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文卿来找你了,我本来想把他劝走,但是他不愿意走。”
“别让他走了,留下来吧,也当是陪陪我。你也留下来陪我,那就更好了。”
“别这样了,为过去的事,我时时刻刻都在忏悔。这事的过错在我,我已经不求这辈子能偿还,只希望来世的。可是孩子都是无辜的。我没有求过你什么,但看在许多事情的份上,给文卿留一条活路吧。他原本就不该回来,有机会我也一定会带他走的。”
他皱眉,觉得她絮絮叨叨的话里有太多感情用事,眼泪与哀情也多,败坏了久别重逢的兴致。他原本是很乐意见到她的。
他略显不耐烦道:“你别太操心了,我会好好照顾他的。虽然他名义上是我的侄子,但钱我也一样不会少了他的。”
“我要求你的不是这个。我怕的是杜秋和他,他们两姐弟个性都那么强,以后难免有纷争。”
“这你放心好了,我会看着他的。”他顿了顿,道:“你的白发不少,应该去染一染。”
“随他去吧。我知道自己老了。”
“我老得比你更快,所以看出来你还是很年轻的。”他很自在地望着她的白发,笑道: “你也别急着走,好吗?以后有些事我还要找你商量。”
她同意了。但他们想的完全是截然相反的事。她只想着多留一段时间,从旁诱劝,以便能把夏文卿带走。
杜守拙不禁飘飘然,想着这人生到这境地已算圆满。有两女一儿在身旁,破镜也能重圆,到了他现在的地位,他们走得近些,也不至于有人说闲话。他只当她是来为儿子讨一些好处的,也觉得是情理之中。夏文卿到底是他的血脉,就算不认祖归宗,以侄子的身份,也理应拿一些钱。
“你放心好了,我对文卿早就有安排了。我本来就想把他叫到身边来,只是小秋一直不结婚,不太方便。现在他跟着我,什么都好办了。这个家总是有他一份的。”
荣达的潘总突然以私人名义请杜秋吃饭。她自然去了,猜他是有事要同自己说。虽然荣达自资代债的事闹出些波折来,但他们的交情没受影响,逢年过节还有礼物往来。生意场不过如此,帮来帮去,混个脸熟,只要手里有资源能动,总是不缺朋友的。
潘总把杜秋请来,先是大大方方把她恭维了一番,酒过三巡,才说出正题,道:“其实我是有件事想麻烦杜总你,不知道方不方便。怎么说呢?是我儿子工作的事。”
事情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办起来比较急。下个月结束招聘流程,到今天他儿子的简历才递出去。属实是庸才中较嚣张的一类。不过对面欠过她一个人情,一通电话过去安排个闲职还是容易的。这小子入职也无非是混日子,做上一年半载,充实了履历,他爸估计对他来另有打算。这样两边都不难堪,杜秋也乐意帮这个忙。
她把酒杯满上,笑道:“潘总别紧张,一句话的事,给我五天,我给你一个回应。”
“杜总爽快人,我敬你。”他喜上眉梢,一连喝了三杯。
“客气了,你也是为家里操心了。不容易啊。”
“别人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这话也就听听。要我说啊,是儿孙要享父母福。我真是操不完的心啊。倒不是占杜总便宜,我是真的想啊,我儿子有你们家里人一半的出息就好了。”
“也不要这么说。我们家的人是各个出息,有时候太有本事了,也不好,都进去了。”她说的是朱明思的事,少见的促狭。他疑心她是醉了,不着痕迹把话题转过去,道:“杜总,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尽管说。我是责无旁贷的。”
“其实大家都是朋友,潘总也不必太放在心上,我这次就是举手之劳。”这些都是场面话,从耳朵里顺一遍就好。杜秋刻意一顿,关键在后面,“其实我也就件小事,想请你帮个忙。听说环宇的钱总和您关系不错,有空能不能一起叫来吃个饭?”
“当然没问题,我今天回去就和他说。不过有一件事,他这个人说话比较直,可能有时话不太中听,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钱忠恕算是老资格的企业家,搞连锁商超起家,虽然近几年收到国外资本冲击,效益走低,但他手头还控制着多家投资公司,实力雄厚。但真正确立他江湖地位,倒是一桩官司。十五年前,他突然被人以诈骗和行贿的罪名带走。 本以为他要进去待上几年,没想到喝了茶出来,有惊无险过了这关。这件事后,他也低调了不少,醉心公益和投资。虽然事后证明当初落难是站错了队,但没有深究,就足以证明他在政商两界底气都算足。
他就是典型那类喜欢钓鱼、泡脚、打高尔夫的中年人,和杜秋约在私人鱼塘见面。这片鱼塘都是他,平日有专人负责鱼苗补充和水质管理,说是钓鱼,也不过是玩个高兴。他捏着鱼竿,坐在太阳伞下面,朝杜秋斜了个眼神,让她自己搬椅子坐下。坐的是折叠椅,连靠背都没有。
他戴着墨镜挡太阳,也懒得摘,只是又轻又快对她道:“客气的屁话就不用说了。你有正事就说,别把我的鱼吵吵走了。”
“是这样的,钱总。我有一件事想拜托您。当年福顺的第二大股东以福顺 8%的股权做担保,向金融机构做质押融资,后来他们破产了,这部分股份就变成烂账,一直没收回来。”
“你是想要让我帮你和金融机构接触,买回这 8%的股份?”
“是的。”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资本市场对这 8%的股份不感兴趣?因为你们家的公司不行啊!你爸这个德行,你们还是家族企业,大家都对你们的发展前景不看好。都怕高价接盘后烂在手里。”
他坐起身,往水里撒了一把饵,“我这人说话有点难听啊。你这位女同志吧,最好别介意。我的意思是,我们根本都不熟吧。让我帮你担这么大风险,到底我是傻叉还是你是傻叉?”
杜秋低头,依旧笑道:“我没让您现在答应我。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有我这么个人。等过一段时间,您说不定对我有信心了,很多事可以再详细谈。”
“你对自己这么有信心?可是我知道你啊,杜秋。从你进家族企业开始,我就没听说你做过什么有出息的事。你就是马上在家里挖出金矿来也没用。你们家那点吊事谁不知道啊,连你爸你都搞不定,你还能搞定谁。”
“环境时刻在变动,所以人也时刻变。有些事还真不好说。但我想,对您来说怎么样都不吃亏,以不变应万变。说不定有惊喜呢。”
她笑着把名片递上去,他一接,在手里掂了掂,到底是经验足,便问道:“你的名片好像厚一点。用了什么特殊工艺?”
“专门订做的,抗高温,没有烟灰缸的时候去拿来按灭烟头很合适。比起名片直接被丢掉,这样至少还有用点。”
“真的假的啊?”他随手把烟头按灭在名片上,上面杜秋两个字只暗了暗,确实没有烧焦。这回他倒是真心笑了,玩味着扫了她一眼,“我说啊,搞投资和钓鱼一样,没收杆前什么都说不好。你以为钓上来一条大鱼,搞不好是只臭皮鞋。”
他把杆一扬,钓上一条细长的银鱼,“是白水鱼。你拿去吃吧,清蒸不错的。”他把鱼丢进水桶里,丢给杜秋。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欠了欠身道谢,拎着桶便走。
回到家里,杜秋倒怅然若失起来,她平日也不太吃鱼,只是叶春彦在的时候会把鱼刺剔了夹给她。现在看到这条鱼,总会想起他来。
叶春彦已经三天没回家了。
第81章 你能接受一种凌驾在他人之上的幸福吗?
叶春彦的姨母是自杀,她的病其实拖拖拉拉还有一阵。但她觉得没意思,花了这么多钱也治不好,儿媳怀孕也是要用钱的时候,化疗放疗也痛苦不堪,牙齿都掉光了,整天喝流食,她索性就走了。
她死前最后一句话是,“你去买只老鸭,柜子里有你表哥送来的虫草,你去熬点汤给她喝,大补的。”她便是用这个借口劝他回去。
对外,他们只说是病故,姨妈特意嘱咐的,怕房子成凶宅卖不出去。虽然事先有了准备,可操办起丧事来还是手忙脚乱。表弟被姨母生前伺候太好,许多事都不了解。表弟媳又不是本地人,许多习俗也一窍不通。只是拜托给叶春彦。说来可悲,他确实在办至亲丧事上经验丰富。
平心而论,姨母也是个豁达人。过去为了钱折腾叶春彦时,有拉下面子的豁达。现在为了钱折腾自己,也有一了百了的豁达。都是为了儿子。
叶春彦是开着那辆宝马 i8 来的,停在表弟的停车位,几个孩子很好奇地围着看,问是不是玩具车。有个母亲眼疾手快把儿子拉到一边,怕他用钥匙划了车,赔不起。
他之前也不是没来过这里,甚至有几个邻居是认识他的。但这次他们都只拿他当一个新人,一个屈尊降贵造访,可远观不可亲近的人。
叶春彦一进门也不做寒暄,直接马不停蹄把事情办起来。拿着医院和派出所开出的证明去火葬场,确定时间,预定灵堂,联系亲友,准备悼念名单,买花和糖果,订饭店。又问表弟要不要请人超度。表弟说要,他又去联系熟人找法师。这种专在葬礼上念经的和尚很热俏,需要提前说好时间。终于花了一倍多的价钱,找来合适的人超度。
守夜的时候,表弟有些熬不住,坐在他旁边,头上下点着就要瞌睡过去,眼看着就要靠在叶春彦肩上。他太太忽然用力一拍他大腿,吓得他一下子站起身来。她倒茶给他们提神,又道:“你别把口水滴他衣服上,这衣服一看要干洗的。”
叶春彦刚想说不要紧,表弟却转向他,极郑重地鞠了个躬,“这次真是多亏你了,我妈以前有许多对不住你的地方。我代她和你道歉。”
“也就是举手之劳。别在灵堂说这种话,我出门会被雷劈的。”
他起先还没把这话当真,可到出殡的时候,他才察觉表弟一家有些怕他,连碰他的衣服都有些紧张。表弟只讪笑道:“你的外套很贵吧,别让香熏到味了,我给你单独摆开。”
致辞时,表哥也对他一通感谢。行完礼后,先前不熟悉的亲戚也各找到由头找他搭话,态度之恭敬,多少像是出殡的是他本人。表弟媳想给他钱酬谢,又怕他误会,最后拎了二十个粽子给他,道:“我们自家包的,你别嫌弃啊。”
“客气了。”
“对了,有件事不好意思说,等着孩子出生了,你能不能帮着给他取个名字?”
“当然了,你们不嫌弃我就好。”
“哪里的话,只有你嫌弃我们的份,没有我们嫌弃你的道理。”此话一出,叶春彦只觉得他们比过去冷眼相对时更生疏了。他讷讷,点点头,无话可应答。
事情办妥了,按理他也该回去了,但还是抹不开面子,毕竟这是原则问题,总也不能次次是他让步。他踌躇着,故意给汤君打了个电话。她好像是很开心他不在家,都不用多问,杜秋肯定是用糖衣炮弹讨她欢心了,又是乱吃东西,睡前不爱刷牙一类。
也不是没劝过,杜秋还振振有词说他这是挑拨。当真是精妙言论。亲爸挑拨后母和继女的关系。
他也想开了,讲道理也没用,等她蛀了牙去看两次牙医,就知道厉害了。反正他小时候还被割了扁桃体。
“杜秋在家里吗?”汤君扭头向一边,杜秋正在拼命摆手。她立刻会意道:“她说她不在。”
叶春彦装模作样应了一声,道:“她不在啊。那你等她回来了,和她说一声,我过几天再回来。”
杜秋哼了一声,夺过手机避开孩子,去阳台说话,道:“出殡还没出殡好?你们家是起尸了?”
“举头三尺有神明,说话还是客气点。我以为你们做生意的人都信风水。”
“我命硬,不怕这个。”
能听到他在对面无可奈何的轻笑声,几乎能想象他的样子,大概是捏着眉心苦笑。略一迟疑,他道:“喂,那个我……”
“我已经变成了喂?”
“杜秋,你这是存心和我吵架啊?”
“不敢,你都叫我全名了。再一吵架,我都怕你要守孝三年不回来了。”
叶春彦也来了脾气,道:“全名就怪你爸,谁让他给你取单名,给你取个十六字的长名,带三个后缀,也方便我轮换着叫。本来想问你要不要吃粽子。算了,怕噎死您。我丢河里给屈原吧。拜拜啦,杜总。”
鬼使神差,他走去了以前的店里。自从咖啡馆盘给别人后,他竟然还一次都没去过。到了老地方,他差点还以为走错了路。原本朴素的门面完全换了个样子,店里的客人也不再是过去的熟人。
工业风的装修,铁门铁架子玻璃窗,腾出三分之一的地方做布景,专供人拍照打卡。菜单改成中英双语,每款饮品名字长了一半,价钱也贵了许多。这里完全是年轻人的天下,已经不复当初社区咖啡馆的意义。
叶春彦坐在杜秋常坐的位置,有个服务生特意过来提醒他,这里的服务费要多收 3%。他满心困惑,追问道:“为什么啊?这里也看不到什么风景啊。”
服务生告诉他道:“这是以前老板的专座啊。你有听过之前老板的故事吗?他结婚去了,所以就把店盘了。他的爱情故事很浪漫的,他在店里遇到了久别重逢的初恋情人,两个人心里都记挂着彼此,所以破镜重圆。现在他们结婚了,有了一个女儿。当初老板就是在这个位置和初恋旧情复燃的,很多人都希望坐在这个位子能有好运气,遇到命中注定爱情。”
叶春彦呵呵笑了两声,道:“听着很狗血,三流爱情小说,现编的吧。”
“是真人真事,没有任何夸张。我们老板认识以前的老板,这是他亲眼看的。这个位子很灵的,好多客人都说坐在这里回去以后就遇桃花。你要不也试一试?”
叶春彦无话可说,端着杯子换了个角落坐下,然后打电话叫来关昕。今天正好是他轮休。关昕是拎着一盒酱牛肉到的,见叶春彦那张不尴不尬的脸,就发笑,道:“你是不是也听了自己那个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了?”
“呵,什么鬼。”
“还别说,这个广告打的很不错。他们还拍了几个爱情小短片放在抖音上,什么在大雨中接吻啊,什么哭着吵架啊,有好几十万人看。很多人都是为了这点噱头过来的,这里快变成网红打卡点了,都是专门坐这个位置留念。”
“社区咖啡馆是给老人开的,让他们能有个平价的地方消磨一下时间。现在这样根本就没有意义了。”
“可是能赚钱。又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爱当圣人的。”
叶春彦欲言又止,想的是万一他和杜秋离婚了,那些慕名而来的人也不怕触了霉头。他倦怠道:“我们也是好久不见了。”
“是有一段时间了。”
“结婚以后,你就不太和我往来了,是你们和我生疏了,还是我有做的不对的地方。”
“要死啊, 叶子啊,你说这话简直在打我脸了。对不住,是我好久没来找你了。主要不好意思去你家,这么大的房子。你又穿着这么好的衣服,人那么漂亮,跟个发育到一八五的公主一样,我都不自在。这衣服不止一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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