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劭行安慰似的拍拍令娴的背,感觉到她身体一僵,便不着痕迹地放下,嬉皮笑脸地道:“大嫂你这是什么话?我带令娴来看看你们,不必找什么由头吧。大哥,你在打剑么?”
“不是,是镰刀。”徐劭言专心一意地锻造着手中坯件,没抬眼看他们,“你们随便找凳子坐吧。素宛,去给劭行倒茶。”
王素宛不高兴地绷着脸,旋身走进屋子。
徐劭行拉了张小竹椅一屁股坐下,他正要抬头劝妻子也将就着坐一坐,令娴已经搬着小板凳坐到阿山旁边,满脸好奇地看他拉风箱了。
素宛不多时取了茶杯出来。
“大嫂别麻烦了,我们喝这个茶就可以。”徐劭行指指小几上的茶壶。
素宛白他一眼,“那个是新茶,你们俩喝几口这种陈茶也就差不多了。”
令娴双手接过她递来的茶盅,掀开盖便有一股清香扑鼻,心知是今年新采的毛尖无疑,抬头刚遇上徐劭行揶揄的目光,二人相视一笑,谁也没有说破。
“大哥,我有个朋友从南洋回来,说是找到了块虽小却重得离谱的铁矿石,改天你给他铸把匕首什么的?”
徐劭言这才感兴趣地看了弟弟一眼,“是吗?不知道是怎样的材质,你改天拿来看看再说。”
素宛一边替丈夫拭了拭额头上大滴的汗珠,一边冷冷地道:“朝廷闭关禁海,你的狐朋狗友成天往外头跑竟然也能保得住脑袋,真是走狗运。”
“他是海商嘛,自然是在海上做营生。”
素宛嗤之以鼻,“海贼就是海贼,什么海商,也不怕说话闪了舌头。”
“亦商亦贼,游刃有余,我也很想去和他一去混饭吃啊。”
令娴诧异地望着他——这是第一次听他说类似于志业的话题。
素宛显然已经甚为习惯,“你就省省吧!拖家带口的,这辈子别想离开青州。”
徐劭行伸长手去拉住兄长短衣的下摆,用哀号般的语调道:“大哥,这些‘家口’也是你的‘家口’哇!为什么你可以在这里逍遥打铁,我就不能出海?”
“我打完铁转瞬就能回去吃晚饭,你要是出海了,年夜饭都来不及赶回吃。”徐劭言将琢磨过的铁器用大钳子夹着放进铁桶,里面的水嘶嘶地冒起白烟。
“这不是废话吗?又不是上花船。”徐劭行无精打采地嘟囔,“咱们兄弟也就这么点出息,大嫂和令娴你们快点出面去打点里里外外的事情,或者直接把这个家给败光了,也好让我们自由自在,咱兄弟俩的福祉就靠你们了!”
素宛白他一眼,“没了靠山我们是没关系,反正劭言手艺好能赚钱,你这个游手好闲的,不出三天就饿死了,趁早别打歪主意。”
“也许到时候我置之死地而后生,反而闯出什么大名堂呢!”徐劭行仰天打个呵欠,百无聊赖地念着“天气真不错啊”。
“你少来了,就凭这副没精打采的死相能干什么?又不是没风光过,织华也只够让你振作那么——”
“素宛!”
徐劭言一声低喝,王素宛撇撇嘴,有些气呼呼地道:“我去拿糖糕。”
织华?织华……很耳熟的名字,令娴默默回想,终于记起那是劭行大娘所生的女儿。织华嫁到京城的官宦人家,徐家一向颇以为荣,听大嫂的口气,却似乎与徐劭行有什么纠葛。她看向丈夫,只见他依然是半眯着眼睛看天,脸上表情懒洋洋的,说不出惬意。
“圆形的糖糕太甜了,我要方的那种哦大嫂。”
素宛不耐烦地应着,不多时端盘子出来,劭言正好活干到一段落,洗了手,打发了阿山自己去外头逛,四人一起坐下喝茶聊天。徐劭行与兄长说着修治刀剑之类的事情,素宛也会偶尔插嘴,虽然奚落小叔的言词居多,却也听得出并非外行之人。
这三人,兄弟、夫妇、叔嫂之间的关系,无不好到让人意外,令娴兴味盎然地看大嫂像对待自家小孩一样呵斥徐劭行,而徐劭行亦毫不拘束地挑拨他夫妻二人,揣想婆婆知道这份交情后的反应,不禁坏心地偷笑。
素宛进屋去烧热点心,令娴也跟着进去。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令娴打量着竹屋陈设,推测比之东院,她夫妻怕是更把这里当成了家。
素宛瞧她一眼,尖刻地道:“这种又小又脏的地方,吴大小姐养尊处优的,恐怕入不了法眼,快些回去别脏了手脚是正经。”
令娴已经知道这是她一贯的说话方式,也就不以为意,替她在茶壶里加满了水,道:“这里真好。”
素宛不屑地撇嘴,“你心里是在嘲笑我们夫妻没本事,只能窝在这里做卑贱营生吧?”
令娴摇头,“大哥心中自有天地,我以往并不明白这一层,当他是好吃懒做的纨绔子弟,实在对不住。”
“好吃懒做的纨绔子弟是你家里那个吧?劭言只是不会念书,旁的没一处不好。”素宛毫不隐讳地这般说着,语气中更充满了自豪之意。
“大嫂真是嫁对人了。”令娴眼中有着真切的欣羡。
被她这么一说素宛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生硬地寻找安慰之词,“你家那个人倒也不是坏到家,多敲打兴许还有些用……我也不是一嫁进来就懂得劭言的。”
“大嫂是父母之命嫁过来的吗?”令娴忍不住对她产生好奇。这个心高气傲的女子,愿意全盘接受丈夫并不算高尚的志趣,想必也用了不少时间吧。
“那当然,这年头哪有别的法子。所幸我运气不赖——你不也是?”
“嗯?什么?”说她运气也不赖吗?
“看你一副聪明相其实也挺笨的。”素宛白她一眼,“新婚之夜以前连他是圆是扁都不知道,比起你,我那时候算是在外头抛头露面多的了,你更不知道徐劭行那小子是个什么样的坏东西吧?”
“我倒是听过一些。”令娴语带保留。
“那样你还嫁?”素宛惊呼,“你爹娘不是最疼爱你这颗掌上明珠的吗?怎么放心把宝贝女儿托付给这么个烂人?”
“大嫂……”令娴哭笑不得,那个是她很疼爱的小叔吧?怎么把人说成这个样子。
“不是我说,那小子除了皮相生得好,油嘴滑舌会骗女人以外,就没什么值得正经姑娘家看上的了。你嫁过来挺亏,要是治不住他,还是及早划清界限的好……老头子也真算有本事,结一门亲事就得一次便宜。”
“不是的。”
“嗯?”
“同大哥一样,相公也有出色之处,只是和旁人眼光相左罢了。”
素宛忙碌的动作骤然停下,不可思议地道:“你不会是……看上那小子了吧?”
令娴瞬间满脸通红,转过身去掀锅盖,“啊,水滚了,把这些放进去吧。”
白色的热气中看不清她的脸,素宛呆了好一会儿,嘟囔道:“徐家祖上真是烧了高香,什么样的歪瓜劣枣都不愁人疼。”
“什么?”
“没事。你帮我把漏勺拿来。”素宛耸耸肩,朝令娴伸出手。
第六章 喝酒聚会
令娴如往常般推了书房的门进去,却见徐劭行慌忙搁笔,将正在写的纸张塞进案上书本的夹缝中。
“你藏什么?”
“没什么,随手习字而已。”
令娴怀疑地睨他,徐劭行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讪讪笑着想转移话题:“你不是陪娘去布庄吗?”
“我说身子不舒服,请大嫂陪着去了。”
徐劭行笑道:“你不怕她俩吵起来?”
令娴无所谓地耸耸肩,“多吵几回也好了。”两边又没什么深仇大恨,多些时间相处总会融洽些,王家原本就是做绸缎布匹生意,由大嫂陪去挑布料再合适不过。
“哦,我有张西洋技法的小画,是很久以前朋友扔在这儿的,今天突然想起来,你要不要看看?”
“好啊。”令娴走近,趁徐劭行取画的时候,冷不防抽出了他藏起来的几张纸。
“‘苏张纵横’——”她刚念了个标题,徐劭行就猛扑回来,把纸张夺了过去。
令娴看看手里的一角纸片,莞尔道:“你这么宝贝做什么?”
“我说了随手写着玩,你偏硬要看。”徐劭行神色淡漠,显然是生上了气。
令娴没有歉意表示,反而直接问道:“你觉得写戏很丢脸?”
“书会才人,是士子中的最最下乘,难道不该觉得丢脸?”徐劭行的口气带着浓浓嘲讽。
令娴不以为忤,追问道:“既然自己都觉得丢脸,那为什么还要写?”
“我喜欢!我喜欢写不行吗?你们看不起戏文不看就好了,为什么不准我写?你去告诉爹好了,大不了我再挨一顿家法!”徐劭行听她竟然也与自家爹娘一般态度,不由得恨恨将那叠纸往桌上一扔,难以克制地大喊。
纸片四散开来,有的掉到了地上,令娴一一拾起,按着先后顺序将它们整理好,递给丈夫,“写戏不犯法,你既然喜欢就写,管它丢不丢脸。”
徐劭行怔忡地瞧着她,也不伸手去接。
令娴抓过他的手将剧本塞回去,踮起脚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傻了?我不会去告诉公公的。公公若知道了,要打就由他打,反正你皮厚。大不了我替你买通仆役,叫他们打轻一点。”
“你……”他一时喉咙滞涩,“你不轻视我写戏?”
“当官的和老百姓都爱看戏文,自然要有人不断做新剧本出来,读书人写戏却被瞧不起,实在没道理。难道读书便要一心奔着做官去吗?也有人只是喜欢读书而已,看看闲书写写有趣文章,只要不伤天害理,又关别人什么事了?”令娴撇撇嘴,续道:“再说了,要轻视你,我难道没有更好的理由吗?譬如宿娼、败家,那才是你该好好反省的事情吧。”
徐劭行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女子。
“你也是这么对周居幽说的?”
他开始有点明白,周居幽这个穷书生,为什么能够在寂寞清寒中,依然坚持自己的仕进理想了。得到财力支撑只是很小一部分原因,由俭入奢,有时候甚至还会成为堕落的开始。最主要的,应该是陪在他身边的这名女子,能够让人时时鼓起前行的勇气吧。她一定不是鞭策周居幽头悬梁锥刺股地发奋上进,而是肯定地告诉他,他的坚持没有错,虽然很辛苦,也不知道最后能成功与否,但一个人怀抱着梦想并为此努力,总是值得肯定的。而这种肯定,恰恰是很多人上天入地追寻,却求之不得。
是啊,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令娴不知他曲折心思,皮皮地做个鬼脸,“那个书呆子再和他说也没有用,成天惦记着治国平天下,和你不是一种人。”
“你……”徐劭行几乎就要冲口而出问“那么你更喜欢哪一种人”,按捺下冲动的同时忍不住一阵失落袭上心头。明知道她的答案是什么,问出去不是给自己难堪,就是双方都难堪。
“毕竟还是周兄遵循正道,未来可期啊。”
“没错,只要科考公平,我看他也挺有希望的。”令娴没半点谦虚,不住点头。
“到时候,也就是我功成身退之时了。”这句话他含在嘴里,还没说出来,心里就空落落的了。
“你又在嘀咕什么?”
徐劭行黯然一笑,“没什么,我只是很羡慕周兄。”
“……那家伙浑身上下,有哪一根骨头值得你羡慕?”令娴颇感莫名,徐劭行看起来不像是会羡慕书呆的人那。
羡慕他被你提到时,那种全然亲密无间的口吻。徐劭行在心中默默回答,脸上却显出夸张的开朗神情,“不说他了,你要不要替我评评这个本子?”
令娴沉吟:“我刚才大致粗看了下,是讲战国时合纵连横的?”
“没错。”
“人物繁多策论庞杂,戏台上很难展现,普通百姓恐怕也看不太懂。”
“对,所以我是这样想的,你看这里……”
说话间,两颗头颅不知不觉又凑在一起,四六从窗口探进半个身子,见此情形,三三八八地捂嘴偷笑着跑开了。
徐劭行在家里孵蛋太久,平常一起玩的朋友简直民怨沸腾,这日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他再不出门赔罪,他们就要带着他往日的红粉知己上门闹场,徐劭行看着颇具威胁言辞的书信,不断叹气。
令娴也看了,爽快地道:“那就去好了。”
徐劭行苦着脸,“他们说了要你同行。”
“有什么关系,一起去啊,我还不认识你的朋友呢,还是我上不了台面?”令娴玩笑地道。
“自然不是。不过,他们……有时候挺乱来的。”徐劭行面露难色,其实更多的是在想,有没有必要,让这个终究不会属于他的女子,过多涉入自己的生活?
令娴期待的眼神暗淡下来,强笑道:“我也没有一定要去,不合适的话,那就算了。”
“怎么会不合适!横竖不过被敲顿竹杠而已,去去,咱们一块儿去!”他说完就后悔了,看不得人家难过的样子,最后难过的多半变成自己。
没多久就到了与朋友在常去的酒楼相会日子,出门前徐劭行忽然想到新戏里要加一段唱词,他还在犹豫,令娴抓着他的手二话不说冲回书斋。
等到两人一起把那段唱词磨完,已经过了约好的时间,于是匆忙出门。
坐中男男女女,并不全是一等一的好相貌,气质却各有千秋,引人注目。但令娴一到雅间门口,还是被坐在角落的一名男子吸引了所有目光。
男子一袭洗到发白的蓝布衫,头发胡乱扎起,反而比披散更显凌乱,绷着一张粗犷的脸,使得下垂眉脚边的那道疤痕更加可怕。他不理身边诸人笑闹,只静静啜着酒,时而伸左手出去夹菜,大概由于散发出过于排拒的气息,也没有人特地去逗他说话。
如果说徐劭行是朗月,他就是暗夜了,一旦陷入便再找不到出口,亦难觅来时路,凶险万状。但只因似乎隐藏着无尽的故事与魔怪,总引得好奇的勇者冒着被吞噬的危险,一步步前往探看。
令娴一眼就可以看出好奇的勇者中,定然包括一面与几名男子豪迈猜拳、一面尽量不着痕迹窥视男子的大美人。
这位美人她自然见过的,顺盛班的台柱玉成秀,青州城谁人不晓,更何况还与她丈夫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不过令娴还是稍稍惊讶了一下。听说女子妆前妆后美丑判若两人,而玉成秀洗尽铅华的一张素颜,与戏台上的浓妆艳抹一比,实是各有千秋难分轩轾,这会儿赢了拳,眼看对手将一杯白酒喝下,得意而笑的样子更是明媚动人。
“酒不醉人人人自醉啊。”她喃喃自语。
“什么?”徐劭行凑过耳朵。
“唉唉,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端的是我见犹怜——我要是个男子多好。不必嫉人娥眉,反倒可以畅想游仙之乐了。”
这在座的还有旁的几名女子,也都是明艳不可方物,她虽然从不以容貌平凡为憾,今天要和这样的美人同坐,却也难免觉得不自在。
徐劭行轻笑,“一副臭皮囊,管他做甚?倒是你好好的妇道人家,说话怎的如此不文?”游仙乐?她真的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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