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遂摆摆手,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
“你们后退一步做朋友呢?和平分手,也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先缓过这一阵再说。”
仝姝听完这话一下子笑了,长指转动着酒杯。
“有些人做恋人还不错,做朋友,还摸不到门槛。”
两人一开始若不是炮友,只怕一辈子也打不上交道。她对搞金融的一向没什么好感,而且不管是工作,爱好,生活经历,两个人就像两个没有交集的圆圈,跳脱出情侣这层关系,一下子就直接退回到陌生人。
“情侣这个关系像饺子皮,什么馅都能包,情热的时候就像扔进热水里,不管好不好吃,总能对付着咬一口。这水一凉,皮就泡烂了,和乱七八糟的馅搅合在一起,黏黏乎乎的掰扯不清楚。不吃吧,饿,吃了又恶心。”
“话说,姝姝。”
肖瑶眼睛一转,从吧台椅上下来,凑到仝姝耳边。
“你和万里……”
“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二楼看台处,谢舒昂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
万里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看了眼谢舒昂。
“别看我呀,看我干嘛,你继续。”
谢舒昂一脸贱嗖嗖的坏笑,“小心点,眼睛别粘人家后脑勺上了。”
谢舒昂顺着万里的视线看过去。一楼吧台,一个短发女人坐在椅子上,身上松垮地罩着一件蓝白格子衬衫,衬衣下摆则扎进牛仔裤的裤腰。
她面前的桌子上已经摆了两个空玻璃杯,袖子半挽着,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椅背后面,另一只手拿着满满一杯啤酒,正和旁边的一个长发美女聊天。
不时有男的过去和二人搭讪,都被她赶苍蝇似的很快打发走了。
“短发的是她?”
“嗯。”
谢舒昂探了半个身子出去,灯光昏暗,他往下仔细看了几秒,笑着调侃道,“行啊,大变样了,你小子眼光真是毒。不过说实话,她倒是跟你挺像的,尤其是身上那股劲儿。”
他以前在国际部,平常在另一栋教学楼,久闻仝姝大名,也见过她几次。她总是一头黄毛,个子瘦高,走路吊儿郎当,整个省实验也就一号这么个人,他印象深刻。
“我有点好奇。”
“什么?” 万里看向谢舒昂。
“既然都喜欢成这个样了,为什么不告诉她?可别说因为她有男朋友。你要是想,她结婚都拦不住你。”
万里转过身子,背靠栏杆。灰色亨利衫的领口半敞着,锁骨若隐若现,衣服下摆露出半截白色打底,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的琴弦。
“没必要。”
“她有能力,也有野心,对她来说,世界上有很多东西比感情更值得去追求。我不想赌,万一赌输了,那就是将她困在原地。”
说完,又回头向下看了一眼,眼底郁色更深,自嘲道,“大道理是这样,可是如你所见,我做得一团糟。这次想让她来也是因为上次复查结果不错,一时冲动。”
理智和情感不停地撕扯着,几乎要将他分裂成两个人。一个人格上了瘾一般疯狂地想见她,见一次并不会缓解,只会让下一次发作变得更加痛苦。一个人格又给他套上一层层不同名目的枷锁,这些枷锁来自于这二十多年他接受的教育,他的家庭,他自己的三观。
可结果就是,他这一个多月做的荒唐事,比前二十几年加起来都多。
“医生怎么说?还是要看五年生存期吗?”
“转移灶复发大概在三年内会出现,两年前做的最后一次手术,如果到明年不复发的话,才能算基本稳定下来。可是这玩意儿谁说得准,看得到三年,五年,那十年呢?”
见万里眉眼又沉了下来,谢舒昂有意活跃气氛,岔开话题,“话说你回来这么久了,就不打算回北京,去老爷子那边儿看看?前两天刚收了一对儿康熙青花双龙云纹梅瓶。老爷子要90大寿了吧,啥时候去了跟我说,我也登门拜访一下,完事儿到时候找绍霖他们聚聚,再给你介绍几个好妹妹。”
二代的圈子里,钱,女人,车子都是上好的关系粘合剂,自然也是永远都绕不开的话题。
那对梅瓶在佳士得上拍那天还登上了港媒头条,拍成价900多万,拿到手至少小1000个。
万里睨了谢舒昂一眼,看似漫不经心道,“这孙子还是适合你来当。”
自此爸妈去世以后,他很少再回北京。
万家是个大家族,后海三进三出的大院里,来往的都是人精里的人精,说句话都得先过几遍脑子,什么都得掂量着来,人还没老,心就累了。
万里父亲当年从德国留学回来,说什么也不愿再回去,正好在Q市遇到了万里母亲,便在这扎了根。
可这山南海北,生意往来,始终绕不过北京那个轴心。他不在的这些年,都是万钧一直联系着。如今回国,他就算有一百个不情愿也得咽回肚子里,由不得半点任性。
都是规矩。
谢舒昂怎么听不出来他话里有话,倒也不生气,只是嘿嘿一笑,装傻混了过去。
每个圈子里,跨过门槛只是第一步,门槛后还有像金字塔一眼多到数不清的台阶。圈子外的人被门槛挡着看不见,圈子里的人看得可是清清楚楚。而且这台阶还难爬得要命,远不是能靠堆钱能解决的。顶端的人吃肉,剩下的人喝汤,汤也分个荤汤和清汤。稍微漏下点油水,就够几辈子挥霍不完。
他家的分公司在山西名下有几座矿。钱不是问题,怎么花出去才是问题。
“等她走了我再去,你想去的话就和我一起,礼就不必了。老爷子不比以前,到了这个年纪,就喜欢喝茶下棋。”
万里这算是卖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谢舒昂要是再听不懂,这些年也算白活了。于是感激地看了万里一眼,“多谢,兄弟。”
他去了,就是承的万里的情,千万的流水放哪都太过招眼,只怕最后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如陪老爷子说说话,哄开心了,大事小事,都变成了一句话的事。
万里摆手,“别谢我,是我要替老爷子谢谢你。”
“等着,我明儿就找人做个锦旗送到你家,就叫‘Q市第一深情’,庆祝你单相思第11年。” 谢舒昂笑着说的,话里话外却透着些阴阳怪气的调调。
“你妹妹朝你撒气,你就跑我这乱叫?”
万里视线敛着,不温不火地顶了一句,却正好戳到谢舒昂痛处。
这两天谢婉意没少去他家折磨他,说两句眼圈就红了,哭完就闹,他没办法发作,只能忍着来找罪魁祸首算帐。
万里抬腕看了眼手表。
距离演出开始还有十五分钟。
“走了。”
拍了一下谢舒昂的肩膀,绕过他,径直往楼梯走去。
谢舒昂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这两年他看起来恢复得不错。
在美国的时候,即便是化疗也会定期去健身房,只因为医生说这样能或多或少能提高生存的几率。
上不了大重量就一点点从小重量开始,八年,一周四次,除了躺在医院不能动的那段时间,从未断过。
万里到了美国,依旧选择去上学。他以为万里无非是想给自己找个事做,可他选的专业偏偏是计算机,MIT的计算机是王牌专业,压力自然也不必说。每年期末周,救护车从图书馆拉走的都有计算机专业的人。
万里一边治病一遍上学,最终满绩毕业。
他不在医院的时候,没有人会将他和病人联想起来。
可是想想万里复发的日子,连他都心惊。
圣诞节看起来还健康的一个人,一个月不到就躺进医院里,188的大高个只剩一把骨头,浑身蜡黄,奄奄一息。
只是癌症剥夺的不止是一个人的生命,还有尊严。
一辈子需要吃药,每天都活在复发的阴影里。等复发时,头发没了,器官摘了,意识却清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进入倒计时。
两年前的那次复发最严重,他被癌痛折磨得不成人形,几度想要放弃治疗,却靠着极强的求生本能被救了回来。
谢舒昂印象极深,那次,他从ICU转到普通病房,全麻还未醒,意识完全混沌,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她的名字。
在美国的八年,万里只提过那仝姝一次。
第20章
舞台上只剩一束聚光灯,台下已经彻底暗了,从后面看,只看得见一个一个山丘似的脑袋连绵起伏。
两千余人塞满了这家Q市最大的livehouse。演出的宣传力度并不大,新乐队哪会有这么多观众,有一半都是猎奇来的。
美国留学,富二代,摇滚乐队主唱。光是这三个标签就足够吊起人的胃口。
蓬勃的心跳声藏匿在黑暗里,被压抑许久的躁动也蓄势待发。
仝姝看了眼时间,演出即将开始,
她拿着酒走在前面,另一只手牵着肖瑶的手腕,从人群的侧面挤进去。
两人被死死地堵在半路,只好上了旁边的台阶,随便找了个圆桌旁的椅子坐下。
这里唯一的缺点是视野不好,舞台只能看到2/3,所以人并不多。
“我很久没来了。” 肖瑶的声音传过来,“自从你走以后。”
也是她结婚,工作以后。
仝姝眼前一片漆黑,她看不到肖瑶的表情,只将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刚想说话,忽然,舞台亮了。
很罕见的,是淡青色的灯光,冰凉坚硬,像白色日光下挂着半壁苔痕的石板。
乐队是五个人,仝姝却只看得到钢琴手,鼓手和主唱。
干冰化作白雾,从底部缓缓升腾。
电吉他开场,开头就是一段120BPM的速弹,琴弦与空气一瞬间擦除火花,每个人耳蜗里伸出的那根引线被点燃,一路烧灼到大脑,台下已经涌起一小片的欢呼。
仝姝和肖瑶对视一眼,两人眼里都是藏不住的惊喜,想下场看看吉他手的表演,无奈刚起身就被人墙顶了回来。
鼓槌落下,疯狂的,欢愉的,痛苦的人们离开地面。散落在城市各地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在这精神的放逐地,随着急切的鼓点摇晃脑袋,混乱燥热的空气里,僵硬的肢体大幅摆动,汇成汹涌的汪洋,台下的人指挥出另一章乐谱。
小圆桌上只剩一个空的啤酒杯,两只沙丁鱼跃入人海。海浪澎湃翻涌,每个人肆意尖叫,窒息着狂欢。
We met in a town where the nights were long,
You whispered secrets in an old love song,
But the shadows grew, and so did the fear,
You held my heart, but death was near.
吉他手激烈地扫弦,每个音都处理得颗粒感分明,适当的单音符填充,完美的闷音,让节奏瞬间变得动感。
情感疯狂又克制,风格干净利落,基本功十分扎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舞台背光,前面无数的手机和自拍杆挡着,在仝姝看不见这人的模样。
明明喝得半醉,脑子里却崩起一根弦。
待会儿一定要听一下这吉他手的名字,这是她最喜欢的那种风格。
Now the days are long, and the nights are cold,
I’m left with memories, a story untold,
You were the dream that slipped away,
But in this madness, I’ll find my way.
仝姝像是回到了大学时。周一到周五,教室,实验室,宿舍。她像个半死不活的僵尸,死气沉沉地在这几个地方轮流蹦Q。
只有周六的夜晚她才能复活,就像灰姑娘在十二点以后终于能踢掉无用的高跟鞋肆意狂奔。
周六,她喜欢的摇滚乐队会在酒吧驻唱,二十块钱的门票是通往平行世界的乌托邦,她随便找张凳子蜷着,在无数个这样的黑夜里撕碎又愈合。
在北京的春夏秋冬,她呐喊,跟着乐队嘶吼,迎着冷风流泪,从地铁站出来看见初夏的朝阳。
一双双高举的手,握紧又松开,像虔诚的信徒,所有人有节律地一上一下,时间也就这么被挥走。
演出接近尾声,仝姝的大腿处传来手机震动。
是Omar。
想跟肖瑶说一声,一转头,原本在身边的肖瑶早就不知道去了哪。
她只好按下接听键,匆忙往外走。
“Hello 大家好,我们是Comet Fall彗星降临......”
主唱拿起话筒,话音未落,台下一阵欢呼。
舞台上灯光亮起,万里不自觉地眯了一下眼睛,视线朝观众席望去。
前几排逐一扫下来,眼里的光慢慢有些黯淡。可惜他视力不好,后排看不清。
浅浅叹了口气。
已经走了吗……
“Okay,最后一位,让我隆重介绍一下,我们的新朋友,超帅的吉他手――”
主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绕过来,话筒就在他的嘴巴。
他依旧礼貌地笑着,只是眼底多了些凉意。
“Hi,大家好,我是万里。”
温和沉静的模样,磁性清润的声音,和刚才舞台上high翻全场,疯狂热烈的吉他手有种极与极的反差。
几个字说完,台下一阵骚动。
“我c,这个吉他手好帅!!”
“声音太好听了”
一时间,无数的手机纷纷亮出来,打开一片闪光灯。
不知道从场内的哪个角落,突然有个男人大声喊了一句,“老师儿,我爱你!”
浓厚的本地口音,声音十分雄壮。
有人陆陆续续地出来抽烟,木门开合之际,仝姝听见里面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
她拿着手机,想侧身往里瞧,门却正好关上。
“.....嗯......晚安。”
对面传来嘟嘟声,仝姝也挂断电话。
秋夜风凉,灯下无人,瘦长的一条人影倚在石墙上,活像一个没写地址的信封。
那天她在饭桌上提起找工作的事,Omar私下里托UBS(瑞士银行)的熟人开始帮她找关系。
不知道是今天才有回信,还是Omar选择今天告诉她。
苏黎世Google,自动驾驶cv组(计算机视觉),她博士毕业走个流程就可以直接入职,职位是高级算法工程师。
这个职位,她从没在领英和官网上看到过。和好房子从来不在市面上流通是一个道理。
这个岗位和自己的专业并不对口。她做的方向是无人机固定翼总体设计和控制,传统工科。AI这两年火得一塌糊涂,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不管哪个行业都要蹭一把发篇论文,偏偏她不合潮流地极其抵触。
Prof Huang为这事还找过她好几次,不过没用,她说什么也不愿套个模型随便水篇论文交上去,那跟拉屎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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