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明端自然也听说了,阿藤自然是有些为难。为着这两头小羊仔,大人更是亲自去看了看,说是要挑两只圆润的,但是也特别注意了,面相上是要好看些的。
只是,这转头就教人宰了——
这,多少是有些难言。
“怎么?”
崔明端合上了那公文,反而是问了一句,“余下的呢?”
“余下,似乎是让那户姓包的人家拿了回去。”
“……余下的公文呢?”
崔明端无奈,拧起的眉结也没松开。大家总是揪着梅花坞不放,盯着的眼睛也实在是多了些。
阿藤悻悻去拿公文,却听身后传来了往日威严之话,“羊,与猪,有何异之?”
“是,是小人愚钝了。这羊羔长大了,自然是要吃的,枉费小人跟着读什么书,连李太白那句‘烹牛宰羊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1]都学不透,实在是汗颜。”
看不透的,何尝只是阿藤一人?
陵安府公务繁重,就算是废寝忘食,近日也不一定能办完。办完了,而已总有新的,无一刻是清闲的。
也只有入了陵安府,方知为何历代宰相皆从陵安府府尹提拔?
能管京城,便能学着帮天子管一管百官和天下诸事。
趁着蘸墨的功夫,再看公文上的时日,分神想了想自己的私事。
昨日虽是一时脑热,幸好是去了一趟。
这般想着,又恼了一瞬:去是去了,然而话却没说出。
生辰之贺,到底也不是阿藤送两只羊能表的。
*
送往萧家的贺礼,除了阿藤这一份,宫里也送了一份。
只是阿藤去得早,这会儿不巧,去送赏的宫人正好是瞧见了宰羊那一幕。
能替宫里跑腿送赏的,多少是有些脸面的公公,哪里见过这腌臜的场面?
阿草更是如临大敌。前年,就是这个人提走了家里的母鸡。今日要是敢动郡主的羊,她定要上去揍他两拳!管他什么福公公,这不是抢人东西吗?
“管事的嬷嬷呢?怎么一家子乱糟糟的,连个人也没有?”
卢妈妈在灶房里,一听这尖锐的声调,立马是将手中的抹布给放了。“郡主您坐着,奴婢去接赏赐……坐着就是……”
萧鸣笙也察觉出不对劲,接个赏赐,这样慌里慌张做什么?
第036章 烤全羊
外头那般盛气凌人的话, 不能连个送赏的人也要来踩他们一脚吧?自己这个郡主还真是面泥做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萧鸣笙握着棍子,盯着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苗,耳旁回响着某人威严的话语——
这桩案子, 如今是臣在查, 或许不日将达天听……
*
而卢妈妈去了外头, 诚惶诚恐行了礼。
那人却是侧身, 捏着鼻子道:“嬷嬷快请起吧, 咱家怎么敢受您老人家的礼?”
卢妈妈只是一味赔着笑。
福公公照旧将卢妈妈放一旁冷落着, 才慢慢悠悠说道:“今儿是荣安郡主生辰,咱家照着内侍省的规矩送来赏赐……”
“奴婢代主子谢陛下赏。”
按往常的规矩, 卢妈妈磕头谢恩, 便该去接那赏赐的单子。
今日, 那福公公只是冷眼, 侧身盯着院子外面,“郡主的身子一直不好, 你们伺候的人,也不尽心。这乱糟糟的,折腾什么呢?”
卢妈妈讪讪笑着, 才刚刚张口, 又叫人把话压了回去,“依咱家看, 就该回禀陛下, 换一拨尽心的人来伺候。”
“公公……”
卢妈妈急得脸都红了, 但她的声音却被另一道清雅女声盖住。
“嬷嬷, 这是哪位公公,怎么没请人坐一坐, 吃杯茶?”
萧鸣笙立在廊下,也不知是站着听了多久,迎风伫立,苍绿襦裙缓缓而动,如山林间的马尾松一样清爽。
跟着来送赏的小太监个个低下来,唯独领头这位福公公还是一脸的假笑,“奴才身份卑贱,怎敢坐着吃茶?”
“我身子不大好,不知公公是在何处当差的?”
萧鸣笙与廊柱并排站着,显得愈发娇弱不堪。
那福公公自是没将人放眼中,一字不差报出家门来,“承蒙贵人问,奴才在内侍省当差。”
“内侍省?掌管内宫庶务,公公谋得一份好差事。”
“贵人夸赞了……”
“既然公公能向陛下进言换了我身边的人,想来在内侍省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不如多进一句……”
萧鸣笙话音突变,只是面上仍是带笑的,她伸手遥遥一指,“家门前有一块地,荒废多年,实在是可惜。不如也请陛下拨人来挖个池塘吧,春日能赏叶,夏日观花,秋来正好有莲子,臣女也能向陛下进献孝心。
这些年光伸手享受封地和赏赐,都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莲花莲子是山野之物,是微薄了些,但臣女亲手栽植养育,想来陛下不会嫌弃这番心意。”
福公公并未和萧鸣笙打过交道,也没料到荣安郡主是这样伶牙俐齿一人,当即是愣在原地。
外头一直传荣安郡主体弱,不善言辞,不通宫廷礼节。这几年在山野默默无闻,若不是陛下时不时记起,这内侍省的赏赐送不送,可就难说了。
福公公脸色变了几瞬,难得是赔了个笑,“郡主说笑了……奴才不过是个跑腿的,怎么能时时面见陛下……”
“既如此,公公们来了也不吃茶,不如就替我把那池子挖出来吧,左右天色也还早,阿草——”
萧鸣笙强撑着心神,说了这一番话,额头已经是冒出密密麻麻一层汗。
阿草一时没反应过来,还得袁志领会了主子的意思,将手里的刀放下,几个跨步就到家中堆放杂物的房间,取来锄头,态度恭敬递了过去,“公公替陛下办差,又全心为郡主着想,就请公公挖个池子吧。”
“这……”
袁志是上阵杀敌的人,自是血性男儿。此刻手中还沾着那只可怜羊羔的血。
福公公没接,他便松开手,就让那柄锄头自个儿竖着,木柄上亦是血迹斑斑。
血光和日头一闪,福公公腿直打哆嗦,一番权衡后,即刻跪下磕头讨饶,“郡主恕罪,郡主恕罪……是奴才有眼无珠,冒犯了郡主,郡主大人不记小人过……”
福公公跪下,后面的自然也跟着跪下。
原本就剑拔弩张的,此刻闹哄哄的,苟活的那只羊羔受到了惊吓,扯开嗓子咩咩叫着。
那柄锄头也在这时直直倒了下去,随之而来的,是福公公越发急促的求饶声。
卢妈妈有些担忧,望向主子,谁知萧鸣笙反而是让她去灶房提壶沏茶,再亲手端到福公公面前。
“奴才不敢……”福公公额上的汗密密麻麻,青石板上已有几处湿痕。
“怎么?公公既不愿挖池子,连我的茶也不愿喝了吗?”
素来不露威严的人,发了威,比往日坏脾气又暴怒的人更猝不及防,也更加骇人。
说到煮茶,阿草也来了兴致,说不准就是他们这些人克扣了郡主的炭,不然怎么会年年要她省着点煮药,回回都是要重新再起一次炉子好麻烦的。
终于是让她逮到机会了。
她将袁志递过来的刀放在包子手上,临走前好不容易想起包子不是自家人,又匆匆拿了刀往灶房里跑。
那些人隐隐瞧见那刀光,更是吓得冷汗直流。
福公公喊了半晌饶命,此刻终于明白了自己是什么人——真要算起来,他不过主子们的奴,是内侍省的一条狗,甚至是角落的一只蚂蚁。
今日就算是荣安郡主真杀了自己,就算她被御史参了一本,可她是贵人,是萧家唯一的血脉,陛下真要降罪处罚,也是轻的。而自己的尸身,早被野狗啃食干净了。
想到此处,他更是放开了声求情,“郡主,奴才从前是让腌臜东西糊了眼,也进了脑子,实在是糊涂了,求郡主给奴才一个机会,就当是养条狗,等郡主入宫给陛下请安,奴才都能给您叫唤两声……”
此时此刻,萧鸣笙只是冷眼打量着院子里跪着的一圈人,一言不发。这位福公公说的对,他们再如何猖狂,不过是背后某些大人物的走狗罢了。
与他们置气,白白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可是,打狗,是给主人看的。
炉子的炭火一直不旺,阿草进去,也不添,只是跑来回禀,“郡主,那水还没开呢……”
“怎么回事?这都什么时辰了,没开就加点炭进去,可别误了公公回宫复命。”
“家里的炭也没了。”
“我一直病着,竟连炭没了也不知……这样怠慢公公,实在是不该。”萧鸣笙便指着墙角那些柴火,“家里总是有口锅的吧,搬柴进去,给公公们现烧一锅泡茶喝。”
坐落在梅花坞山腰的小院,又是个给贵人养病的居所,而今弄得不三不四。
赏给众人的茶,自然也是喝上了。
锅里本来就有热水,再添几回细枝就沸腾了。用的茶叶,就是今年送来的春茶。茶叶的品质不好,用再冷冽的山泉去泡,也就出个粗茶的味道。
萧鸣笙做事有分寸,没将人扣太久,临走前,更是让卢妈妈厚赏了一番,“既然公公都说这是好茶,那便赏你们了。我这儿也没什么好东西,也就这茶能拿出手。”
……
闹了这样大的动静,福公公想瞒也瞒不下。跟着同去的人,效忠的自然是内侍监。
这事闹得……其实也不算大。各宫娘娘发落个小太监什么,都不算什么。
只是,这节点,有些巧了。
城里头在查皮毛料子走私案,久居山野的病弱郡主便支棱起来了?
报信的小太监也不敢含糊,径直来了御殿的值房,是等不及内侍监大人下值了。
“对了,贵人还赏了东西……”
“什么东西?”
那小太监不敢说,只是将那包茶叶献了上去。
内侍监服侍圣上多年,才打开纸包一角,便已嗅得不是什么好茶,不由骂了一句:“小兔崽子,尽拿这些东西去糊弄人,今儿命丢了,都是轻的。要是连累了咱家……”
“不敢不敢……”
“还杵着做什么?小福子是个糊涂鬼,办错了差事,还不马上备份礼给贵人请罪?”
小太监马上听出了意思,屁颠屁颠跑了。
正好崔明端从内殿的小门出来,看到了这一幕。
内侍监即刻是笑迎上去,“崔大人,是要些什么?”
这些日子,陛下时常召见崔明端,不为政事,只为品诗论画叙旧。
内侍监的眼睛毒。满朝大臣谁都能和陛下谈论政事,就是他们不行,再换一批大臣来,也能做。
但崔家六郎不同。他是陛下伴读,自有独一份的交情在。他们就是得罪谁,也不敢得罪他。
崔明端看到内侍监偷摸往袖口里藏东西。宫中行走,收受贿赂,是寻常事。何况内侍监贴身照顾陛下起居,多的是人要巴结。
他不做声色,只借口说天凉了几分,要壶热茶。
不过是个寻常的吩咐,但内侍监一听“茶”,还道是他与梅花坞那位串好的,当即再躬着腰,“崔大人要茶,奴才亲自去办,还请大人稍候片刻。”
内侍监也是王府旧人,崔明端不是头一回和人打交道——今日着实反常。
他回京不久,接手的公文虽多,但能和内侍监扯上关联,更是不多了。想来京中那桩皮毛料子的走私案,比料想中牵涉更广。
等回了内殿,方才请旨求见的大人已经走了,陛下又传了他进去。
这一回,崔明端和送茶的宫人一道进的,借着品茶,说着茶事,“在眉州几年,劳陛下挂念,年年让人送了茶叶过去,微臣愧不敢受。”
“你也没旁的喜好,朕总不能赏几幅字画给你,眉州水汽重,爱卿品评之时,这幅斗牛图,就变成了水牛了。”
展露在画架上赏玩的,正是一幅横披水墨绢本,戴嵩是画牛的名家了。
其中一牛背上有牧童,一牛在身后追赶。二牛角力,像是前者得了点拨才胜了。
崔明端赏了名画,吃了香茶,出宫时便听阿藤说起了梅花坞的变故。身子才坐稳,心神却颠了颠。
昨日叮嘱过,今日她发落了人,定是有缘由的——难怪内侍监心虚成那般?
这倒是不打自招了。
“出城去。”崔明端敛着袖口,又补了一词,“骑马。”
阿藤看了眼天色,只迟疑了一瞬,赶忙是驾着车往大人名下的铺子去,那儿不在闹市,养着马,出入来去也方便。
*
萧家的羊儿,正在火堆上。
什么东西能敌过一顿烧烤?
串好的羊肉,在篝火上烤得滋滋冒油。
上一回这么畅快烤肉,还是在西北时。
萧鸣笙记不清事,但也晓得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比纯正的西北风味烧烤更抚慰心神。
羊是现杀的,足够新鲜,直接用盐和胡椒简单腌渍,就等日头偏西,开始架柴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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