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玄浅笑摇头,“非也,耐心看下去。”
对方也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沿小路向南驶去。
妇人的马车在城中七拐八绕,似是唯恐被人盯梢,殷玄的马车则不远不近地跟着,始终确保对方在视线内。
约莫半个时辰后,妇人的车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外停下。
那妇人下车后,垂首疾步走向院内。
又过了片刻,一辆形制略大的马车赶来,一名身穿玄色长袍的男子从车上下来,进院之前,他回头扫视了一圈。
就在这一刻,卢筠清看清了他的脸。
是瑞王。
至此,卢筠清已对眼前的情形明白了七八分。
贵妇人假借礼佛之名,乔装改扮到此宅院,与瑞王私会。
殷玄既带她看了这一出戏,那么刺杀瑞王之人,大概率是这位妇人的夫君。
不出她所料,贵妇人和瑞王一前一后离开了宅院后,又返回了昭仪寺,换上原来的衣服从正门出来。
此时,一位气宇轩昂、腰戴佩剑的男子已在车旁等候。
见贵妇人出来,男子迎上去,两人拖着手走回马车。
“此人是中领军史奂。”
卢筠清倒吸一口凉气。
中领军是陛下亲信,瑞王身为皇帝胞弟,却与中领军之妻私通,既不顾伦常,又损了陛下颜面。
“去年秋天,城门皆备森严,说是瑞王被刺,也是他所为?”
殷玄点点头,“你还记得这件事。”
当然记得,当日她差点就回不了城。
“陛下吩咐我彻查此事,我原本将调查重点放在了敌国细作身上,毕竟迟国和奚族多年来派来的细作,不知凡几。”
“但上次你提供的信息,还有你的分析,很关键。你说刺客全程一言不发,要么是聋哑,要么是熟人。”
卢筠清看向他。他说话时语气沉稳,不疾不徐,让人不由得静下心来。
“回想瑞王几次遇刺,还有一个共同点,都在宴席之上。这意味着,刺客轻松混进了各个宴席,不,与其说刺客乔装混进来,不如说,刺客本身也是宴席上的宾客,如此一来,一切都能说通了。”
“缩小范围去查,从武力、身形、有无出席来对比,便只锁定了不足十人。”
“再辅以对瑞王私生活的调查,找到与他暗通款曲的女子,一切便昭然若揭了。”
卢筠清看着他,原来他不仅能带兵打仗,逻辑分析也是一把好手。心中好感又添三分。
“我想起来了,上次在崔尚书府上,他们二人也是要幽会……”
当日她被崔以晴推下水,继而被崔以霏救起,带到下人房间换衣服,刚换好就遇上瑞王。
当日瑞王说过一句事后想来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话。
“孤一直当她是爱吃醋的性子,没想到她说的惊喜,竟是送孤这么个水灵灵的美人!”
爱吃醋的性子,指的自然是中领军史奂之妻,她本要在那个房间与瑞王私会,却不想卢筠清误打误撞进了那里,被瑞王当作情人送来的礼物。
没错,一定是这样,因为在崔以安带家丁赶来时,还有一位贵妇人说自己迷了路,也正是这位贵妇人,在之后的宴席上故意为难她,要她跳采芙舞。
卢筠清深吸一口气。
一切都说得通了。
“你要告诉陛下吗?”
殷玄看着她,墨黑的眼珠中划过一抹狡黠。
“不会。”
“可是,陛下吩咐你调查此事?”
“我无能,陛下才更放心。”
一句话背后,掩藏无限深意。
“再者,瑞王风流无度,即便被刺,亦是他应得的报应。”
“但……他是你舅舅。”卢筠清喃喃。
殷玄墨色瞳仁中涌动晦暗情绪。
“我母亲长乐公主,并非太后所出。”
“嫁给我父亲,是做续弦,亦非她所愿。”
一国公主去做续弦,既非自己所愿,那便是皇室出于安抚大将的需要,而殷家世代镇守羽朝西北,已是雄踞一方的军阀。
卢筠清黯然,难怪殷玄对瑞王并不亲近。
“你为什么把这些告诉我?”
殷玄唇角微扬,“一则,你是当事人,又提供了有用信息,理应让你知道。”
“二则,我既知晓了你的秘密,也需拿一个秘密来换。”
卢筠清心头一紧,嗓音微颤。
“我,我有什么秘密。”
殷玄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崔家二小姐的牛,狂奔到城外五里的田地间,撞上一棵老榕树,才停下。”
卢筠清涨红了脸。
“你监视我?”
殷玄摇摇头,“并非监视你,而是监视静嘉堂的范先生。他年轻时,曾有过一位密友,是奚族人。你也知道,奚族过去曾短暂臣服于羽朝,如今却是西北边境最大的敌人。”
“你在天子脚下,安插眼线,暗中监视,恐非,恐非正道。”
殷玄冷笑一声,“陛下在我纪州共安插有三百七十一名眼线,监视我与府上门客。太后另有一百一十九名眼线,散布在纪州各处城镇。你说,谁非正道?”
他清亮双眸直直看住她,仿佛要看进她灵魂深处。
卢筠清喉头发梗,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看来,这羽朝的朝堂局势,君臣关系,远比她想象中复杂得多。
片刻后,她清了清嗓子。
“有斐馆的老板,也是你的人?”
殷玄眼中先是划过一抹诧异,接着,和煦笑意从眼底一点一点漫上来。
“你如何得知?”
“鹦鹉。”
“嗯?”
“有斐馆的鹦鹉,凡有客人来,必定会叫一声’欢迎光临’,但那日你们出现,它却悄无声息,想来,定是早已熟识了。”
殷玄英挺的眉毛微微扬起,琉璃般黑亮瞳孔深处闪烁愉悦。
“你倒是个很敏锐的人。”
卢筠清垂下头,避开他灼热视线。
“小侯爷过誉了。”
第18章 不是巧合
三日后,盛念纯从曾州回来,闺蜜三人聚在一起吃饭。
半酣半饱之际,吃饭的速度慢下来,三人边聊边吃。卢筠清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竟又看见殷玄那张俊逸出尘的脸。
两人四目相对,他眼中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笑意,卢筠清也只得报以一笑,迅速回过头来。
这顿饭接下来的时间,她目视前方,眼神不敢向两侧游移半分,生怕再对上殷玄的视线。
临走时,果然又被告知,有人付过账了。
裴云舒抬起袖子掩嘴轻笑,见盛念纯一脸懵懂不明,便将之前的事一五一十讲给她听。
听完后,盛念纯脸上笑容越发生动,高兴地握着卢筠清的手说,“太好了,筠清,殷小侯爷是多少人的梦中情人,他对你这般体贴周到,我真为你高兴。”
她的眼睛深处迸发出璀璨光芒,一张脸涨地微红,嘴角高高扬起。
裴云舒摇摇头,夸张地叹息一声,“一个两个都被美色所迷,筠清,千万别忘了我的话,嫁给武将,说不定哪天就守寡了。”
盛念纯立即出声反驳,“拥有过也是好的。”
又过了两日,长兄严延之从白石城过来,兄妹二人在外吃饭,拾级而上时,又一次与殷玄擦肩而过。
这次他身边跟着柳季景。
长兄与他们都认识,四人一番寒暄后,兄妹二人就去二楼雅间吃饭。
这次卢筠清留了个心眼,饭吃到一半借口净手,带着桃叶去结账,却被账房告知,殷玄已吩咐将此餐记在他账上。
“小姐不用担心,月底咱们账房会去殷府统一清账。”
终究是慢了一步,这下免不了要被长兄盘问了。
果然,两人一到家,严延之就摈退左右,言笑晏晏地看着她。
“我们筠清长大了。”
“兄长莫要取笑我。”
严延之笑得温润,“兄长怎会取笑你,女子长大了总要出阁,兄长只盼你觅得良人,相伴一世。”
“我且问你,殷小侯爷这般明晃晃地示好,你可喜欢?”
卢筠清磕磕绊绊道,“说不上喜欢,总觉得有点突然……”
严延之笑一笑,接着问,“可讨厌?”
卢筠清立刻摇头,“倒是不讨厌。”
严延之抚掌浅笑,“落月说不讨厌时,比答第一个问题干脆利落得多。”
“说来也巧,近日母亲写信来与我商议,她说你长大了,是时候相看人家了,她要来京城帮你选个合适的男子。”
卢筠清震惊地睁大双眼,“姑母要来?”
严延之点头。
“前日来信,说原本计划这两日动身,父亲算了一卦,说是下月宜出行,你也知道父亲那个人,凡事都要求神问卜,若不依卦象行事,他便心神不宁,母亲也只能依他。”
卢筠清抬起衣袖掩住笑。
“母亲本叫我瞒着你,给你个惊喜,不过,我瞧着今日殷小侯爷看你的眼神,得到惊喜的恐怕是母亲。”
这一天,从学堂出来时已是暮色时分,将落未落的夕阳将半边天空映出一片薄红,空中挂几朵半卷半舒的云。云朵之下,是静嘉堂门外安静的背街巷,巷子两边遍植修竹,高过粉墙黛瓦,晚风轻拂,牵动细长竹叶,发出“沙沙”细响。
告别了几个要好的朋友,卢筠清登上自己的马车,掀起车帘一角,一边感受夏日清凉的晚风,一边欣赏路边景致。
谁知车子刚拐过路口,就陷入一处地面凹陷,车轮也被断裂的石板嗑出一个豁口。
“小姐,此处路面年久失修,不堪往来车马重压,若要拉出马车、修好车轮,恐需三两日功夫。”
“既如此,先将车停在此处,书剑,你去车中车行租辆马车,我和桃叶在此等候。”
“是,小姐。”
书剑走了没几分钟,一辆高大的马车停在她们面前。
车帘掀开,殷玄从车上跳下,邀请她上车。
殷玄今日出行十分简朴,只一人一车,外加一个马夫一名侍从。
卢筠清有些犹豫,“我已遣人去租马车……”
“这个时间,车行都打烊了,你的侍从多半会无功而返。”
像是印证他的话一样,书剑风尘仆仆跑来,说最近的两家车行已关门,请示小姐,是否再去别的车行问一问。
空中橘红色的余晖已褪尽,天空染上蓝紫色,要入夜了。
“先上车,我送你回去。晚些时候我叫人来修好你的车,送到府上。”
殷玄说完,又转身去看侍从,“阿莫,去调几个人来,办妥此事。”
名叫阿莫的侍从领命而去。
殷玄复又看向她,眸光闪动,是无言的邀请。
盛情难却,卢筠清上了车。
这是第二次坐他的车了,上一次,还是数日前他带她去看那场“出/轨”戏码。
上次是白日,车内光线充足,一切清晰明亮,此次是傍晚,车内比外面更暗三分,初进来时,一切事物都隐于暗处,多了几分暧昧不明的味道,却衬得殷玄一双眸子灿若星辰,叫人移不开眼。
她微微别开视线,讷讷寒暄,“没想到在此处遇上小侯爷,好巧。”
“巧?”
“短短几日,数次遇见,你当真觉得是巧合?”
来了,单刀直入,一针见血。他这是要挑明心迹,逼她直面?
卢筠清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她承认,自己并非没有一丝心动,但是只要一想到自己身处游戏里,早晚有天要回去,两人间有次元壁阻隔,心头的灼热就冷了三分。
殷玄自然不会知晓她这般心理活动。他认真地注视着她,见她低垂了眉眼,视线越过圆润的肩头,停在不知名的某处。
车内暗沉,他看不清她细微表情,却可以感受到她的羞怯。
说也奇怪,她气质清雅,不笑时甚至有几分冷意,但一开口说话必带几分笑意,像午后透过纸窗射进来得阳光,暖融融的,让人不自觉生出亲近之意。动作上,初看与其他贵女并无二致,言谈中一些动作和表情,却生动明媚,叫他想起幼时伏案写作时,在指间和笔端跃动的光线。
她的神情他看得清楚,她对他并不反感,殷玄便只当她是女儿家的羞怯。
“怎么不说话了?嗯?”
他的声音不自觉低下来,软了几分。
卢筠清清了清嗓子,“我……”
刚开口,忽然被他一把拉到身侧。
“嘘,有人来了。”
他周身氛围陡然变冷,杀气弥漫,卢筠清整个人不由绷紧。
感受到她的僵硬,他放低声音,“别怕,有我在。”
下一瞬间,一个黑影破窗而入,随之而来的是浓郁的血腥味。
车身剧烈晃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正常,继续平缓向前驶去。卢筠清暗道,马夫果然也是见过世面的,临此变故,一切如常。
黑影进了马车的那一刻,殷玄手中的剑已架到他脖子上。
卢筠清此时已看清,此人穿了一身夜行衣。他抬起头来,是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侯爷,请救我。”
黑衣人的头发有些凌乱,显然刚经过了一番打斗,此时,街上隐约传来规整的脚步声,还有喊打喊杀声。
“别让他跑了……”
“来,筠清,你坐这边。”
情急之下,殷玄拉起她的手,扶她在左边的座位坐好,随即将正中宽大座位上的木板整个掀起,叫黑衣人进去。
合上木板,殷玄转身坐上,又将右边座位上的皮裘坐垫扔到地上,盖住黑衣人留下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马车被人喝令停住。
一群手执武器和火把的男子在马车后追赶。
“主公,瑞王的人,要不要停?”
从上车到现在,卢筠清第一次听见车夫开口说话。看来殷玄御下有方,下属开口没有一句废话。
“停。”
马车停在一条大街中央,被团团围住,数十火把将车里照亮,车帘上映出重重人影。
“此事与你无关,他们问话,我来答,你只需安坐在此。”
对上他关切眼神,卢筠清不由点点头。
殷玄眼中浮现一丝笑意,似有安抚之意,起身掀开车帘,向外问话。
对方为首之人见是殷玄,先行礼,再开口。
“小侯爷,今夜有人闯入宴席间,行刺瑞王殿下,后逃窜出来,我等一路追赶,行至此便没了踪影,只得搜索附近行人与住户,还请小侯爷见谅。”
“罢了,既然是舅舅之事,做外甥的又岂能不配合,来,你们掀开车帘,仔细看一看,我这车里,有没有藏着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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