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姐弟情、舅甥情的感情牌是打不得了。
“既是阿姐心爱旧物,从风快些收好。”
“是。”
殷玄心中冷笑一声。
这把梳子,便是羽朝皇室苛待母亲这位庶出公主的证据,只消放在桌上,就是对皇帝温情追忆的无言讽刺。
殷玄早就从母亲处得知,皇帝的棋艺乃是先帝亲手所教,皇帝说母亲是自己的半师,不过是夸张旧情以拉拢他罢了。
这样想着,面上却不露分毫。殷玄将梳子郑重收回怀中。
“陛下,该吃药了。”
皇后裴氏亲奉汤药,从殿外走来。
殷玄立刻起身行礼。
“陛下每日用的药,从煎熬到入口,哀家都得盯着,否则不放心。”皇后向殷玄解释,又转身面向皇帝。
“来,陛下,喝了药,奴家就退下,不打扰你们舅甥感情了。”
皇帝今年不到五十岁,面上依稀可见当年俊朗之姿,只是鬓间华发早生,又兼体弱多疾,一年中竟有半年时间离不开药。
空气中飘起苦涩的药味。
“朕自己来就好。”
皇帝伸出手,想要接过药,被裴氏不客气地推回。
“陛下,坐好,让奴家来。”
裴氏明艳的脸上,露出似嗔似怒的表情,她干脆利落地取出软垫,塞在皇帝腰后,又扶着他靠坐好。接着,端起剔透的白玉盏,用勺舀了药汤,一勺勺喂到皇帝口中,并时不时取出帕子擦拭皇帝的嘴角。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不疾不徐,显然是重复过许多次了。
都说这位平民出生的皇后,心机了得,狠辣歹毒,自她入宫,皇子接连夭折,只有她所生的儿子平安长到了九岁,被立为太子。
本以为皇帝与她会有龃龉,目下看来,帝后二人倒当得起“鹣鲽情深”。
殷玄立在一旁,目不斜视。
待皇后走了,皇帝唤他坐下,重开一局。
一边下棋,一边谈心。
“失去史将军,朕心甚痛。”
皇帝头也不抬,落下一子。
殷玄立刻请罪。
“臣与史将军交情泛泛,实难劝解。终究是臣无能,害陛下损失良将。”
皇帝摆摆手。
“从风,你是朕的亲外甥,朕又怎么会怪你呢?”
“说到底,这条路也是他自己选的。朕已下旨,史将军的两个弟弟,入中领军任职,史父追封千户侯,希望多少能弥补瑞王造成的伤害。”
“陛下深恩,史家定能明白。”
对弈数局,皇帝赢多负少,情绪高涨。
“听说,前些日子,整个京城的马车都叫你买完了?旁人想要租个马车,都租不到。”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陛下的眼睛。其实不是买,臣没那么多钱,不过是租了个把月。臣自知此举轻狂,还请陛下赎罪。”
“人不轻狂枉少年,一掷千金为红颜。何罪之有,何罪之有,咳咳。”皇帝说着,又轻咳数声。
“租了这些马车来,再转租给城中百姓,唯独不租给那位卢小姐,如此大费周章,可见对她极为上心。”
此刻的皇帝,就像一个关心外甥婚姻大事的寻常舅父。
殷玄垂眸去看指间的棋子,淡淡道。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偶遇,若不用些心思,如何觅得佳人。”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轻浮,像极了城中王孙公子的做派。
皇帝笑一笑,“前些年,你跟那柳家那小子,为了个歌女大打出手,怎么,如今移情了?”
殷玄放下手中棋子,“旧人虽好,新人犹胜。”
皇帝点头,“卢家如今虽人才凋零,到底是正经人家,教出来的女儿不会差。从风若真心喜欢,朕自可为你指婚。”
殷玄抬眸,迎上皇帝探究目光,片刻后忽然直起身子,单膝跪在地上。
“还是舅父疼我。从风如今正想徐徐图之,待时机成熟,还请舅父做主指婚。”
先前提到他母亲,便摆出梳子以示不满;如今听说要赐婚,又欣然下跪。称呼也从陛下改为一口一个舅父,为了一女子,可谓“前倨而后恭”。
想到这里,皇帝心头一松,笑着叫他起来。
下完最后一局棋,日头已经偏西。
殷玄起身向皇帝告辞,皇帝赏赐了些许财物,又叮嘱他返回纪州路上当心,殷玄一一应下。
走到殿门口时,皇帝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他。
“朕听说,你对瑶光寺的人鱼传说颇感兴趣。从纪州回来,你可去朕的无极馆看看,那里,资料更多。”
殷玄微怔,随即躬身谢恩。
薄暮时分,空中橘红色余晖渐渐散去,天边透出淡淡蓝紫色,给眼前的一切都涂上了一抹冷色调。
背街巷上的这家茶馆,门头极小,掩映在巨大的芭蕉扇叶后,稍不留意,就会错过。
这里不设客厅,只有六间小小雅间,南北各三间,对称排列,仅供寥寥几个熟客使用。
向北的三间,窗户斜对着静嘉堂,正好可以看见门口进出情况,而茶馆的窗户被芭蕉叶遮挡,从外面很难看清里面情形。
此刻,殷玄和柳季景正坐在这里喝茶。
袅袅水汽自杯面上升,逶迤拖拽在空气中,扭成不可思议的形状,又无声无息的消失。
“今日面圣如何?我预测的话题,准不准?”
柳季景声音隐含笑意,带一丝漫不经心。
殷玄清冷的嗓音响起。
“不愧是阿季,三个话题,全中。先提母亲,打感情牌,接着是史将军,再然后,便是车行之事。”
柳季景伸了伸懒腰,身子向后,斜斜靠在椅背上。
“我就说吧,放着好好的近臣不用,非要你一个纪州人暗查刺客,美其名曰皇室丑闻不可外扬,不过是为了看你在京中有无势力。”
“见你没有头绪,仍不放心,又说已查明刺客是史将军,叫你去劝说。”
殷玄将小巧青瓷茶盏握在掌中,摩挲把玩。
“史将军不听劝,凄惨死去,陛下固然痛心,但若我劝说成功,反而招致陛下忌惮,认为我与京城官员过从甚密。”
“说出车行之事,不过是提醒我,在这京城之中,没什么能瞒过陛下。”
“主公今日这一出’前倨而后恭’,甚是高明。越是暴露出缺点,越是叫陛下放心哪。”
殷玄唇边微弯,扯出一抹讥笑,“阿季有经世大才,早就揣摩透了圣意。陛下却不知,殷某对他连家的残山剩水,毫无兴趣。”
说着,目光移向窗外,看向北方。
柳季景瞬间坐直了身子,难得露出严肃表情。
“属下知道,主公心念旧土,志在克复神州。”
窗外隐约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还有车轮驶过石板路发出的骨碌碌声音。
到了学堂下课时间,静嘉堂的门打开,高门贵女们一一坐车驶出。
殷玄的目光转向那处,专注地看着,直到视线中出现一辆熟悉的小车,车顶是低调的青灰色布幔,刚修好的车轮刷了一层新漆,从静嘉堂门口的灯笼下驶过时,晃动的车帘露出一抹缝隙,缝隙中车内人模糊的身影一闪而过。
待马车驶过,殷玄收回视线,柳季景才再度开口。
“不过,主公可知,羽朝南迁已近百年,就连皇帝陛下都放弃了收拾旧山河的想法。这一年来,我瞧着京中子弟,大多奢靡享乐,不堪驱使。”
“先人尚且面北而泣,后人却只顾吟风弄月,惜哉!悲哉!”
殷玄的目光变得幽深。
“东洲军旧人,调查地如何?”
柳季景身子前倾,压低声音。
“自卢循将军去后,东洲军便名存实亡,至今已消亡近六十年。他们的后人大多仍生活在曾州,或流动至曾州与奚族、迟国的交界处。有部分人参军,投身在曾州刺史盛珍奇麾下,还有一部分人失去土地后,加入流民军团,靠打家劫舍度日。”
自从羽朝南迁,原本北方的土地被奚族和迟国一分为二,西有奚族二十六部众,为游牧民族,在短暂的建国后分崩离析,恢复部落联盟制;东有迟国,自东北方向而来,沿袭羽朝的文化官职,建国已有八十余年。
其中,殷家所在的纪州与奚族接壤,曾州则处在羽朝最北端,大半地界与迟国隔赤水相望,另有一片山林连接奚族。三方交界地带,大大小小的流民团始终存在。
“不过,无论他们以何营生,这些人仍会去卢循将军墓前祭拜。也难怪,当初他们的先人南迁来此,多为无地无钱的平民,是卢将军向先帝上疏,力陈要给他们分置田产、建造房屋,才让他们真正有了立足之地,得以成家立业、繁衍子嗣。”
第21章 戏院惊魂
不知不觉,殷玄走了已有半月,这一年的夏天也迎来了尾声。
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要在仅剩的日子里尽情释放热情、燃烧生命。
接连下了三日雨,水势渐涨,不时有周边浮桥被水淹没的传闻,就连京城的护城河都达到了十年来从未有过的高度。
这一日终于放晴,卢筠清一大早就收到盛念纯遣人送来的信,邀她去戏院看戏。
原本也叫了裴云舒,可惜她临时被皇后叫到宫里聊天,便只剩卢筠清和盛念纯一同前往。
临出门时,小白忽然咬住她裤脚,不住摇尾,似是哀求带上它。卢筠清心有不忍,想到盛念纯也是喜欢狗的,就抱它上了车。
街道两边的树叶被连日来的雨水冲刷得无比干净,油亮可爱,树下是湿漉漉的草丛,草丛中点缀着蓝紫色的牵牛花、粉色的樱草、黄色的月见草……
车子在悬挂着“镜花阁”匾额的阁楼外停下,两人下了车,便有两个穿着黄色衣衫、梳着一样发髻的侍女引入阁楼,同时有戏院的小厮牵马去吃草。
怀抱小白步入阁楼时,卢筠清抬头看「镜花阁」三个字,暗赞这名字取得好。
古代戏曲和现代电影一样,皆为人们提供一段幻想故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不正是水中月、镜中花?
来了才知道,今日盛念纯包了场,偌大观众席上除了她们俩,再无旁人。
台上正在讲一出苦命鸳鸯的故事。
男女主角两家世代交好,自小情意相通,男方一朝家道中落,被未来老丈人厌弃。为将女儿嫁入高门,做父亲的不惜假借人手毒害了男方,将一张如玉面孔毁了容。
因此,男主演到三分之一处就戴上了面具,颇有几分琼瑶鬼丈夫的味道。
谁知女方并不在意,仍旧坚持要嫁给男方,老父亲没办法,便只能以征兵为由,将男主弄去战场,诈称死亡,骗女嫁人。
演到男方要去战场时,演员在台上动情道:“你我之间的情思,就像那奔腾不息的流水,遇到巨石,被迫分开。可总有一天,我们会再相见,再次融为一体…… ”
男演员的声音颇有磁性,好听到几乎能媲美现代声优,女方则胜在资容秀美,掩面而泣时颇显楚楚可怜。
恋人已死,女方无奈嫁人。谁知出嫁当日,胡人攻城,新郎官抛下她逃命,此时,一戴面具的男子现身相救,一人对打一群胡人。
那五六名胡人演员上台时,是从侧墙破窗而入的,哐啷一声巨响,碎窗棂撒了一地,把卢筠清和盛念纯吓了一跳,小白也跟着叫了两声。
卢筠清立刻拿手捂住小白的嘴,这才才反应过来,方才是舞台效果。
戏院老板当真舍得下血本。
配角上台时,男主也悄然换了人,若仔细看就能看出,虽然身高差不多,但这场打斗戏中的男主更健壮结实些。
卢筠清明白了,这是武替。
故事演到此处,盛念纯不住拿帕子擦拭脸颊,抱怨天气太热了。
毕竟是夏末,古代没有空调、风扇,又兼戏院环境封闭,卢筠清也觉背上一层薄汗。
两人商量之后,决定让各自的侍女结伴去买凉豆糕和玫瑰酪。
大概是演出太长了,小白开始坐不住,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卢筠清开始后悔,不该心软带它出来。
小白忽然一蹬腿,跳到地上,沿过道一溜烟向前跑去。
“小白,回来,哎!”
卢筠清急得直跺脚,跟盛念纯说了一声,转身就去追小白。
舞台左侧堆着厚重帷幕,帷幕后露出一条窄小通道,小白的身影闪入其中,不见了。
卢筠清着急地跟上,掀起帷幕一角追上去。
一进去,光线立刻暗下来,过了足有半分钟,才慢慢看清周围。
这是一条小过道,过道右侧是高高的舞台基座,是大木块搭乘的架子,略显简陋,过道左侧堆放着灯笼、旗帜、木头雕刻的马等杂物,想来是存放道具的地方。
舞台上的脚步声放大数倍传来,隆隆似雷响。
她小声轻唤,“小白,小白,乖,快过来。”
往常她只要一唤,小白就会立刻跑到她身边,今日却一反常态,她等了足有两分钟,小白也没过来。
前方传来窸窸窣窣身影,接着,一抹白色身影闪过,卢筠清只好向前走。
前方,小白身影消失的地方还有一个房间,里面胡乱堆着更多杂物,似是很久没用过了,房间一侧的高处开了一扇小窗,有光线从窗户射进来,反而比外面亮一些。
借着亮光,她看见这里有油漆剥落的断腿桌子,有只剩一半的之字形屏风,还有丢在地上的拨浪鼓和虎头鞋,所有的东西上都有一层浮尘。
终于在屏风后面捉住了小白。
卢筠清把它抱起来,正想教训几句,忽听外面传来动静。
不是寻常的脚步声,而是杂乱又急切的声音,有人怒喝几声,是她听不懂的话,然后便响起打斗声。
声音越来越近。
她下意识蹲下,捂住小白的嘴,透过破旧屏风上的窟窿向外望去。
五六个男子正围住一个男子,发动包围式攻击。
处在中间的男子一对多,却丝毫没有落了下风。敌人一剑砍来,他侧头灵活避过,紧接着挥动拳头打在对方天灵盖上,那人闷哼一声瘫在地上。
又有一人发动攻击,手里拿着弯刀模样的武器,像收割稻穗一样来勾男子的脖子,谁知男子动作更快,一手捏住对方的手腕,使其不能动弹,另一手捏住对方的脖子,轻轻一转,那人的头就软绵绵地耷拉下来。
男子扔掉这个人,就像扔掉一团破布。
这两个人是死了吧。
堂堂「镜花阁」,舞台上演出还在继续,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杀人事件?
卢筠清一动也不敢动,屏气凝神,生怕自己一点细微响动被对方察觉。
又有两人同时发难,只见那男子腾空而起,飞起两脚踹向两人心窝,与此同时,一道光线打在他脸上,照出鲜艳油彩,卢筠清这才看清,他戴着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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