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玄说着,转身回来,闲闲靠坐于主位上,他姿态随意,目光却隐含威压之势,令负责调查的人心头发怵。
据说这位小侯爷曾徒手杀了近百奚族猛士,三年前一战,三万西州兵大败十五万奚族蛮夷,打得对方三年不敢来犯。
都是出身行伍之人,他们虽是瑞王府的随从,对本朝有战神之称的殷小侯爷却有天然的敬畏。
不想与这些打照面,卢筠清将脸转向车内,却正好看见殷玄的目光。
原来,他看向其他人的目光,是这样冷冽、压迫。
察觉到她的视线,殷玄将目光转向她,眼神瞬间放柔。
她不自然的笑一笑,别开视线。心中掠过一丝尴尬,仿佛偷看别人被抓包。
对了,刚才,他还拉了她的手,他的修长、有力,掌心干燥而温暖。
卢筠清视线下移,移到自己的手上。
鼻端嗅到若有若无的的清冽气息,是了,这种味道从上车开始就萦绕在鼻端,时浓时淡,若有若无。
想来正是这股味道,盖住了黑衣人身上的血腥味。
耳边传来声音。
“小侯爷车上确实无刺客,多有得罪,还请小侯爷莫与小人计较。”
车帘被放下来,马车继续向前走。
火光越来越远,车内重新陷入黑暗。
方才,他还叫了她的名字,筠清。
黑暗中,卢筠清的脸微微发烫。
“筠清,今日之事来得突然,未免生变故,我要先把他带到殷府,晚些时候再送你回家,可好?”
他又叫了她的名字,不带姓。
“好。”
马车调转方向,一路向殷府驶去。
殷玄将两人带至偏厅,刚一落座,便有侍从奉上热茶,接着便掩门出去,守在门外。
“筠清,你且来屏风后歇一歇,我有些话同他说。”
这是他今晚第三次叫她名字,自然的仿佛从来都是如此一样。
她在屏风后的书桌前坐定,眼前有茶有书,却忍不住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声音。
方才进屋后,在明亮的烛光下又看了一眼刺客的脸,她终于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昭仪寺外,他曾言笑晏晏地接自己“礼佛”归来的妻子。
他正是中领军史奂。
他一次次的刺杀瑞王,应该已经知道妻子与瑞王的私情。
既然知道了,又如何能笑着来接刚与别的男人幽会过的妻子?
卢筠清心里猫爪挠似地,目光盯住之字形屏风,屏风上透出两人身形轮廓。
第19章 血色鸳鸯
屏风外,中领军史奂对殷玄屈膝跪下。
“今夜幸赖小侯爷搭救,史奂感激不尽。”
殷玄立刻扶他起来。
他左臂和右腿上各有一处伤,伤口虽不深,一直在渗血,殷玄欲传府中医生来包扎,史奂却摇头拒绝。
“此等小伤,并无大碍,而况史某如今落魄非常,羞于见人,拂了小侯爷一片好心,还请见谅。”
当日气宇轩昂、衣冠体面的中领军,如今衣服扯破了数处,散乱的额发垂在脸颊两侧,在讲究外貌和礼仪的京城,他的顾虑不难理解。
殷玄点头应允。
“史将军,今夜相遇,也算有缘,请容殷某多言几句。”
“殷小侯爷对在下有救命之恩,尽可直言。”
“既然如此,我便直说了。将军这样一次次刺杀,其情可悯、于理不合。史家世代忠勇,皆是天子近臣,不若去向陛下说明情况,请陛下主持公道。”
史奂静默片刻,随即轻轻摇头。
“多谢小侯爷为我着想,只是朝堂上下,谁人不知,太后宠爱瑞王,便是陛下有心维护,到了太后那里,免不了轻轻揭过。”
隔着屏风,卢筠清也能听出他声音中饱含痛苦。
“史将军,容我提醒一句,去岁至今,将军三番两次刺杀,瑞王始终抓不到你,你以为是何缘故?”
“是瑞王的人不够卖命?还是你掩藏的足够高明?”
史奂没有说话,眸光深处依旧闪动着仇恨的火焰。
“将军其实明白,若不是陛下有意维护,你也不会有此机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杀瑞王。”
“既然陛下有意护你,你不妨考虑向陛下求助。”
“若求助于陛下,则一切将按朝廷律法执行,史某不甘心。”
是了,他虽被仇恨的火焰所蒙蔽,在冷静下来的间隙,也想过这个问题。
“受此奇耻大辱,定要手刃仇人,才能快意余生。”
“史某愿先复仇,再向陛下请罪。”
殷玄走近一步,拍了拍史奂的肩头。
“史将军,复仇,是要等时机的。”
史奂抬头,对上殷玄含有深意的目光,心中一凛。
这位殷小侯爷比他小了近十岁,言谈举止中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他的目光在暗示他,叫他忍辱蛰伏、以待时机。
“届时,殷某也会相助。”
史奂一怔,瑞王毕竟是殷玄的舅舅,虽说这对舅甥不见得有多亲近,但外甥要帮着外人弄死舅舅,不得不让人诧异。
殷玄显然不打算解释,只淡淡道,“史将军,殷某向来不轻易许诺,一旦许下,则言出必行。将军请回府,顺便考虑一下我的话。”
当下便有下人带了史奂出去,给他换一身新衣,重新束起头发,以防路上再遇盘查。
“为何不劝他和离?”
见人走了,卢筠清从屏风后绕出,走到殷玄身边。
殷玄微微挑眉,像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话。
“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提起’和离’二字倒是轻松地紧。”
是了,差点忘了这年代,女子离婚堪比天塌下来。卢筠清还在绞尽脑汁想如何圆场,殷玄已继续说下去。
“你还不了解男子。”
“若无此私情,和离尚有三分希望,然事已至此,又有哪个男子甘心受此大辱?”
“那……他会听你的吗?”
殷玄不置可否。
“史将军是性烈之人,我瞧着,此事恐难善终。”
一语成谶,第二日,中领军夫妇惨死府中的消息就在京城中散开。
“是自杀,四尺长的利剑,直接贯穿两人胸口,把他们夫妻俩串在一起!”
“…… 死的时候两人都穿着亵衣,血染湿了大半床铺,早晨侍女发现时,尸体都冷透了,床头地板上的血都干了……”
“我听说那位夫人临死时手里还握着一方帕子,帕子上写着两行情诗,就是被血浸湿了,看不清字迹……”
卢筠清的心突突得跳起来,几乎蹦到了嗓子眼,她想拉住一个女同学问一问,消息是否属实,别是谣传吧?这才发现手在袖子里抖得厉害,张了张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个曾对她出言刁难的、谈不上喜欢的美艳夫人,死了,和她一次次复仇、刺杀的夫君一起。
明明是昨夜才见过的人,明明是十几个小时前还活生生的会呼吸、会说话的人。
卢筠清忽然觉得胸口喘不过气来,手握成拳死死抵住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支撑住自己。
中领军史奂,以这种惨烈的方式给出了自己的态度。
但事情还远未结束。
天子震怒,下令彻查此事,交由廷尉全权处理。廷尉处理的向来是各类刑狱案件,皇帝命廷尉主理此事,已是存了严惩瑞王的心思。
廷尉顺藤摸瓜,很快搜罗了一堆证据,种种迹象都明确指向瑞王。
不出意外的意外,太后得知了此事,跑到皇帝的寝殿又哭又闹,要他撤销对自己胞弟的指控,最后甚至以绝食相逼。
本朝以孝治天下,若是真逼病了太后,对天子清誉亦有损。
左右为难一番,最终还是从了太后,让瑞王闭门思过一月。
此事在民间流传中,几度失真,最后演化为史夫人身患恶疾,不久于人世,史将军对夫人痴心不改,甘愿以死相随。
史奂以利剑贯穿夫妇二人胸口的行为,也被美化为一种能使两人来世再做夫妻的异域传说,甚至数年后,还有羽朝某地某城的年轻情侣因遭家族反对,效仿此法殉情,以求来世结缘的事情发生。
当然,这已是后话。
回到当日,史氏夫妇惨死,紧接着瑞王被软禁,京城中流言四起,人们茶余饭后都要绘声绘色的交谈一番,但一个月后,当瑞王被放出来时,大众已经把此事忘得七七八八。
人们的注意力和话题又转到了新的事物上。
作为见过当事人的半个亲历者,卢筠清不由叹一口气,这般情形叫她想起了从前的世界,在那里,人们也是一窝蜂似地追逐热点和八卦,咀嚼透彻后就丢掉,就像吐掉没有味道的甘蔗渣,然后再一头扑向新的话题、议论新的人物。
何其相似。
就这一点来说,古代和现代,游戏和现实,似乎也没什么差别。
一只修长的手伸到她眼前,晃了晃。
她的注意力被那骨节分明的手吸引,总算回了神。
看见她空茫的眼神找回了一丝神采,殷玄不由苦笑。
“自从史将军去世,你便像失了魂魄,动不动就神游。”
“是吗?”卢筠清不自觉地问,殷玄看着她,慢慢点头。
“没想到史将军会采取这么惨烈的行动。”
“大约是被那份情诗刺激了,”殷玄说,“据我所知,史夫人死前捏在手心里的情诗,是瑞王写得。”
“瑞王当真害人不浅。”
她大大的眼睛澄澈无比,眼尾微微上挑,圆润的肩头随着车身微微晃动,双手交迭,郑重地放在膝盖上。
提起死去的史氏夫妇,她透亮眼珠中满是悲悯,说起瑞王,则写完厌恶与鄙夷。
这是一双不懂得掩饰情绪的眼睛,大多数时间,她会注意整理面部表情,以使自己保持名门淑女的仪态,但细微情绪却总在双眼中一览无余。
这不是一双美得多么突出的眼睛,却仿佛会说话一般,让他忍不住看了又看。
车子在卢筠清的小院门口停下,下车后,卢筠清仿佛想起了什么,又折返回来,叩了叩车窗。
殷玄掀开车帘看她。
“以后,你,那个,不要再到静嘉堂门口,找我了。”
明明是一句简短的话,她却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出来。
殷玄秀挺的眉毛高高扬起。
“为何?”
“我怕被人撞见,说闲话,于你我清誉有损。正好,明天我的马车也修好了。”
她虽没有这裹脚布式的避嫌思维,但身处这个多数人都在意男女大防的时代,她不得不为兄长和姑母考虑。
毕竟,在静嘉堂里,崔以晴已经故意扯着嗓子说了好几遍“有伤风化”、“勾引人的狐媚子”、“不要脸、不检点”了。
她虽没指名道姓,但每次说这些话,必是当着她的面
,就是刻意说给她听。
说也奇怪,她那辆坏掉的车子,修了一个月才勉强修好。期间叫书剑去租马车,找了好几家车行总是碰壁,不是车子都被人租了去,就是年头久了正在翻修。
仿佛全京城都找不到一辆闲着的马车。
“有人说你的闲话?”
殷玄的声音中透出冷意。
卢筠清不想与他细说女子间的龃龉,便摇摇头,只说没有。
殷玄却从她眼中读出了相反的答案。
受了委屈,却不想告诉他,显然是有所顾忌,且与他不够亲近。
殷玄心头一阵发堵,掀起帘子下车来,走到她面前。
“我后日有事,要回一趟纪州。”
卢筠清愕然,抬头看向他,他高她一头有余,离得近了,视线堪堪到他胸口,只有仰头才能对上他的视线。
“明日要去进宫面圣,原想着自宫中回来,再来与你辞行,今日索性提前说了。”他原计划从宫中出来后,去静嘉堂门口候着,送她回家,再动身前往纪州。
“之前是我思虑不周,使你徒增烦恼。你方才所提之事,都听你的。”
“你放心,此后再不会有人说你闲话。”
这话说的暧昧,叫她脸颊一阵发热,又听见他说,“明日我会叫阿莫来送只鸽子,日后若有事,或受了欺负,只管飞鸽传书给我”。
“你……何时回来?”
终于忍不住问出这句话。
殷玄唇角翘起,语气不觉软了三分。
“少则七八日,多则半月。”
第二日傍晚,殷玄没有来静嘉堂外,第三日也没有,卢筠清松了一口气,内心又泛起小小失落,于是自我安慰,只是不习惯而已。
幸好,有新的事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殷玄入宫那日,崔以晴没来学堂,接下来几日,学堂里都没见到她那张趾高气扬的脸。
直到数日后,她才重新出现在静嘉堂,惨白着一张脸,一整天都罕见地一言不发。
卢筠清后来才知道,崔以晴养的一只伶俐的雀儿不知怎地突然哑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崔以晴生气摔死了那雀儿,当晚又看见长着三尺长血淋淋拖地舌头的鬼魂在她窗外飘荡,不停用长舌舔舐她窗口,唤她出来聊天。
崔以晴惨叫连连,数日夜不能寐,神思恍惚,吓得母亲王夫人慌忙请道士来做法。道士在崔府连做七天法事,直说她口业太重,招来了无间的长舌妇,特来寻她聊天。今后只有谨言慎行,方能清净。
此后,崔以晴再不敢大放厥词,着实安分了一段日子。
第20章 君心难测
“阿姐未出宫时,常在此处与朕下棋,那时,父王就在东堂与近臣议事。”
太极殿西堂,皇帝斜靠在罗汉床上,抬手指向窗外东堂所在位置,他面前摆着一副四角镶嵌红宝石的象牙棋盘,对面坐着殷玄。
两人手中各执冷暖棋子,已对弈两局。
“算起来,阿姐也称得上是朕的半师了。”
殿堂四角燃着昼夜不息的长明灯,空气中浮动着淡淡药香味。
“当年,朕还是个毛头小子,阿姐也不过十岁出头。”
忆起幼年往事,皇帝面上露出笑容,饱含温情,又带一丝往事不可追的惆怅。
殷玄亦似有所动容,从怀里掏出一把齿梳,放到棋盘一边。
梳子是最普通的红木材质,原本明快的红在时光锤炼和手指摩挲下,沉淀出温润的蜜棕色。
“母亲也常说起宫中的日子,这把梳子是她从小所用,嫁到纪州后,亦时时带在身边。”
皇帝的目光掠过那柄木梳,瞬间明白了殷玄的意思。
宫中贵人所用的梳子,或嵌有珍珠、玛瑙、翡翠等贵重玉石,或装饰犀角、玳瑁、象牙等稀罕物,长乐公主所用的梳子却简陋至斯,与宫女的没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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