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饭店外面,林怀孝借着路灯指了指杜秋的大衣,“不好意思,血弄脏你衣服了。”
“没事,习惯了,昨天也脏了一件大衣。”这话是脱口而出,林怀孝假笑起来,杜秋才明白是说错话了。
他一面笑,一面推开她搀扶的手,“你装的这么像,又是何必呢?最想让我死的人,不也是你吗?我要是明天突然就没事了,你吓都要吓死了。”
“你也不要这么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别紧张嘛,我又不是怪你。我都这样了,我爸还把我拖出来配种,你看我生气了吗?就事论事和你分析一下。你爸急着让你结婚,就是不想让你接班的意思。你想接班,就不能明着反抗他,但又不能结婚。那就只有耗死我了。我一死,你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杜秋轻轻叹气,道:“说的都是气话,你还是多保重身体吧。”
他又笑了,带着些沙哑,“我再生气也没你生气。你爸对你没指望了,就像我爸一样。”他指着路边的一棵树,道:“他们对小孩就像是种树,这棵树种下去不结果,他们就想是树的问题,想着砍掉了再种一棵新的。我们不行,就指望下一代了,他们都以为自己能长命百岁,那再培养一个孙辈还来得及。”他说话时眉飞色舞,似乎很开心。
“那一个孩子也不够他们分。”
“那你努力啊,他们只说要孩子,又没说一个就够了。”林怀孝耸耸肩膀笑,也不掩饰幸灾乐祸,“对了,声明一件事,我只是单纯要死了,不是不行了。你不想生孩子,也不能拿我当挡箭牌。我作为一个垂死的男人,需要维护我那垂死的尊严。”
“你还能耍嘴皮子,身体比我都好。”
杜秋朝他晃了晃打火机,见他没反对,就咬着烟点上火。林怀孝接了个电话,看一眼来电显示就微笑。他走开几步,背过身去接通,声音立刻柔下去,软绵绵含笑,“对,是我,刚吃完饭。你忙吗?”杜秋会意,立刻走远些,不去听他讲甜言蜜语。
两位父亲以为他们认识了十多年,算是半吊子的青梅竹马,有感情基础。其实都是一厢情愿,这么多年,要是能成早就成了。林怀孝另外有喜欢的女人,这事杜秋也知道,连女方的身份都打听过,是一位姓白的医生,他住院时认识的。
这电话打得很长,过了一刻钟也不停。杜秋抽着烟去看林怀孝,他只能用一只手接电话,另一只手正忙着拿纸巾堵鼻孔。小指上也沾到了血,怕染在身上,只能翘起来,捻一个兰花指。狼狈到可笑。
他也是不容易。可谁又活得容易呢?杜秋默默掐熄烟,走回车上。
第4章 喝咖啡不值,花二十块让帅哥给你泡咖啡很值
杜秋每个季度去医院做一次体检,她从二十五岁就有乳腺增生。要是别的病就算了,可她母亲就是乳腺癌死的。重走母亲的老路,连这点命运的惯性都抵挡不住,那她宁愿被车撞死。
她没找三甲医院的主任,名声太大的,找的人也多,要是碰到熟人,又是一桩麻烦事。她不想父亲那边听到任何风声。所以挑了个私立医院的年轻女医生,姓顾, 做事仔细妥帖,没什么城府。
顾医生拿了片子看,对杜秋道:“好像比上次严重了些,虽然还不危险,但也不是件好事。你最近生理期正常吗?”
“这两年就没正常过。”
“吃药的意义其实不大,还是需要你放松心情,保证睡眠。我看你的样子,好憔悴啊。这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主要你有家族病史,你母亲是患这病去世的,遗传的因素还挺大的。 ” 她没发觉戳到了杜秋痛楚,继续道:“其实美国那边有技术,可以做基因检测,要是有问题可以提早切除。”
“不了,没这个时间。”杜秋顿一顿,继续道:“要是我好好保养的话,多久能怀孕?”
“我个人建议,五年内不要考虑这件事,孕期激素对乳腺的影响很大,更不要说哺乳期。反正你还年轻,都来得及。”
”确实,我也就随口一问,没这个计划。”她笑笑,林怀孝是等不起的,五年后她都能帮他上坟烧纸了。
“你最近好像压力很大,有什么事能说出来的话,最好好像倾诉一下,对身体也好。”
虽然是好心,但也天真了。烦心的事桩桩件件,就是不能诉苦,才会攒出病来,杜秋避重就轻说了叶春彦,带着些笑意,像当个笑话含糊过去。顾医生倒是为了她颇义愤填膺,道:“这男的什么人啊。拿了你的钱,还给他脸了。有话就说,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你应该直接和他说清楚的。”
“算了,反正也不会见面了。”
“你这人就是脾气太好了,许多闷气憋在心里,伤身体。”
“也不是脾气好,许多时候没办法。女领导到底和男领导不一样,男领导发脾气多了,别人会怕你。女的发脾气,别人反倒不信服你,觉得你果然是个女的,什么事都斤斤计较。”
“你真的是不容易。”
这就是局外人的好处了,说话能少一些顾及。杜秋装做若无其事道:“对了,我最近还听到一件事,挺离谱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也是听别人说的,好像挺严重,结果他家里反倒忙着让他找对象,先生个孩子。”
“这也太过分了吧。心衰严重的话,只有一两年的寿命,要是年轻人得了这病,家里人肯定很难过,怎么会忙着这种事?再说也不太有人愿意嫁给绝症病人。肯定是编的。你也要少听这种故事,没必要平白生气。”
“确实,我也觉得像是假的。”
杜秋在医院是关掉手机的,回到车上一打开,就有三条未接来电。她选了其中一个陌生的号码拨回去,是杜时青的家庭教师。
这两天她特意物色一个年轻女孩,上门一对一,教杜时青英语。其实要学语言,出国后送她去学也来得及。学什么都是其次,就是从天桥底下找个杂技班子教她胸口碎大石也可以。关键在人,杜时青正在叛逆的当口,人又单纯,脾气又坏,花钱又大方,随随便便就容易让人骗。要是放她出国,就就真是泥牛入海,一去不回了。
家庭教师姓狄,人很害羞,说了一堆客套话,才道:“杜小姐,我已经到你家了。就是没见到你妹妹。她好像出门去了,是我没看到通知吗?”
“你等一下,她估计在外面,我叫她回来。”杜秋在车上长叹一口气,已经感觉腋下又在隐隐作痛了。还能怎么办?罢了罢了,总不能把乳腺割下来,甩到家里人脸上去吧。
社区咖啡店,关键在社区两字,一下子就框死了主要的客户群——极为闲,却舍不得花大钱的退休老人,住在附近小区,出门散步时买一杯十五块钱的咖啡,一坐就坐一上午。
叶春彦在这样的店里当老板,算不上彻底的心甘情愿。这当初是他太太汤雯的主意,开一家小店,悠闲又自足,还颇有情调。他却不这么想,光是在全世界咖啡馆最多的城市开店,就够糟了。但他也没有太反对,依旧帮着她把店开起来。说到底,他就是这样的脾气,下定了决心,外人很难动摇,可没什么打算时,又总是半推半就。
汤雯病故后,这家咖啡馆就完全靠他打理了。上班族辞职后最想做的副业,真正做起来可不是件容易事。备豆子,调机器,翻桌椅,拿杯碟, 开店前准备工作全是他一个人来,另外雇的两个服务员十点才到,四点就走,都是兼职,能省下一笔交社保的钱。
自己的生意也没什么休息的日子。节假日通常是个小高峰,会有些新客人到,不但要开门,准备得还要比平时好。闭店后又要处理供应的事,豆子,机器,餐具,都要货比三家。 他有时忙不过来,只能把女儿放进店里,收拾张桌子给她借作业,等关门了再一起回家。
店里的熟客叶春彦基本都认识,平均年龄在六十岁,气色倒有许多好过他的。一般最早到的是老杨,一位退休的小学校长,每天七点去公园的老年乐队排练,结束后带着他的萨克斯风来喝咖啡。他特意提过咖啡要掺水,不然晚上睡不着。叶春彦便少收他三块钱。
之后来的是三个老太太,是退休后熟悉的老姐妹淘,同进同出,结伴在买菜时讨价还价,去超市抢打折的鸡蛋。她们通常是三个人买两杯咖啡,倒进自带的保温杯里,各喝各的。
还有一位老人外号是画家,每天送完孙女去幼儿园,就点一杯咖啡在店里坐着。他穿得很不讲究,衬衫袖口都发黑了,但是随身带一叠白纸,一根炭笔,画店里客人的速写,援笔而就,潇潇洒洒。
今天这些熟客都到来齐了,额外还有加了一位不速之客。杜时青坐在正对门的显眼位置,香奈儿包搁在桌上,笑着冲他挥挥手,“你的店里怎么就一个人啊?老板,我要点单啊。”
叶春彦硬着头皮过去,问道:“你想要什么,杜小姐?”
杜时青笑着一摊手,“没想好,你随便帮我弄点什么吧。我就想来找你聊聊。你的牙没事吗?”
“还没去看医生。”他下意识舔了舔松动的地方,微微发酸。
“我和我姐吵架了,应该是又吵架了。我没地方去,去朋友家里,肯定马上被找到。所以我来找你了,让她急一下好了。”
“嗯。”
“我姐给了你电话,不过她那个号码根本不常用,我把我的电话给你吧,你有事可以找我。”
“不用了。”
“那我能要你的联系方式吗?加我个好友?” 她把手机举起来,头像是她本人的红唇照片,小女孩扮大人,看着叛逆,最是幼稚。这个手机是新的,不知道前一个是坏了还是被没收了。
“不用了,我肯定是当不成你的朋友,你姐姐知道了也会生气。”
“你不用怕她。”
“我怕麻烦。”
到底还是客人,叶春彦给她现榨了一杯苹果汁。不少老人会带孩子来坐坐,所以店里也常备着水果。许多时候用不掉,隔天就怕不新鲜,所以下午五点之后打折卖掉,他会在门口的小黑板上写今天有售的水果。
杜时青撅着嘴咬吸管,不太高兴他把自己当孩子看,“你这里没有酒吗?”
“没有。”
“那算了。”她托着腮笑了,似乎想到一个恶作剧的法子,“你有没有看过网上对你的评价啊?”
叶春彦摇头。这样的小店做的都是熟客生意,没什么脱颖而出的地方,他也清楚。杜时青笑眯眯的,捧着手机读起来:“好,那我读给你听啊。‘店里咖啡的选择不多,装修也一般,不适合拍照打卡。来的一般都是老头老太,不过老板很帅气,花二十块让帅哥给你泡咖啡,很值。’”
“搞不懂,为什么一家咖啡店会卖水果。也搞不懂,为什么这么随便的咖啡店有这么帅的老板?”
“老板脾气很好,说不想你拍他,但是他看到你偷拍,也不会说什么的。有几支云南的豆子不错。甜点一般,环境不好,本来想打三星,不过老板的脸值两颗星。”
她念得很大声,几个客人听到动静也瞧过来,盯着叶春彦窃窃私语。他把脸一低,有些不好意思, “可以了,我知道了。”
“你原来还会害羞啊,挺好玩的。你们这里招不招人啊?我可以过来做服务生的。看起来还挺好玩的,只要擦桌子,端咖啡就行了。”
“我不想雇你。”
“凭什么啊?”
“凭我是小老板,你姐是大老板。” 叶春彦朝门口一指,一辆黑色的奔驰正停着,“那是你姐的车吧。”
第5章 难道你要我向你跪下磕头认错吗?
杜时青想跑,自然跑不了,杜秋已经推门进来,手指隔空一点,就让她站定了。眉毛挑了挑,一个秋后算账的指示。她径直走向叶春彦,“叶先生,听说我妹妹顺路来过,我就来看看是什么情况。你好像和她很亲近?”
叶春彦朝后面转身,领着她去储藏室说话。杜时青等在外面,由司机看着。储藏室的架子上放的尽是咖啡豆,门一关,咖啡的香气铺天盖地涌过来,不合时宜的浪漫氛围。他道:“那真的对不起,她过来找我,我也没办法。”
杜秋明白是自己理亏,但看不惯他这态度,也不甘心示弱。她稍稍把下巴一昂,面无表情道:“下次她再过来,你可以打给我的,你有我的电话。我可以付钱给你的。”
“谢谢啦,不麻烦了。您忙您的吧。”他微微低着头,似乎是很谦逊地笑了,眼睛里凉飕飕的,像是在看笑话。
杜秋还想再说几句,又有电话来,是王秘书。上次采访的照片发过来了,要她先过目,她这边没空处理,就让王秘书先帮着过个目。她这边刚挂断电话,叶春彦就带着怜悯的笑意道:“杜小姐你要不等有空的时候,再来找我问罪吧。”
“倒也不用把话说这么刻薄。”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看到您,我就想到杂技演员,骑着独轮车过钢丝,手上丢着抛接球,嘴里还在吹口哨。实在是能者多劳。”他瞥了她一眼,又露出那意味不明的轻蔑神情来。这次是面对面,眼睛望着眼睛,可谓看得一清二楚了。兴许也不能全怪他,他的脸生来就不是和气相,眉与眼的交道打得太近,浓眉压着一双窄四边形的眼睛,上下都尖,略微一斜,就带些冷郁。
“叶先生好像对我很有意见啊。我应该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你吧。”
“没有,是我性格不好。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你还说其他的吗?”
“非常对不起。”他道歉,轻车熟路,像是个训练有素的服务生。客人嫌菜不够好,他换个摆盘再端上来。
杜秋隐约觉得自己要发火了,但还是微笑,“我有件事想问你,你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什么样的眼神?”他歪了歪头,抬起眼来,这次的困惑倒不像是装的。
“就是刚才,你看我的眼神非常轻蔑,好像我是一个不值得尊重的人。你为什么要这么看我?在医院里你就已经露出了这样的眼神。”
叶春彦听完就笑了起来,杜秋立刻道:“你笑什么?”
“真的抱歉,没想到我的一个眼神会让您这么在意。我真是,受宠若惊。您一定要个理由吗?”
“对。”
他的眉毛朝下撇,带着漫不经心的口气道:“请原谅,我是个社会渣子,看不惯女人开跑车。我每天在网上骂人,骂完二十个人才睡觉。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你这是道歉,还是在嘲讽我?你甚至都不屑于和我认真对话。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吗?”
“我才是个微不足道的人。杜小姐,您太执着了,我这样的小人物喜不喜欢您,对您不重要吧。”
“要是很重要呢?”
“那我很不好意思,请您原谅。”
“要是我不想原谅你呢?”
“对不起,那我也没有办法了,我总是个没有办法的人。难道你需要我向你跪下磕头认错吗?”自然是气话,他都忘记用敬语了,多少也来了些脾气。
“既然叶先生执意如此,那我也是盛情难却。请吧。”杜秋冷笑着后退一步,似乎要为他屈膝留出些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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