出来,不断挣扎,跳到地上奔向她。
桃叶的眼睛又红又肿,显然一直在哭,手里还提着买好的玫瑰酪和绿豆糕。
“小姐,你饿了吧?咱们赶紧回家吃点东西,顾大娘说晚上要做你最喜欢的醋溜鱼片……”
安慰了桃叶一番,与盛念纯道别,发现殷玄正立在马车边等她。
夕阳余晖遍洒,长身玉立如松,端的是一副好风景。
自己的马车还留在镜花馆,卢筠清又饿又累,也不再推辞,坐上了殷玄的马车。
一上车,便闻到熟悉的冷冽香气。
“这个味道,是雪松吗?”
殷玄点头,“纪州多山,山上盛产雪松,木质轻便易得,又不生虫,纪州人喜欢拿来做车。”
据她所知,京中高门大户的马车,最次也是沉香木起步。
两相对比,足见殷玄非豪奢之人。
“那日,就是这味道,盖住了史将军身上的血腥味?”
“不错,若不是这味道,恐怕瑞王的人早就起疑了。”
“你方才话里有话,是不是高千人受人指使,在针对我?”
殷玄轻笑,“什么都瞒不住你,筠清,你是真的见微知着。”
他又一次这样叫她,真奇怪,回想第一次见面时,她被人潮挤下楼,落到他怀里,他眼中写满嫌弃,甚至特意弹了弹胸口,仿佛自己弄脏了他的衣服。
如今他唤她名字,则是十分温柔,看向她的眼神中也写满缱绻柔情。
“你也知道,京城中有中尉和卫尉,卫尉守皇宫,中尉守京城,照说两队人马都听命于陛下,只可惜,中尉的章统领和高千人,都是瑞王的人。”
卢筠清一凛。
“这么说,高千人是奉了瑞王之命,盘问我?”
“不错,故意把你带到那种房间,先来一番威压恐吓,瑞王本人再出场相救,以使你对他抱有感激之情。”
戳破瑞王的操作,殷玄心头升起莫名畅快感。
“可他面对刺客时,曾将我当作肉盾。”
“只要给他机会,你信不信,他定能给出一番天衣无缝说词,叫你相信他当日有不得已苦衷?”
晃动的车厢中,殷玄的声音无端变得幽深。
“瑞王,并非看起来那么简单。”
马车停在卢筠清的院门口,门上悬挂的两盏灯已亮起,把晦暗的马车内照得亮了些。
“我可以回去了?”
殷玄挑眉,“不然呢?”
“方才听你说,此案由你主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殷玄看着她,摇了摇头,“该问的都已问过了,你不过偶然撞见,且那人戴着面具,你自然什么也不知道。”
“今日发生这么多事,你一定又累又怕,先回去好好休息。”
见他设身处地为自己考虑,卢筠清有些感动,反而想多提供一些信息。
“我听见他们的对话了,不是羽朝官话,完全听不懂。”
“嗯,死掉的六人,都是奚族人,他们说话,自然与羽朝不同。”
“那个戴面具的人,身手极好,不过片刻功夫,就将那六人杀尽,难道,真如赵馆主说所,他是羽朝的民间义士,只求杀敌,不求闻达?”
殷玄的眼睛微微眯起,眸光深处划过一抹锐利。
“这六人,都是奚族一等一的死士,能引得他们跋山涉水来追杀,想必不是普通人。我朝会奚语者,集中在纪、昔两州,多为边境商户,凶手藏身于戏院多日,不像商户,如此身手更非常人所有。”
“他杀得既是敌国细作,即便被抓,应当也是无罪吧?”
殷玄定定看着她,“筠清,你还知道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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