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殷玄表情僵硬,柳季景的声音无奈中带了一丝揶揄。
“不是我说你,从风,同女子说话,要讲究温言软语,而且,你关心她就直说嘛……”
暮色渐深,庭院里挂起灯笼,橘红色火光映在他眼眸中,影影绰绰、摇曳不定。
“我的本意,是希望你平安无虞,并非误会你刻意出现在他面前。”
“对不住。”
卢筠清一怔,片刻后唇角上扬,笑意充盈眼底。心中一点不快、三分龃龉,皆在这声郑重的道歉中,烟消云散。
“没关系,我明白你是好意,你救了我,我感激还来不及。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务必开口,我一定倾我所有。”
她这番言辞恳切,面上不复先前的拘束与疏离,透出真切的愉悦来。
殷玄看着她,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柔和。
他从未觉得一个人的笑,可以如此美好。
卢筠清回到屋里,不知为何,心跳有点快。
她拍了拍胸口,连喝了两杯茶,才觉得松弛下来。
视线移向茶桌,那里摆着两碟剥好的栗子,圆滚滚的栗肉裹着石蜜,散发出淡淡的金棕色光泽。
第16章 起心动念
“殷玄去你家了?”裴云舒放下手中茶杯,秀丽的眉毛微微挑起。
“没错,带着柳公子一起,说是在调查瑞王被刺之事。”
裴云舒唇角勾起讥诮弧度,“瑞王行事张狂,又风流无度,受些教训也好。”
说到此处,她压低声音,“听说先帝当年是想传位于瑞王的,先帝最宠爱这个小儿子,不过朝堂之上,立长之声终究压过一切,况且这位瑞王也没什么贤明之声。”
卢筠清听得入神,原来京中还有这段曲折旧事。
“陛下为人温和,只可惜身体孱弱,朝堂之事千头万绪,无暇管这亲弟。太后又一味纵着,多少次收受贿赂之事被翻出来,到了太后那里,不过责骂一番了事。”
卢筠清连连摇头,慈母多败儿,看来瑞王长成今日这副样子,亲妈太后功不可没。
这是城中一处热闹的茶楼,名为听风阁,两人在二楼雅间坐着,向下能看到一楼大厅客似云来,摩肩擦踵,尤其是大厅中间有位说书先生,口条极好。
前朝宫闱密事,今日乡野趣闻,海外异域传说,经他三寸灵舌说出来,无不活灵活现、引人入胜。
卢筠清一手托腮,向下看去,“坐在这里喝茶听书,真是莫大享受,只可惜念纯不在,也不知她父亲的病怎么样了。”
两日前,盛念纯接到家信,父亲盛珍奇不幸染病,便立刻坐了车赶回曾州。
裴云舒闻言,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压低声音道。
“其实,盛大人并非染病,而是受伤。”
卢筠清看着她小心又郑重的眉眼,惊道,“当真?阿云如何得知?”
“我从父亲书房外偷听到的,说是盛太守自从升任刺史,麾下集结了一批忠勇之士,将曾州地界的流民团伙管得服服帖帖,又几退了迟国的数次进犯。谁知上月竟然截获一封书信,一查才知,麾下一名将士乃是敌国细作。”
“盛大人将此人绑了,就在行刑前一晚,却被一伙流民救了,不仅如此,这名细作还刺伤了盛大人。”
曾州地处羽朝最北端,与迟国隔水相望,两国边境摩擦不断,是羽朝最重要、也最危险的地界之一。
“念纯不知道此事?”
“难说,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念纯为人敦厚,就是心思重了些,或许怕父亲背上失察罪名,所以不愿告诉我们。”
卢筠清点点头,可以理解。
“她既不愿说,咱们不问就是。”
楼下说书讲到激动处,传来一片叫好声,其间夹杂着雷鸣般掌声,卢筠清不由向下瞟了一眼,谁知却撞上一双熟悉眉眼。
清冷的丹凤眼,眼尾上挑,正抬眸看向她。
不知为何心头有些发虚。
卢筠清别开眼,片刻后再看下去,却不见了那抹紫色身影。
卢筠清忽然想起,殷玄和瑞王都爱穿紫衣,只不过同样的颜色穿在不同的人身上,却是天差地别的味道。
瑞王身上的紫,仿佛从暗处蔓延出来的紫色岩浆,黏稠浓郁,带着吞噬一切的颓败气息。
殷玄衣角上的紫,却是寂静夜空下的树影,白瓷瓶口的暗香,清冷高贵,神秘凛冽。
“看什么?莫非楼下有熟人?”
裴云舒也好奇向下看,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临走时,卢筠清吩咐桃叶去结账,另一边裴云舒也安排了烟树去,两人在途中推搡一番,争执不休,到了柜台处,账房先生笑眯眯对道,“两位小姐休要争抢,茶水费已有人结过。”
回去把此事告知两位主人,卢筠清和裴云舒俱是一惊。
裴云舒先开口,“没想到第一次来听风阁,竟遇上这等好事。你可有头绪?”
不知为何,心底闪过那双清冷眉眼。
卢筠清仍摇摇头,“没有。”
又过了几日,两人下了学堂,相约去买首饰。
三层楼高的沁水坊,每一层都摆满金玉首饰,累累坠坠、琳琅满目,多得是衣香鬓影的贵夫人,轻抬下巴同店家说,“贵不打紧,最重要的是特别,独一无二才好。”
掌柜冬娘认识裴云舒,热情地将两人迎进二楼里间。
一踏进去,满室幽香。
墙角半人高素瓶里插几只皓白玉兰,柔嫩叶片上还残留晨露。
两人在朴拙沉香木椅上坐下,细挑一批批放在木盒里的首饰。
卢筠清瞧这排场,心知价格定然不菲,想想自己随身木箱里的银票,她有些踌躇。
父母留下的银票不少,但若没有进项,便只能坐吃山空。
这些年姑母给的生活费亦很充足,但姑母一家养大她已是劳心劳力,怎敢再用他们的钱买奢侈品。
若是不买,又恐扫了裴云舒的兴。
思来想去,便选了两只手串,一只蓝宝石,一只红宝石。
蓝色那串是深浅不一的蓝,切割成菱形或方形,晶莹剔透似玻璃,冰凉丝滑,很适合苦夏。
红的那串是鸽血红宝石,浓郁的红色仿佛凝结包裹住一团火焰,戴在腕上越发趁得肤白胜雪。
卢筠清打算自留蓝色,将红色送给裴云舒。
裴云舒选了两套白玉雕刻的兔形金宝石耳坠,笑着将一套递到她手中。
“你我都属兔,这对耳环,你一对,我一对,正相宜。”
选过首饰,便坐下喝茶聊天,顺便等侍女去结账,谁知侍女还未出门,门外已传来冬娘爽朗笑声。
“两位小姐随意挑,已有人付过账了。”
首饰不比茶水钱,抵得普通人数年花销。
卢筠清终于忍不住。
“谁付了账?”
冬娘抿嘴轻笑,“不是别人,正是殷小侯爷。”
裴云舒挑眉看卢筠清,眼里明明白白写着看戏的乐趣。
“你……怎认得……他?”卢筠清结结巴巴地说。
冬娘噗嗤一笑,“这满京城的小娘子,谁不识得少年英雄的小侯爷?不瞒两位小姐,当日小侯爷进城,奴家也曾上这沁水坊的顶楼扒着看,真真是惊才绝艳,你说他长得这样好看,偏又打仗这般厉害;打仗这般厉害,偏又写得一手好字;字写得这般好……”
打住,打住,卢筠清怀疑,若是给冬娘充足时间,她能从日落夸到日出。
一脚深一脚浅走出沁水坊,裴云舒郑重拉她到僻静处,还不许侍女跟着,俨然是要谈心。
“你有何想法?”
眸中有三分急切,三分担忧。
卢筠清瞬间想起,在现实世界,也曾与闺蜜这样探讨感情问题。
一切似乎遥远地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垂下头,“没……没什么想法。”
裴云舒深吸一口气,“殷玄这是摆明了对你有意,但他之前对女人也花过心思的。前几年他跟柳四为了一个歌女大打出手,这事在纪州闹得满城风雨。”
卢筠清只觉一颗心沉下去。
“不过我也懂得以讹传讹的道理,事情或有隐曲,也未可知。他前些年眠花宿柳,荒唐无稽,自从带兵打仗,却是纪律严明,身边连一个侍女也无。”
“我已经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若对他有意,还需细细观察才是。我再多说一句,即便他今后对你一心一意,你可要知道,刀剑无眼,嫁给武将,总不如文臣来得安稳。”
乖乖,她只想到好感和恋爱,裴云舒已论及婚嫁,也是,这游戏设定在古代,并非可以自由恋爱、随时分手的现代。
想想还是原来的世界好,多谈恋爱少结婚,也没人说什么。
看着裴云舒眼里的担忧和郑重,卢筠清心头升起感激之意,她是设身处地为她着想的。
两人分开后,卢筠清忽然不想乘车,打发了车夫回家,自己带着桃叶和书剑慢慢走。
街上人头攒动,来来往往,随便一抹紫色衣角,都叫她心跳加速,想要定睛看个明白。
待看清了不是他,一时也不知是放松还是失望。
她清楚自己病了,必须趁着病灶弱小,狠命拔出,以绝后患。
心底不断提醒自己,总有一天要回到原来的世界,届时他不过是一串代码,是关机即宣告永别的电子蝴蝶。
对代码心动,没有将来的。
可是又有一个微小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试一试,怕什么呢?就算将来回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你也不算不负责任。”
卢筠清摇头,誓要将这罪恶声音甩出脑壳,保持清明自持。
这天傍晚走出学堂,远远就看见一抹紫色身影立在车边,她想装没看见,收回迈出的腿,假装返回静嘉堂取东西,对方已叫住她。
“卢筠清。”
连名带姓的叫,也不再唤她卢小姐。
卢筠清讪笑,对他点头间,来人已走到近前。
“多谢你帮我付茶水钱,还有首饰钱。一共多少,我还给你。”
硬着头皮说完这段话,对方许久没响应。
忍不住抬眸,殷玄正定定地看着她,双眼沉静无波。
“你提供了关于刺客的关键信息,这是谢礼,不用还。”
“没什么,你救了我两次,提供这点信息,应该的。”
糟糕,算来算去,她还是欠他的。
“还有一点。”
她诧异抬眸,听他继续说下去。
他微微俯身,眼中漫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从不用女子的钱。”
切,这般大男子主义宣言,若在现实世界,多少令人反感三分。但不知为何,迎上他清亮眸子,她只觉喉头发干。
她应该从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中尽早抽身,结束对话,马上再见。
可是他下一句话已勾起她好奇心。
“想不想知道,刺客是谁?”
卢筠清抬眸,眼中闪烁探索欲。
“刺客找到了?”
殷玄点头,唇角微微上扬。
“明日巳时,我去府上接你,届时带你去一探究竟。”
第17章 出轨戏码
一上马车,她就有点后悔了。
马车狭小,空间有限,两人对坐,目光时不时就会撞上。
她小心翼翼往车尾方向挪动,以防颠簸中碰上他的膝盖。
好奇害死猫,或许,她就不该因为好奇心上这辆车。
“为避人耳目,只能暂时委屈你坐这辆小车。”
他看出她的不安,主动解释。
卢筠清略微点头,“不妨事。”
“我们,要去哪里?”
“昭仪寺。”
殷玄薄唇轻启,缓慢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昭仪寺是城中一座颇有年头的寺庙,在京城的西北角,寺中有九层浮图、丈八金像,善男信女,摩肩接踵,香火鼎盛。
如果说瑶光寺是皇家寺庙,昭仪寺则是京城百姓的寺庙。
马车驶过京城中轴在线的承露大街,拐过两三个街角,就到了昭仪寺所在的云净街。
卢筠清忍不住掀起一角车帘,好奇得向外张望,冷不防车身一晃,身子失去平衡,直直向车内地板栽去。
一只有力的手臂拦住她,卢筠清下意识抱紧那手臂,抬眸撞进一双沉静的双眼中。
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她几乎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还有他瞳仁深处自己的模样。
她慌不迭低下头,耳边响起他清冷的声线。
“没事吧?”
她立刻摇头,“没事,没事。”
殷玄扶她坐回原位,便收回手,兀自掀起自己那一侧的车帘,片刻后转向她。
“来了。”
说着便起身让开,示意她坐过来看。
卢筠清也不扭捏,谢过他便看向窗外。
这是昭仪寺的前门,车水马龙,数十辆高大阔气的马车在寺门前一字排开,颇有气势。
“看右边离我们最近那排,最后一辆马车,记住乘车人的样貌。”
耳后响起殷玄的声音,卢筠清点头,专注去看,只见那马车上下来一位体态婀娜、雍容华贵的妇人,她扶着侍女的手下了车,缓步向寺内走去,身边只跟了两名侍女,车夫侍从等男子皆候在马车周围。
因距离较远,卢筠清看不清妇人的脸,但从其仪态和排场可知,应是城中官宦之家的女眷。
妇人进入寺中,殷玄吩咐马车驶离,绕昭仪寺大半圈后,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外停下。
这里是昭仪寺的侧门,比之后门更隐蔽、矮小,日常少有人进出。侧门外是一条小路,路边栽着高大水杉,偶有商贩挑着琳琅满目的货架,一边走一边吆喝。
除了他们的马车,还有三辆差不多大小的马车停在这条路上,有寺中僧人不停往返,将一个个坛子送到马车上。
原来,这昭仪寺中有一眼泉,泉水甘润,据称有神佛加持,能治愈百病,因此许多人家纳了香火钱来此取水。
这是昭仪寺的进项,又不好大张旗鼓宣扬,便只通过此侧门进行。
卢筠清明白为何殷玄要舍弃惯用的马车,换了这辆小车,为的就是泯然众车,不显突兀。
又过了一会,他们等的人终于出来。
婀娜的身段,骄矜的神态,只是将方才身上花团锦簇的枫红叶外衣,换成了低调的水青色素衫。
身边两个侍女也换了灰色衣衫。
卢筠清一瞬不瞬地盯住那妇人,对方似略有察觉,视线投射过来,卢筠清吓得立刻放下车帘,唯恐被她看见。
“小侯爷,莫非,刺客是名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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