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电梯下楼,打算把房退了,再去附近吃个包子豆腐脑。
经理一路把她送到门口。
早上的街区已经热闹起来,送孩子上学的,跳广场舞的,上班的,旅游的。
车流如织,鸣笛声不断,行人如过江之鲫,来来往往。
九月的秋老虎,太阳毒辣。
仝姝坐在路边,眯着眼,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一切,往嘴里塞了个小笼包,再配一口豆腐脑。
“老板,再要一笼包子,肉的。”
*
“师傅,慢点开,我想吐。”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吓得立刻放慢了速度,还给她开了空调。
仝姝坐在车后座,额头冒汗,一脸惨白。
胃里翻江倒海,嘴里一股肉包子味。昨天坐万里的车,没感觉有这么多上下坡啊。
十几分钟的车程感觉比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更煎熬。
车刚停下,仝姝一把拉开门,直接跑到花坛边哇哇吐了起来。
“您是仝女士吧。”
仝姝刚吐完头还晕着,正坐在树荫下的马路牙子上休息。循声回头,看见一位穿白衬衫的中年女性正小跑过来,脖子上挂着工牌,手里还拿着一瓶水。
“我是。”
女人缓了一口气,将水递给她,微笑着自我介绍道,“您好,我是您预约的租房中介,叫我小严就行。”
“谢谢。”
仝姝用水漱了漱口,嘴里一下子清爽不少。
“这天太热了,咱先歇歇。” 女人站在她旁边,帮她挡着打在她头顶的一束阳光。
她看着比仝姝大不少,这声小严仝姝有点叫不出口。
“这是您的名字吗?” 仝姝指了指工牌
工牌上的名字是严清韵。
“啊,这个啊,是。” 女人有些错愕,没想到仝姝会来这么一句。
“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您的名字很好听。”
严军闺女,王鹏媳妇儿,乐乐妈妈,女人头一次听到别人夸她的名字好听,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大热天还捂着长袖,严清韵热得满脸通红,鬓角滴汗。
“您喝饮料吗?我去买。”
仝姝看了一眼表,自己已经耽误了十五分钟,说着便要从地上站起来。
严清韵连忙摆摆手,“不用不用,我不渴。”
“那个......其实我刚才就看见您了,没事,咱不着急。我女儿也晕车厉害,特别是一到了夏天,啧啧,那丫头说车里的塑料脚垫味她闻着恶心,今天又让她爹去买新的。”
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说起女儿,严清韵打开了话匣子,一会儿抱怨着升学难,一会儿心疼女儿身体。只听了几句,仝姝心里就有些涩涩的,却也没有打断她。
她不好意思再多坐,站起身来,严清韵边说着话,边领她进了小区。
这小区看着有些年头了,一栋栋淡黄色的楼房旧而不破,像是压箱底的缎面旗袍,褪了颜色却仍泛着柔软的光泽 。中间的主干道十分整洁,两侧弯弯曲曲的小路上落满了淡粉色的合欢花,行人来往,步步生香。
“这以前是海军大院的家属楼,别看外面老,这造的可扎实嘞,墙厚,夏天不开空调都凉快。”
严清韵一路给她介绍着。
“前后两个门,北门出去就是菜市场,再往东走就是一号线地铁站。后门离学校近,不到一公里,家里有学生的话接送方便。”
“这还是个学区房。” 仝姝无意识地接了一句。
“是啊,拐过去就是省实验,高中生家长很多在这租房子。”
仝姝愣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
“咱是16号楼,2单元,301。”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楼下。
这栋楼一共只有四层,但是层高不低,楼的侧面有一颗老榆树,三层楼那么高,叶子里还藏着一串串嫩绿的榆钱,
严清韵帮她拉开门。
一进楼道,仝姝整个人瞬间凉快的肩都软了,无比舒爽的呼了口气。
房子和展示出来的图片一样,采光比她想象的更好,客厅的窗子外面浮着一团碧绿,正是刚才看到的那颗老榆树。阳光被树叶切割的细碎,一缕一缕洒在地上。穿堂风一过,空气里还能嗅到榆钱清甜的香气。
仝姝很满意。
确认过房子没问题,她三下五除二交钱签了合同。
严清韵做中介这么多年,头一次遇见仝姝这么爽快的客人。
仝姝见她又掏出手机看时间,便主动说道,“我这没什么问题了,您去忙。”
女人满脸歉意地反复跟仝姝解释说今天孩子爸不在家,她要接女儿放学。
仝姝笑了笑说没关系。
严清韵走的时候轻轻关上了门,只剩仝姝一个人站在房间里。
她又把每个房间都慢慢逛了一遍,中间屋子的墙皮有些脱落,一开门就会抖落下一层白灰。
她忍不住又用力晃了一下门,盯着阳光下翻飞的白色粉末,有些失神。
十二岁那年的冬天,距离仝海波和陈忆萍离婚还有半年。
“仝海波,这个家你要是实在不想回来就给我滚!”
男人女人大声地互相咒骂着,餐具被一股脑的摔在地上,发出阵阵巨响。
她飞快的跑下床,锁好房门。
又一阵哗啦啦碗碟破碎的声音。
“……这么多年了,你管过孩子吗?……” 陈忆萍歇斯底里,隔着两道门也听得清楚。
“……你管的好!成绩差成那个熊样,说出去还不够丢人的……”
“……那你管!明天家长会你去开,你觉得丢人我就不觉得丢人了?……”
一句话,就把仝姝的成绩和两人婚姻的不幸联系到一起。
防盗门“咣当”一声被重重甩上。
接着,她房间的门锁被外面的人大力晃动,墙皮被震的掉下一层白色的粉末。
她不敢开门,就那么一动不动的坐在床上,盯着那白色灰尘飞离墙面,悬浮在空中,落在地上
打不开女儿的门,那人泄愤似的“咣咣”踹了门两脚,歇斯底里地在门外喊道。
“你到底藏着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跟你爹一样,两个贱货。”
“当初就不应该把你生出来,扫把星。”
第7章
下了几场雨,又刮了几阵风,Q市的气温终于有了点秋天的样子。
早上出门的时候还是晴天,中午一过,天忽然阴了下来。仝姝穿着肥肥大大的短袖,正坐在地毯上拆快递,脊背一哆嗦,跑进房间拿了件外套。
两个行李箱一个双肩包,三件行李放到三个房间,像插旗子宣誓主权一样,她执意用自己的东西占满三个卧室。
当年仝海波和陈丽萍离婚,她跟着陈丽萍,后来陈丽萍改嫁,她凭空多出来个弟弟,就从睡卧室变成睡客厅。再后来,她陈丽萍生了个男孩,她便连客厅也没得睡,辗转在姨舅家,像在风里打转的柳絮,两边都想把她吹到对方家里。
她的时间,她的空间,现在终于完整地属于她自己。
和苏黎世一样,一水儿的原木色家居,客厅安装了高清投影仪,地板上铺了灰色短毛地毯,当然,她也买了个软乎乎的棕色沙发,整个人可以完全陷进去,像被人抱住一样。
今晚约好了去肖瑶家吃饭,还有三个小时,仝姝刚把快递盒子扒开,正打算装这个小推车,手机突然来了消息。
龚家琦_D&T烘焙(店长):【哈喽,简历没有问题,咱们什么时候当面聊一下,没问题的话就可以直接入职。】
事情要追溯到昨天晚上。
仝姝出去买了个慕斯蛋糕,结完账出门的时候正好看到面包店招聘兼职的广告,仝姝犹豫了两秒,转身回去,问正在收银的人,“你好,我想做兼职,你们店长在吗?”
今天上午她重新写了份简历发给店长,下午就收到了消息。这种心血来潮让她心底有种隐秘的兴奋,有种对人生彻彻底底的掌控感。
就像她昨天去吃了个早饭,顺便在小区门口剪了个齐耳短发。
她回复道:【明天上午就可以。】
仝姝拿起图纸大体扫一眼,很快找到各种型号螺丝对应的位置。她干活麻利,一口气把所有快递拆开并分别组装好,结束后简单冲了个澡。
老房子没有通风系统,洗手间水雾缭绕。她洗完澡接着推开窗户,风猛地灌进来,水汽被冲散不少。
毛巾搭在头发上,往手里倒了点超市买的乳液,用掌心揉搓两下再胡乱抹到脸上,身子向前倾着,胯骨抵在白色陶瓷洗手池上,腰间窜上一股凉意。
镜子藏在潮湿的水汽里,斑驳地映着她自己。
沾了水后极短的头发,不算白皙的皮肤,眉峰仔细看有两个小孔,高中打过眉钉留下的痕迹。肩平而直,有白色的手术缝合的疤痕,她在法国滑雪的时候摔断了锁骨,那次叫了直升机救援,差点没了命。
抓着毛巾的手指并不纤细,指节有些变形。没有了手表的遮挡,四条丑陋的伤疤凸起在手腕内侧,形状狰狞,泡过热水后后隐隐发痒。
糊弄着随便擦了下头发,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爽快。
上次剪这么短的头发还是高中,教导主任说,如果再发现她头发是黄的就立刻退学。退学她就无家可归,在路边溜达着,随便找了个理发店剃成了光头。
一头黑色短发还半湿着,时间差不多了,她叫了个网约车直接去肖瑶家。
出租车一路向西,天色越来越晦暗。
等她到肖瑶家的时候,头顶的乌云已经沉甸甸的直往下坠,像一团包了铅块的棉花,硬生生落在脖子上,压弯人的脊骨。
没过一会儿,空中飘起了雨丝。
仝姝顶着雨,提着两箱牛奶走到门口。
肖瑶父母还住在从前那个房子里,一楼,有一个小小的前院,左边种菜,右边养花。
“又买!” 门铃响起,肖瑶小跑着从屋里出来,忙从她手里接过东西,又把伞塞到她手里。
去别人家空着手总归不大好,仝姝在小区门口的超市买了两箱特仑苏。
“好家伙,这么短,有点像广末凉子那张照片。” 仝姝举着伞,肖瑶凑上前去,仔细看了看。
仝姝昨天只说去剪头发了,肖瑶没想到剪得这么短。但是仝姝头小脸小,五官立体,短发显得更俏皮了些。
“不过好看是挺好看的,你这张脸,剃光头都好看。”
仝姝挠了挠头,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
肖瑶走在前,她跟在后面给她打伞。
右边的花坛里种上了连成片的红色小花,生长茂盛却又有些杂乱,像野花,仝姝从没见过。
“这是什么花?”
她记得肖瑶妈妈以前喜欢种牡丹,衣服上是牡丹,小花坛里也全是红的粉的一大朵一大朵的牡丹,开得艳丽喜人。
“好像叫长寿花,不用打理,往土里一埋就能活。”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里。
“爸,妈,姝姝来了。” 肖瑶嘹亮的喊了一嗓子,转头对仝姝指指耳朵,比了个口型,“年纪大了,耳朵不行”
肖瑶爸妈30岁结婚,35岁才有的肖瑶,积极响应那个时代提倡的晚婚晚育。
肖瑶妈连忙从客厅出来,穿着一件墨绿色人造棉连衣裙,头发和以前一样烫着小卷,看着比以前胖了些,个子也矮了些。一见仝姝眼睛放光,脸上笑开了花,“小越长越俊了,这大个子看着就喜人,是不是这两年又长个了。”
“Зравсвуйе, авно не виелись! (您好,好久不见)” 仝姝眉眼弯弯,俄罗斯语她只会一点,算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Да, ейсвиельно авно не виелись. (是啊,确实好久不见了。)” 肖瑶妈是S大俄语系的教授,说得流畅好听。
突然,板着脸转身冲里面吆喝道,“老头儿,别下你那个臭棋了,姝姝来了。”
两幅面孔切换地太快,仝姝有点忍俊不禁。
“一帆呢?” 仝姝问道。
“厨房做饭呢。”
“哎哟喂,姝姝,大姑娘了啊。” 肖瑶爸瘦了很多,坐在沙发上,桌子上摆着个笔记本电脑,看着腿脚不大好,起身还要拄着拐杖。
“叔,你的腿......” 仝姝连忙过去扶。
“痛风,哈啤酒哈的,再哈点就好了。” 肖瑶妈白了老伴一眼,没好气道。
电视机里放着父母爱情,肖瑶妈去厨房,肖瑶坐在沙发上刷淘宝,隔一会儿就问问仝姝哪件好看,这三件比哪件好看,这十件比哪件好看。
肖瑶爸从茶几下面掏出一个蓝布包袱,里面包着一个木头盒子,打开就变成了一张棋盘。
“来一把。” 肖瑶爸冲仝姝挤挤眼睛。
“好。” 仝姝无奈。
仝海波也爱下象棋,仝姝被迫成了他的棋搭子,后来又成了他在小区棋局上炫耀的招牌,也算有童子功。
仝姝红棋先手,炮二平五。
“先给我来了个当头炮。” 肖瑶爸笑呵呵的跳左马。
两人下得有来有回,仝姝手里正捏着一个卒,肖瑶爸的手机响了。
“您接。” 仝姝收回了手。
窗外打了个闪,房间忽然亮如白昼,仝姝吓了一跳。
“喂,嗯……在家......下雨了,改天吧......已经到了啊......你弟弟来的.....好......我去开门。” 肖瑶爸一接电话就仿佛换了个人,儒雅温和,倒是符合经济学教授的身份。
“以前我在北京的时候P大的学生,每年都来,前两天说要来看我,临时有事,让他弟弟送东西过来。” 肖瑶爸笑呵呵地解释道,眉眼间藏不住的欣慰。
“叔也是桃李满天下了,我去开门。” 肖瑶去洗手间了,仝姝拿了把伞,笑着往外走。
院子门铃响了,肖瑶妈也从厨房出来,两个人碰巧一块去了门口。
大雨宛如天河倒泄,仝姝有些艰难地撑着伞,肖瑶妈去开门。
雨顺着大风从四面八方吹来,仝姝把伞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一圈海军蓝衣服的底边,缝着黑色皮质十字架的克罗心深灰色牛仔长裤配一双黑白板鞋,裤脚和鞋已经全湿透了。
“我亲娘嘞,孩子,全淋湿了,快进来快进来。” 肖瑶妈语气焦急,直接拉着人往院子里面招呼。
闻言,仝姝把伞微微抬起,也抬头去看那人。
这一看,她的伞差点掉在地上。
第8章
雨水顺着万里的头发汇成一股股细小的水柱,像溪流蜿蜒过他的鼻唇,把肩膀处的衣服洇成潮湿的黑色。
二人的视线在空气里纠缠了一秒,然后倏地分开。万里怔愣在原地,拿着礼物的手僵在半空中。
5/33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