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姝的脑子一片空白,手却本能地把伞往他那里移了几寸。
“哎哟,孩子快进家来。”
肖妈心里过意不去,没有给万里说话的机会,拉着他的胳膊,直接将人一路带进屋子里。
这个小区不好停车,他淋成这个样子,一看就是从门口走过来的。
玄关处。
肖瑶,陈一帆站在里面,互相对视一眼,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万里和仝姝站在门口,两个人都紧抿着唇,微微别着脸,四个人沉默的围成了一个圈。
肖母站在中间指挥大局,对肖瑶说,“瑶瑶你去拿件你爸爸的衣服。”
肖瑶忙去拿了一件肖爸的格子衬衫,肖母接过衣服,又连忙找出一条干净毛巾,接着转身塞进万里手中,“孩子,快去冲个澡,要不着凉了,听话,快去。”语气不容置疑,说着话就把万里往厕所里推。
“阿姨,不用,我......”
万里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只是话还没说完,厕所门就被肖瑶妈一下子关上。
剩下的三个人都知道,万里有假肢不能碰水,然而没有人打算把这件事说出来。
肖瑶给宋一帆使了个眼色,自己连忙挽上妈妈的胳膊往客厅走,“妈,上次你跟我说的表妹那个事儿......”
肖瑶家的浴室和厕所在一起,中间用一扇推拉门隔开,厕所外面又有一道门。
仝姝和宋一帆站在门口,一直没听到水声。
“里面没有扶手,要不我去帮他一下。” 宋一帆主动说道。
刚才肖瑶也是这个意思。
上高中的时候,万里只要发烧就会消失几个星期,再回来时面色蜡黄,整个人仿佛去鬼门关走了一遭。
仝姝点点头,微微压低声音,继续道,“一会儿把他的假肢拿出来给我,上面有金属配件,我用吹风机吹一下再上点机油。”
“好。”
“万里。” 宋一帆敲了敲门,“开一下门,我进去。”
“不用。” 极冷的两个字从浴室里面传来,宋一帆站在门口,有些为难地看着仝姝。
“那随他去吧。” 仝姝的语气也没比万里好几分,仿佛是故意说给里面那人听的。
门里门外,三个人僵持着。
又过了一会儿,浴室终于传来水声。
宋一帆和仝姝同时松了一口气。
“你去忙吧一帆,我在这守着,他自己动作慢一点的话,应该也没有什么问题。”
厨房的灶还开着,宋一帆刚走出去两步,又退了回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仝姝……”
“嗯?你说。”
“万里,他这些年,挺不容易的。” 宋一帆低声说着,拧了拧眉头,鼻尖微动。
仝姝心脏一下子跳得厉害,抬头看向宋一帆,神色一凛,似乎想从他的眼睛看出这句话背后的隐喻。
过了几秒忽然回过神来,随意笑了一下,“大环境不好,大家都不容易。”
“我和他不过同学一场,谈不上别的。” 她语气如常,听起来没什么情绪。
宋一帆看着她,又看看她身后那扇玻璃门,转身出去,嘱咐仝姝有事就喊他。
仝姝进了厕所,锁上门。
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倚在洗手池边,隔着一道磨砂玻璃门,沉默地听着里面哗啦啦的流水声。
她又想起宋一帆刚才的话,喃喃自语,像是说给自己听,“他不容易,谁又容易呢。”
忽然,只听到里面传来噗通一声闷响,很快便重新被水声盖过。
仝姝心里一沉。
“万里?” 她快速地敲着门,手上控制着力道。
无人回应。
“万里?” 仝姝忽然脸色煞白,再顾不得许多,一下子拉开门冲进去。
“出去。” 万里用胳膊支起半个身子,冲来人低喝一声,眼中结满血丝。
然而还是晚了。
万里侧倒在地上,身上还沾着白色的泡沫,水流绕着他流淌而过,身体的每个部分一览无遗地暴露在仝姝面前,隐秘的,残缺的,丑陋的。在她面前这么多年的自卑与胆怯再也无处遁形。
仝姝耳廓红得仿佛能渗出血来,却主动对上万里的眼睛,目光透亮坚定,没有丝毫畏怯。
“摔哪儿了?摔到头了吗?”
“需要去医院吗?” 她的语气只慌乱了一秒,接着就变得极度冷静。
万里闭上眼,摇了摇头,他害怕看到仝姝用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看他。他的仿佛要嵌进嘴唇里,唇瓣顿时染上一抹鲜红。
老天爷跟他开了个玩笑,没有预兆地突然破了一盆大雨,让他在最爱的人面前最狼狈。
但又何止今晚,他被困在疾风骤雨里整整八年,动弹不得。
哗啦啦的水声里,夹杂着OO@@布料摩擦的声音。
地上的男人仿佛意识到什么一般,猛地睁开眼睛。
仝姝一件一件地脱着衣服。
针织外套,短袖,裤子。
内衣。
外面轰隆作响的雷仿佛直接劈进了他脑子里,他颅内气血翻涌,耳膜被震得一阵嗡鸣。
“扶着我起来。” 仝姝突然出声。
她全身赤裸的蹲在他身边,顺着胳膊,将他的半个身子移动到自己肩膀上,肌肉蓄力,猛地一蹬地,将他从地上带了起来。
万里单腿靠墙站着,半低着头,别过脸去,双唇抿成一条绷直的线。
“万里,看着我。” 对面的女人一字一句,清晰坚定。
她紧实的胴体雕刻着清晰的肌肉纹理,左膝和小臂上盘踞着几条刺目的粉白色疤痕,毫无保留地完全暴露在他面前。
“这样我们就算扯平了,万里。“ 仝姝神色平静,深深地注视着万里的眼睛,”你的身体是有残缺,但并不丑陋。它是你灵魂的容器,所以在我眼里,它美丽,且珍贵。”
“在我人生的前十七年里,只有你一直,坚定,不厌其烦地在告诉我,我是个很好的人,我值得很好的东西,我应该去看更大的世界。你重复了三年,我才敢相信,我才能做到。”
“那现在的这句话,就是我的回应。”
“就算我们不是恋人,你也永远是我珍视的朋友。”
仝姝紧紧握住万里的手,把热水开到最大,让他冲洗干净身上的泡沫。
她的指根处覆着一层薄茧,手臂劲瘦有力。万里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四肢有些发麻。
两人穿好衣服。
万里空着一只裤管,只能斜倚着墙,仝姝正用吹风机仔细烘干着他的假肢,同她平常做事一样,认真细致,不放过任何一个零件。
“好了。” 仝姝把假肢递给他,不露痕迹地侧过身去,双眸低垂。
万里弯下腰,在残肢上套上先套一层网布,再放入接受腔,站着不比坐着容易,他费了一番功夫。
“谢谢你,没有帮我。” 万里苦笑了一下,那样的话,自己真成了一个废人。
仝姝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推门出去。
第9章
客厅桌子上摆满了饭菜,九月开海,中间是一盘刚煮好的螃蟹大闸蟹,还冒着热腾腾的白气,从山上买的乌鸡用生抽蚝油炒了,点缀着红色绿色的辣椒。一大条清江鱼,嫩白的鱼肉撑破皮翻了出来,旁边垫着豆腐,鱼肚子上洒满了葱花。
上车饺子下车面,仝姝面前还多了一碗面条。
二老坐在桌子首尾,四个年轻人坐在中间。
肖瑶本来打算让仝姝坐在自己旁边,可宋一帆端上来最后一个菜,一屁股直接坐在凳子上,肖瑶瞪了他好几眼。
仝姝和万里坐在对面,手放在桌子下面,两个人身子绷得笔直。
“孩子,就当是自己家,没那么多规矩,该吃吃该喝喝。” 肖妈招呼道。
肖爸笑着拍拍万里的肩膀,“你看我这记性,还没介绍,这位是我学生的弟弟......”
"万里。" 肖瑶终于忍不住了,“爸,我们是高中同学,我们四个都是。我,万里,姝姝是一个班的。”
“你就是万里?亲娘嘞,以前总听这俩闺女提起你。”
仝姝刚喝到嘴里的啤酒差点喷出来,呛得满脸通红,把身子扭过去,一直咳嗽个不停。
肖瑶没想到自己亲妈隔了这么多年竟然还记得万里,手一抖,筷子差点掉在地上,急忙道,“妈!”
万里刚出国那阵,她可没少帮着仝姝骂他。
“恁快别说了行不行。” 肖瑶急得土话都冒了出来。“求求恁了,快点吃吧。”
“好好好,不说了。”
酒过三巡,肖爸面前的酒盅里剩了半杯白酒,脸上微红,已经有了些醉意。万里穿着肖瑶爸爸的蓝白格子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处,整个人看着极为干净,身子微微向左倾斜着,认真听着肖爸讲话,两个人天南海北的聊。
肖瑶醉得厉害,揽着宋一帆的脖子不停撒娇,宋一帆脸红得发紫,不知道是羞的还是醉的,赶紧把她送回了卧室。
肖妈和仝姝喝的红酒,肖妈往仝姝身边凑了凑,低声念叨着什么,仝姝明明感觉自己喝得不多,但不知道为什么头晕的厉害,单手支着额头一动不动,至于肖瑶妈说的话,她是左耳进右耳出,一句也没听懂。
隐约只听见万里说要走,仝姝扑腾一下子站起来说她也要走。
肖妈说没听见外面雨那么大,走什么走,在这住下。
仝姝坐在床脚,安静下来反而有些清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拿着手机爬上床,往后一仰身子,忘了肖瑶家的床头很低,“咚――”一声,一下子磕了后脑勺。
“嘶。” 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一晚上没看手机,倒也没来几条消息。
她和Omar的对话框仍停留在八个小时前她给新房子拍的那张照片上,未读未回。
大厦将倾,风雨如晦的夜。卧室的床和窗户紧挨着,她爬到床尾,拉开一道缝隙。
湿凉的空气争相往屋子里钻,落在枕头上,被窝里。她弯着腰,用手背垫着,下巴搁在窗台上,眼睛被这风吹着,微微眯了起来。
她其实很喜欢雨天,安静的也好,轰鸣的也好。天上来的无根水飘摇着一头扎进泥土里,滋养出万物生长的力量。世界上管它脏的,干净的,一场雨过去,从前的记忆也能被覆盖,所有物件都一样的整洁如新。
偶尔有黄豆大的雨滴砸到窗台上,破碎的瞬间溅到她的眼角下方。
像泪,也像泪痣。
小时候考砸了,陈丽萍让她在雨里罚站,烧了三天三夜,耳朵差点聋了。
初中时,家里总是没日没夜地争吵。下雨天,她就蹲在一楼的空调外机下面玩石子,等一个可以回家的时机。这个时机总是很难把握,早一点,晚一点,都少不了一顿打。
上高中前,她没有家了。她想过下雨天杀了继父那个禽兽会不会比较容易,也想过汛期跳河会不会更痛快些。
那一滴透明的雨水顺着她的脸一路向下,最终停留在唇角。
她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咸的。
后来,每次返校,在车站出口,总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身影撑伞等她。她开始喜欢上了下雨天,她说,他听。那把黑色的雨伞是她情绪的避难所,精神的自留地。正是青涩的年纪,那也是他们距离最近的时候。
此刻,她又变成了一座孤岛,隔着浩渺的雨雾,与这个世界遥遥相望。
“咚咚――”
什么声音?仝姝仝姝猛然回过神来。
黑夜里,人的感官总是格外敏锐。
“咚咚――”
这下她听得清楚。
环顾四周,发现是床头那侧的墙壁传来细弱的敲击声。
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盯着那面墙。屏住呼吸,用指关节轻轻回应了一下。
应该是听错了吧,她摇头笑笑。
可是心里又在隐隐期待着什么。
对面传来一阵有节奏的轻声敲击。
是高中玩过的摩丝密码,不过雨声太大,她有些听不清楚。
仝姝把一只耳朵贴到墙上。
s1
DE
s2。
这里是s1电台,呼叫s2。
仝姝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却又不禁莞尔。
R
收到。
墙的另一边,万里一只腿支撑着身体,后背倚在墙上,头微微侧着,耳廓若有若无的触碰知着墙壁,唇角控制不住的上扬。
墙壁发出轻声的响动,传递着只有两人可以接收的信息。
我饿了。
我也是。
两扇房门同时打开,客厅的窗户没关,仝姝关门的时候,风猛的从门后吹来,她吓了一条,生怕关门声把其他人吵醒。
一直手臂突然牢牢地抵上门板,风好像突然消失了,门板纹丝不动,接着再轻轻合上。
“谢谢。”仝姝低声道。
万里长臂横在她身前,没有光,只能依稀看见他的轮廓。
他已经把假肢脱了,仝姝很自然地把他一只胳膊搭在肩上,轻声说,“扶着我”
仝姝蹑手蹑脚地将厨房的门关上。
“哐啷”一声,深红色的木门被一脚踹开。
2014年10月8日,国庆假期结束的第一天。仝姝在网吧没日没夜的混了三天,回学校的时候第二节课还没结束。她在楼梯口的角落蹲着,打了下课铃才往教室走。
她透过门上的玻璃看了一眼,班里的其他人都已经去跑操,教室的最后一排,她的座位旁边,多了一个人。
那人听到这声巨响,自然也看见了她。
“你好,我叫万里。”
仝姝三天没合眼,全凭一口气吊着。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一把拉开椅子,埋头就开始睡。
她睡了整整两节课,直到中午放学才醒。
两节连堂的物理课总是格外好睡,被放学铃吵醒的时候,她的脑子还是懵的,脸上被课本压出来两道鲜红的印子。眯着眼四处张望了一圈,看见万里,吓了一大跳。
“你谁啊?” 她警惕的看着旁边的人。
万里瞥了她一眼,并不说话。
“我叫仝姝。”
仝姝揉着她那一头枯草一样的黄毛,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你是新来的?”
“你叫啥?”
见万里一直不说话,她终于火了,不耐烦道,“你他妈哑巴啊,问你你不说话。”
第10章
万里冷冷的看着她,眼里没有半分惧色。
这副表情落在仝姝眼里就是赤裸裸的挑衅。
仝姝是省实验出了名的“毒瘤”,抽烟,喝酒,逃课去网吧都是小事,她在校外打起架来都是不要命的架势,人看着瘦,但是力气大,出手又狠。学校里没人愿意跟她说话,生怕沾上一点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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