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保持着双手环膝的姿势,地砖上的雨滴肉眼可见得越来越大,头顶的雨却不知道何时停的。
身后递过来一瓶水。
她用手指推开。
矿泉水瓶再一次递过来,瓶盖被拧开。水很满,她再推开的话,水会洒在自己身上。
只好接过。
她漱了漱口。刚才吐完以后,胃瞬间舒服了些,头却依然晕得厉害。
“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她精心梳理的,有逻辑的说辞,好不容易就要说服自己的大脑。
头顶的伞没动。
仝姝心里腾起一股无名火,猛地从地上爬起来。那人不拉她也不扯她,只举着伞在后面跟着,她快他便也快,她慢,他也慢。
走走停停,竟是一滴雨都没有落在她身上。
她的忍耐终于到了极点,回头朝着那人绝望地大声道,“有完没完啊,你能不能放过我,算我求你了,上次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说完,用力戳了两下他的心口,红着眼,一字一顿道,“你和我,陌生人,听懂没?”
那人的半个身子淋在雨里,浅色的风衣外套已经被雨水洇成深褐色。
“还有,少跟我玩苦肉计。以前学我抽烟,现在又跟我来这套。你出点什么事,我可担不起那个责任。哪天你要是真死了,万里,我可不会去给你烧纸,我得在一整个小区放鞭炮。”
男人忽地俯下身子,伞也跟着他的动作抖动,扑簌下一串雨滴。
一根骨节分明的食指轻轻压住她的唇,他注视着她的眸子黑如点漆,眼底比这场秋雨更加冰凉,“闹够了么?发酒疯也要有个限度。”
“你心狠,苦肉计在你这不管用,这么多年你不还是没戒烟,我知道的,可是我也没别的办法。”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低,不知道是不是天太冷,他吸了吸鼻子。
鼻尖泛红,看着竟让人有些心疼。
打一棍子再给颗甜枣,轻飘飘的两句话将她死死噎住,她红到有些不正常的脸扭到一旁,犟着,不肯道歉。
其实刚才那句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说的太过分,已经踩到万里的红线。
她这几年已经很少会被其他人影响到情绪,可是只要遇上他,不管过了多久,她一秒钟便会退化成敏感且失去控制的野兽,他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都能在她心底掀起滔天巨浪。
好的也罢,坏的也罢。
万里直起身子,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去提她的衣服,叹了口气,“车一会儿来,外套穿好。”
凌晨,又下着雨,别说车了,路上连个鬼都没有。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蹲着扒拉手机,都不说话。世界安静,只听得见雨滴落在伞布上的声音。
一直蹲着的那个人忽然起身,握住愈发往她那侧倾斜的伞杆。一如上高中时,他在车站等她时的那样。仝姝默不作声地将这把倾斜了十一年的伞扶正,哑声道,“就这样,别再动了。”
话音刚落,一辆黑色的丰田埃尔法开着雾灯,稳稳停在二人身前。
司机从驾驶座出来,恭敬地笑着,拉开车门,从万里手中接过伞为这二人掌着。
“辛苦了,李叔。”万里点头致意。
中年男人朝万里又笑了一下,只摇了摇头,嘴唇动了两下,喉咙却没有发出声音。
男人低头看向身旁那人,似乎知道她在盘算什么似的,牢牢钳着她的手腕,声音与动作完全不相符,语调温柔极了,“我向你保证,送你回家,我接着就走。”
第24章
车体十分宽敞,仝姝缩在座椅上,头痛得厉害,像有人拿着刀硬生生将脑袋劈成两半。
这车她有印象,从前一直是这辆车接送万里上学。有一次超哥来学校门口找她,看见这辆车,还朝她感慨道,“这省实验的有钱人就是多啊,一百来万的奔驰就算了,一百来万的面包车都能看见。”
默默将车窗降下一条缝隙,她侧过身,对着窗户上雨滴撞击玻璃留下的痕迹发呆。一路上车几乎没停过,很快就到了她家楼下。
司机下车,举着伞,拉开她那侧的车门。
“谢谢叔叔。”
仝姝钻出车外,脚刚沾到地面,顿觉双腿酸软无力,扑通一下,竟直直跪在了地上。
李庆源连忙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身后传来关车门的声音,万里大步从车后绕到她的身前,单膝忽然弯曲,没有任何犹豫地跪在水坑里。原本高大的身子霎时矮了下来。
她的眼睛又肿又胀,艰难地半睁着,视野里,只有一个宽阔的后背。
“上来。” 他说。
她没理,绕开他,自顾自往前走。
男人不打算和她纠缠,果断起身,一手托着她的背,一手穿过腿弯,手臂用力,将她打横抱起。
李庆源撑着伞,一路将二人送到楼梯口。
“你先回吧,李叔。”
这是仝姝在意识模糊之际,耳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她好热。
2009年的8月,电视机里农业频道的主持人说,是十年一遇的高温。
那一年,仝姝家刚从村里搬到镇上。
陈丽萍在前面走得飞快,她正小跑着跟在后面。
大地仿佛起了火,从脚底开始,一寸寸烧裂她的骨缝。空气里也漂浮着火星子,吸一口气,肺叶便迅速膨胀成一个巨大的火球,又热又痛。咳嗽两下,嘴里被震出一股腥甜的铁锈味。
“妈,俺热。”
陈丽萍没回头看她,而是转头拐进了一家连锁超市。
那时候,超市在镇里还是个新鲜玩意儿,卖的东西不便宜,比不上赶集买的实惠。大家心里都默认,逛超市约等于家里条件还不错。
陈丽萍总去,不光去,还一定要穿得十分立整体面。
仝姝跟着陈丽萍穿梭在几个简陋的货架里,购物推车里多了卫生纸和其他杂货。车重不好推,陈丽萍便把车停放在一旁,去买其他的日用品。
仝姝瞅准这个机会,悄摸摸溜到冷柜旁边。O从冷柜里拿出一瓶冰可乐。趁陈丽萍回去之前连忙跑到购物车旁边,偷偷将可乐放在不起眼的边角,又拿卫生纸遮了遮。
她看着那瓶可乐咽了咽口水,嗓子生疼。
结账的时候,她在旁边撑着购物袋,忐忑地接着从收银员手里递过来的东西,卫生纸,洗发水,洗洁精.....
袋子越来越沉,她的心也越来越沉。直到结完账,都不见那瓶冰可乐的影子。
她两只手提着重到变形的袋子,在超市门口,还是不甘心地说了一句。
“妈,俺热。”
陈丽萍沉着脸,直到走出去二里地,在一个路口拐角,忽然拧着仝姝的耳朵骂起来。
“别人都不热,就你热。好的不学,净学些偷鸡摸狗的。怪不得村里那几个老王八都戳我脊梁骨,说站马生的孩子脏,没几个好东西,果真还没说错。你耍那些小聪明给谁看呢,当别人都是傻子是不是。我和你爸一个月挣几个钱,你心里没数吗,家里房子还是借钱买的。喝饮料,你那一瓶破饮料能买五个馒头,知道不。啥时候自己挣钱了自己买,我没钱给你霍霍。”
女人的声音尖利刺耳,笼子里的鸡都被她吵得直打鸣,仝姝只觉得自己的耳膜都快被这鬼叫声划破。
太阳毒辣,她提着东西走了一路,浑身上下早已被汗浸透。
感觉自己即将晕倒之际,额头传来一股陌生的凉意。
那股凉意先是贴在额头,过了一会逐渐下移,轻轻抚住她的脸。柔得像一片羽毛,不带一丝力道。
她依靠着求生欲望本能地伸出手,牢牢地将那股凉意固定在自己的脸上,生怕羽毛飞走了。脸上终于舒服了些,身子却依旧滚烫。她抓着手里的那物件不断下移,用力掰开,覆在脖颈上。
喉咙里那团火稍稍灭了些气焰,她尝到了甜头,拉着便继续往衣服里面探去。
可谁知道,手里那东西不听话,一下子又变成了铁块,不论她如何用力,始终再无法挪动一分。
她急得又用力拽了两下,依旧纹丝不动。
实在气不过,张开嘴,一口咬了上去。
意识朦胧间,她听到一声闷哼,紧接着,嘴里散开一股极其浓烈的血腥味。
她吓得猛然睁眼,体温太高,眼皮都是烫的,目之所及竟都染成一片淡红色。
卧室的房门半开着,光从客厅透过来。
一个人影背着光跪在她的床前,左手五指正被她牢牢扣住,胳膊还贴在她的唇边。
她神志有些错乱,下意识地以为自己还在苏黎世。
扯着嗓子,艰难地问道,“Omar?”
Omar身上总是有很重的古龙水的香味,可是现在她鼻子堵着,什么也闻不见。
“刚回来吗?”
男人竟被气笑了,顾不上手臂那处流血钻心的疼,一把抓起她的另一只手覆在自己脸上,声音温柔地有些}人,“你再仔细认认,我到底是谁。”
他刚说完,她接着抽回手,另一手却仍旧将他攥得紧紧的。
她翻过身去,“不认识。”
不认识?不认识她早就报警找人来抓他了。
三个字就能让万里气得想发疯,这人紧抓着他的手不放,嘴里却喊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
他憋着火,不争气地说道,“来,起来喝水了。”
仝姝嗓子疼得厉害,听到这话,乖乖地撑着身子坐起来。面前递过来一大杯温水,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喝完才后知后觉地咂了咂嘴,脸上一副难以言喻的奇怪表情。拍开床头的台灯,仔细看了看手里的液体。
“水里放了点盐,可以补充电解质。”
她听他说话,点点头。等他说完,她又晃了晃手里的杯子,巴巴地望着他。
“冰箱……有”
一贯凌厉的眼睛变得有些懵懂,把他的心望得软成了一滩水,语气也不知不觉变得像哄小孩子一样。
“不行。” 男人果断拒绝,“病好了才可以喝饮料。”
她一下子蔫了,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烧糊涂了,开始胡乱扯着身上的衣服,“热。”
睡衣是一件宽松的T恤,就放在床尾。万里给她递过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身上的衬衣就已经飞了出去。
他的耳根子登时烧得通红,急忙扭过头去。现下要是有个外人来,怕是也分不清发烧的究竟是谁。
男人刻意不去看她,“家里有药吗?先退烧,明早还发烧的话我们去医院。”
仝姝反应了一会儿,点头,伸手指指书桌旁的架子。
“手先松开。” 左手却被扣得越发紧了。
他低声温言道,“听话,一会儿就回来。”
那只滚烫的手这才缓缓松开。
万里抽回手臂,双手撑着床。跪了太久,身体重量全都压在左腿膝盖上,稍微一动就针扎似的疼。右腿残肢估计已经溃烂,已经痛到神经仿佛暴露在体外被疯狂摩擦。他尝试了几次,无论如何也用不上力,整个床架都被他带得有些颤抖,终于艰难地站起来。
床上那人忽然掀开被子,赤着脚下床。
“坐.....” 她眼神迟滞,完全是一副没清醒的样子。却双手扶着他的肩头,将他摁坐在床边。接着起身,贴着墙一步一步走,将药箱提回来。
二话不说,准备直接弯下腰挽起他的裤脚。
身后却忽然传来一股力拦过她,将她拉回床上,一瞬间天翻地覆,他俯身,薄唇贴在她的耳边,“这会儿又认识我了?忽然想起来就认识我一个瘸子,是不是。”
她没吱声。
他打开药箱,对着灯光看着药品说明。扶起她吃了药,她吃过药也难得配合地钻回被子里。
将药放回药箱的时候,有一板药,背面印刷着英文和德文,并且已经空了一半,一下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拿起来只看了一眼,登时便顿住。
床上那人转了个身,面朝他侧躺着,只露出半个脑袋,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睛没什么神采,却强行睁得溜圆,看了他一会儿,又看了看他的腿。
被窝里忽然伸出一只手,及时地搭在他的手背,十指再度紧紧扣住。
她的手烫得厉害,眼皮终于支撑不住,开始频繁地上下打架。她的声音含混,像梦话,万里听了好几遍才听清。
“你先别走,等我醒了再走。”
“不走。”
“别骗我。”
他心口涩得发苦,揉了揉她的头发。
“睡吧,这次不走了。”
他跪在床边,手腕挪动时无意间蹭到她的腕表。忽然,像意识到什么似的,用另一只手解开她的表带,动作有些慌乱。
她已经睡了。
他晃动了一下她的手表,屏幕并没有反应,如果他没记错,上次在车里的时候,她的手表就一直未曾亮起。
他的指腹摩梭着这腕间凸起的疤痕,过了许久,才颤着声音,不可置信地低语。
“所以,才一直戴着手表对吗,哪怕早就没电了。”
第25章
这一觉,仝姝睡得并不好。
或许是退烧药起了作用,她体温降下来了,只是浑身的骨头仿佛被烧焦了,一翻身就痛得直嗳气,每隔一会儿就要被迫醒来一次。
每次醒过来都能看见他,还有孤单地立在一旁的假肢。
他手臂笔直,就这么任她牵了一整夜,一动不动地维持着一开始的姿势,侧着脸趴在床边。
他睡觉很安静,也很规矩,一点声音也没有,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仝姝鬼使神差地伸出两根手指,放在他鼻子下方。
还有呼吸。
她缩回手,隔着黑暗,用眼神细细描摹着他的轮廓,忽然很难描述这一刻心里的感觉。
八年的时差仿佛坍缩成一个原点,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宇宙大爆炸可以从今晚开始。这一整个夜晚,自此便能在时间的尺度上无限延长。
或许年少时的心动,也不仅仅是青春期荷尔蒙爆发的产物。
那无法解释她每次见到他心底隐秘的悸动。时至今日,今晚,依然如此。
她若是真的讨厌他到了骨子里,自然有一百种方法不吭不响地逃离,而不是陪他演这一出出恨海情天的戏码。
她的情绪很久没这么频繁地大幅度波动过了,每一次都是对精神的极大透支。唯一庆幸的是现在她在休假,如果她手头还有工作,大概真的会崩溃。
她不喜欢这种下状态的自己,也早就不再迷信爱情。
她曾认真回想过无数个获得巨大成就感的瞬间,却无一不觉得他人和自己好似分隔在湍流的两岸。她所有高光的时刻都来源于自己在青纱帐里的不怕死地横冲直撞,或是在泥里咬着牙踽踽独行。
她侥幸地成为了她自己,而这一切,与桥上远观她的那个“爱情”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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