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会关心的,无非也就是那些个无聊事。徐劭行心中不屑,负手站在一旁,只是默不作声。
令娴依次向公婆、大伯敬茶,最后到了嫂嫂王氏跟前。
“嫂嫂请用茶。”
王氏不接,高声道:“哟,没想到‘名满’青州城的吴家大小姐,竟然是这般娇滴滴贤惠惠的模样。”话中带刺,在座诸人一听之下,都皱起了眉头。
新娘子对她的嘲讽恍若未闻,仍然轻声细语:“大嫂过奖了。令娴初来乍到,日后还有许多地方要得大嫂提点。”
王氏哼了声:“我能教你什么?这个家里,我是说不上半句话的。说提点,也该是弟妹你提点我啊。”
徐员外膝下二子,老大劭言是两年前去世的原配所出,老二劭行则是被扶正的侧室李氏之子,员外属意劭行继承家业,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如此一来,令娴便俨然要成徐家下一代的当家主母,王氏自然意气难平。
令娴尴尬笑笑,捧着茶低头不语。
李氏听她如此说话,心下不豫,又不好斥责并非亲儿媳妇的王氏,只是笑道:“素宛,你有事要教令娴的,也先喝她一口茶再说吧,不然传出去,人家还道我们欺生呢。”
“喝就喝。”王氏撇撇嘴,将茶接过来,喝一口放回茶托。不料她摆得太重,茶碗一斜,茶水倾倒了出来,捧着茶托的小丫环吃了惊,手一松,上好的骨瓷碗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她、令娴、王氏的裙摆都溅上了茶水。
今天这日子打碎东西终归不吉利,王氏也没成想会如此,一时发呆。
徐员外纠结起眉毛,正要发话责备,却见令娴弯下腰去,用手帕裹着,拾起了大的碎片,放回茶托,又抬头叫小丫环拿扫把来,丫环慌忙领命去了。
“大嫂不如换个地方吧。”令娴说着就去握她的手,王氏没防备,自然而然被她牵到对面、劭行夫妇俩的位置旁边坐下。
献茶礼毕,令娴朝众人致意,接着落座。
徐劭行坐得近,听她口中喃喃念着“碎碎平安”,不禁失笑。
——看高堂们的满意神情,想来她住在这里不会有什么难处。
“接下来没事儿了吧?令娴看起来也挺累,就让她回房休息好了。”
徐老爷听儿子说得还算体贴,正自欣慰,却见他一个人起身往门口走去,连忙喝道:“回来!你干什么去?”
徐劭行半转过身,道:“我已经听你们的话,娶了亲,圆了房,还呆在这里做什么?”说完不理背后的怒声呼喝,飘然离开。
王氏看看错愕的新弟媳,又看看对面满脸无聊的丈夫,心中生出一点点优越感。
注:《钱大尹智宠谢天香》,元代关汉卿戏剧作品。讲述宋代词人柳永与名妓谢天香相爱,进京赶考前托付好友府尹钱可照料之,钱可为免谢天香继续沦落风尘,假意娶她过门,等柳永金榜题名归来时,说明情由,成就二人良缘。
第二章 放荡郎君,精明媳妇
“本来不该急着带你做事,只是过两天我就要到苏州看一处庄园,估摸着要两三个月才回来,想想与其拖这么久,还是让你先熟悉起来再说。”徐员外两撇八字胡一颠一颠,越解释越觉得抱歉。
令娴轻轻摇头,“没事的,反正令娴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随公公学些东西。”
徐员外深知媳妇儿刚进门就“闲着”,全是因为自家的臭小子昨天出了家门就没再死回来过,干笑几声,道:“你爹是何等精明的生意人,我也没什么可以让你学。徐家的产业多是死的,田地租出去,按时收租便了,以你的聪明,学规程想来就是一两日之功,有管家在一边帮衬着,上手必也快得很。”
令娴将手中账册合上,笑着说:“公公,我在家里也不过是不事生产的大小姐罢了,买卖之类并不插手,您若是期许过高,到时候恐怕会失望。”
“你可别过谦,”徐员外并不为令娴所动,拍拍她的肩膀,神秘地低声道:“为了把吴家最宝贝的账房先生请进门,我可也是做了不少勘查的。”
“公公……”令娴微讶挑眉。
徐员外吩咐几句,离开账房,令娴尾随着来到僻静处。
“你公公我好歹也算是个生意人,明知是赔钱的买卖绝不会去做它,劭行虽不成器,我总不至于特地去为他娶个空有丰厚陪嫁,却沾不了什么光彩的媳妇儿——这么说你可别生气。”话虽如此,他却满脸笑呵呵的,并无半丝惶恐。
令娴摇摇头。关于自己的风言风语,她不是没听过,闺誉之坏,也是意料中事。所以当时徐家遣人来说媒,她还挺纳闷了一阵子。
“进、缴、存、该。”徐员外淡淡说出四个字,令娴诧然瞪大眼,老头儿遂露出得逞的笑容,“我曾偶然看过一次你家的账簿,簿记之法新奇实用,颇利行商。”
就算曾经不小心看过账本,又怎么能知道簿记的创建者是何人?令娴皱眉思忖良久,终于一弹手指,“我家账房韩先生在太白楼的酒友,据说是公公的同窗好友?”如此口风不严的账房,吴家恐怕留不得了。
徐员外的眼神越发透露出欣赏,“我本是想重金延揽那位奇思妙想的账房先生来家中做事,却不料是老吴自己生了这样一个女儿,嫁娶之名,自然更加堂皇与稳固。因此与其说你是我娶进门的儿媳,不如说是寻觅来的日后徐家主事。”
令娴歪着头问:“您就这么不看好自家孩儿?”
徐员外苦笑,“一个愚钝,一个浪荡,你叫我指望谁去?我知道劭行对你多半不会满意,不过无妨,传宗接代的事,尽可以再给他娶几房姬妾,你只消守好这个家便了。”
“公公您真是打的如意算盘,要个个人都听你摆布。”令娴表情平淡,“徐家对我并无恩义,要是我真有本事,您就不怕我把徐家掏空了去肥娘家?”
徐员外拈了拈胡子道:“老夫原是想你声名不佳,我让劭行三媒六礼相迎,你当思图报。且劭行一表人才又有手段,远胜那姓周的穷酸,只消软玉温存一番,你未必就不会倾心于他,从此愿意为我徐家做牛做马。”
令娴忍不住嗤笑一声,“虽看不上眼,毕竟还能物尽其用——不管亲人还是外人,您的评价都是如此严苛的吗?如您所言,二少自己也是声名狼藉之辈,又哪里好得过我多少?”
徐员外正色摆手道:“那却不同。他毕竟是男人家,虽然众人看不惯他浮浪无行,却并不会视他如粪土,使他从此无法立足世间。”
“令娴从不以闺誉扫地为苦,现如今我这堆粪土嫁也嫁了,却并不认为徐家如此施恩有什么值得报答,公公你待如何?”令娴自觉平生从未遭人如此当面轻视,这几句话说得带些怒气。
徐员外却又是得意一笑,“那是我当初所考虑,并非底牌,否则便不会与你摊开来讲。”
这老狐狸真是难缠!
令娴深吸好几口气才有办法平稳说话:“还有什么把柄,公公一并亮出来便是。令娴大不了打你一顿,收拾包袱回娘家!”
看她握拳咬唇的样子,徐员外知道并非戏言,却仍笑眯眯地道:“我看出来你是极有野心的女子,徐家赚钱做生意都是老一套的规矩,你若丝毫不想整治一番,随时可以离开。”
“原来如此,那么就请公公多多指教了。”令娴闻言不怒反笑,将松了口气得表情掩饰得严严实实。
“新婚燕尔的,一个心急火燎盘查婆家产业,一个迫不及待地往勾栏里跑,倒也算是各得其所。”
周遭一片忙乱中,盛装女子端坐梳妆镜前,嘲讽地看着镜中男子。
徐劭行笑笑,在女子明艳的脸上细细抹着脂粉,“你不吃醋?”
“胡说什么?”女子笑着轻捶一下他的肩膀,“你高兴我吃醋?”
“那是当然!只要你肯点头,我早把你娶回家了。”徐劭行半真半假地握住她手,做诚挚状。
女子媚眼一飞,滑溜溜挣脱开去,打了他一记,“免了。嫁了乖乖替你生孩子吗?我给憋死不说,不出一个月,你还是得往外跑。”
“果然知我者,成秀也!‘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那,那期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徐劭行摇头晃脑地哼起这首出名的曲子,惹得正忙活的戏班上下都吃吃发笑。
说话间,前台乐床上胡琴声咿咿呀呀传了过来。
“玉姑娘快些吧,该上戏了。”催台的小童跑过来,近处对上自家台柱那艳丽的面容,忍不住红着脸低了头。
“知道了。”玉成秀点了点头,最后确认镜中妆容,便要起身。
“等等。”徐劭行一把将她拉住,提笔勾匀称了段远山眉,才放人走。
今日演的是《裴少俊墙头马上》,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端正正坐好,鸦雀无声等着裴尚书夫妇上场。
戏是早看过的,大家伙烂熟于胸,能引得人一看再看,便是有精妙之处了。顺盛班初到青州时,也只是一般的赶散班子,越唱越红火,才能自建勾栏搭台演出,到如今已经一年有余。台柱子玉成秀能文能武,扮相唱腔俱是上品,颇得乡人喜爱,平日里勾栏里做戏,年节喜事时争相邀去唱堂会,几乎没几日清闲,名声与财源自然滚滚而来。徐劭行当初与她结识,也算是一段风流佳话。
“徐二爷新婚大喜,怎么也不照顾我家生意,让去唱出堂会助兴?”
徐劭行转身看去,见三十出头的高大男人站在不远处,正是班主石义明。他拱拱手,苦笑道:“婚事一应打点皆出自家严意思,小弟实是身不由己,爱莫能助。”
石义明走近去,与他一同看玉秀成扮演的李千金袅袅婷婷上得台去,做了个身段,还未开言,便惹来观者一片吆喝叫好声。
“还以为新婚夫人怎么也能与二爷厮磨个十天半月,想不到这才第二日,您又跑来这里,吴老太爷与官府素来交好,要是知道女儿受委屈,要是这一怒之下砸了我饭碗,您可得一五一十赔偿啊。”
徐劭行赶忙摆手,“喂喂,自己要走莫拿我当幌子。之前听成秀说,你有意把班子拉去京城?”
石义明点头,“我们本是冲州撞府的路歧,此地已经待得太久,是时候挪挪窝了。”
徐劭行沉吟道:“京城戏班如云,名角众多,你们要闯出名堂来,恐怕也要费一番苦功。青州虽不能有甚大成就,却也安稳。”
石义明豁达一笑,“戏班多演员多,学到东西也多,就算到时候给挤出来,到外地时,旗牌上也好写什么‘扬名京城’来抬高些价钱。”他顿了顿,凑近徐劭行的耳朵,促狭道:“其实二爷是舍不得成秀走吧?”
徐劭行笑着摇头,“舍不得成秀走的,可不止我一个。成秀打定主意要怎样,莫说是我,石班主您也拦不住的。”
“是啊,有多少有钱人家老爷公子要为她赎身,都被她一口回绝。徐公子当时也是碰了一鼻子灰的,可惜了您一片深情啊。”
“说深情则太过了,徐某不过——”徐劭行举目看向前台,玉成秀所扮的李千金念白悠悠扬扬蔓延开来。
“只疑身在武陵游,流水桃花隔岸羞。咫尺刘郎肠已断,为谁含笑倚墙头。”
徐劭行打着拍子,直到和着她唱完“将湖山困倚,把角门儿虚闭,这后花园权做武陵溪”,才指着姗姗下台来的身影对石义明道:“不过羡慕她的自由洒脱而已。”
第三章 归宁
三日回门。徐劭行昨晚在花楼过夜,清晨回到家中,令娴已经穿戴整齐了等他。夫妻相对,颇觉无话可说。二人用罢早膳,便一前一后坐上两顶轿子,不多时来到吴家大门。
“啊!妹妹啊!”久候多时的吴家三兄弟一前一左一右扑上去,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不住说着“你瘦了你瘦了”,眼看就要流下男儿泪。
“才三天没见怎么可能瘦?”令娴拿白眼对他们,“我在婆家吃好睡好的,要瘦也难。你们怎么都在?我一走就没生意要做了?”
“生意哪有你重要?你走之后,我每餐饭都要少吃一碗。”吴家三哥拽着她的袖子哭诉。
二哥在他头上重重拍了记,转头对令娴道:“这个饭桶,说什么少吃一碗,其实是因为他现在每天由吃三顿改为四顿了。”
令娴“扑哧”一笑,三哥红着脸撇嘴:“我那不是想念妹妹晚上睡不着觉,所以才觉出肚子饿嘛。”
“你啊,赶快说个姑娘娶进门是正经,不要整天缠着妹妹,还躲进嫁妆里想陪嫁过去,亏你想得出来!”
“那也得人家姑娘看得上啊,你看他五大三粗的胖子一个,不减个五十斤,谁愿意拿正眼瞧他?”
“喂!我这是肌肉!是强壮!一看可靠得很!你这只弱鸡才讨不到老婆!”
令娴跟着凑趣道:“说起来,我帮姑娘家递过很多情诗给大哥二哥,偏生没见过给三哥你的。”
“妹!你怎么和他们一块儿欺负我!”
兄妹几人笑闹作一团,徐劭行尴尬站在一边无人理睬,这时觑了空走上前去,躬身行礼,口称“三位舅子安好”。
吴家三兄弟这才发现他来了似的,眼睛齐刷刷看过去。
“喂,我们兄妹说话你突然插什么嘴?”
“二弟!”吴家大哥不甚认真地制止,对令娴道:“好了好了,别站在这里,咱们进去再说。”
“啊!我说这么眼熟呢!”吴家三哥指着徐劭行大叫,“你不是昨晚在如意楼门口拉客的龟公?”
“不是啦,妹婿还没家道中落,怎么可能去做龟公,自然是嫖客了。”
“嫖客?!那相好是哪一个?”吴家三哥嗓门拉得更响,徐劭行低下头摸着鼻子,越发难堪。
“你们在大门口说些什么不三不四的?”令娴走上去揪住三哥的耳朵往门里走,“好啊,你竟然去青楼喝花酒,看娘知道了怎么治你!”
“哎哎哎——痛!我只是去谈生意!谈生意!”
“你别跑!”
兄妹俩打打闹闹来到正厅,令娴好不容易用手肘压住三哥,气喘吁吁地大声喊:“爹!娘!”
吴老爷与吴夫人从位置上站起来,笑骂道:“都做了人家媳妇儿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
令娴放开三哥,整了整装束,指着他道:“是三哥他自己先欺负我的!”
吴夫人拉了女儿的手过来,帮忙理理鬓发,又细细端详她一身妇人打扮,“从小到大,哪一个敢欺负你?在自己家里作威作福惯了,这回吃到苦头了吧。”
令娴大咧咧地摆摆手,“也没什么。公婆兄嫂都带我很好,不过没有娘叫我起床,有些不习惯。”说着靠在母亲怀里。
“你这个犟丫头,吃了亏死也不肯说。”吴老爷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口气中也是满满的心疼。
“你们别想得太坏,真的没有——”令娴正要安慰他俩,见丈夫与大哥二哥一同进来。看徐劭行脸色不豫,而兄长气愤之色稍退,便知道方才他大概又受了不少言语讥刺。
“爹娘,你们都落座吧。”二老被女儿的眼神威逼,看了眼女婿,不情不愿地走回去坐在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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