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这样的,她也是头一个遇到。
心里也有些打鼓,但是没胆子也得硬装三分,她俯身,一把拽住万里的校服领子。
蓝色的领口被拽的变形。
“松开。” 万里面色不变,抬头直视着她的眼睛,只是声音又冷了几分。
“我要是不呢?” 仝姝手上一用劲,万里整个人往前动了一下。
她这才注意到,眼前这个少年正坐在轮椅上。
“原来是个瘸子。” 她一下子松开手。
万里脸色变了变,紧抿着唇。
“你叫什么名字?” 拖着椅子往万里跟前凑了凑,语气缓和了不少。
她小时候跟爷爷奶奶长大,仝海波是独生子,老两口就她一个孙女,对她自然是好。她奶奶就是常年坐轮椅。褥疮,肌肉萎缩,关节疼,整宿疼得睡不着,受了很多罪,在她小学毕业那年得癌症死了,后来就再没人对她好过。
万里一直不说话,仝姝就翘着二郎腿在他跟前坐着,没有走的意思。
最终还是没犟过仝姝。
“万里。”
“三峡千山暗,终南万里春。是这个万里吧。”
”巫峡.....“ 万里忍不住纠正。
仝姝冲万里翻了个白眼,耳根子却红了。
“咱俩换换,以后你坐外面,这样进出方便。” 仝姝说着就开始收拾起自己的桌子。“你的口音听着不像本地的。”
万里知道他不说仝姝不会放他走。
“以前在南方上学。”
仝姝从没出过Q市,提到南方她就自动联想起网络图片里见过的江南水乡。黑瓦白墙,冷冷清清,倒是像他这副样子。
万里的手已经放在两个轮子上。仝姝两节课在外面挡着,他连上厕所的机会都没有,“可以让一下吗,我想出去。”
仝姝不知道他要去哪,侧身让开。
万里刚做完手术不久,轮椅用得还不熟练,用力推了半天才刚刚到教室门口。
“你要去哪?”
椅子上面的把手被仝姝握住。
“你放手。” 万里一张俊脸早就憋得通红,声音也忍不住抬高了些。
仝姝一下子明白过来,“去厕所?”
还没等万里回答,她猛地一用劲,推着万里在走廊上跑起来,风刮在仝姝的脸上,她跑一会儿就欢呼一下,反倒是万里,一声不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吓晕了。
她在走廊尽头的拐弯处猛地来了一个漂移,稳稳地停在了厕所门口。
“完美!” 仝姝对自己的“停车”技术很满意,“到了,去吧。”
万里的头发都被吹得有些散乱,一双好看的眼睛有些呆滞,显然是还没缓过神,厕所门口有三级台阶,不高不矮,却正好让轮椅上不去。
生理上实在憋得难受,他从侧面摸索出来一个可以伸缩的肘拐,支在地上,打算起身。
“哎哎哎,这刚打扫完,地上全是水,你用拐杖保准摔倒。”
仝姝说着,把万里的拐杖拿过来夹在自己腋下。
“以后换个腋拐吧,夹胳肢窝下面那种,那种安全。”
那时候两个人的个头还差不多高,仝姝抬起万里的一只胳膊放在自己的肩上。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极其自然,万里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怎么拒绝。
“蹦,慢点蹦。”
仝姝看了一眼男厕所的标识,犹豫了一下,一咬牙打算继续往里面走。
万里停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肯往前再走一步,“你出去吧,谢谢。”
仝姝低着头把拐杖递给万里,语速飞快,“我在外面,有事叫我。”
后来的日子里,仝姝依旧上课睡觉,下课十分钟前准时睁眼,问问万里要不要去厕所。最开心的是老师,既解决了万里的问题,还能少看见仝姝几分钟。
肖瑶坐在第一排,朋友多,有时候下课会来找她说话,中午放学一起去她家吃饭。除此以外,她的其他同学们只能在通报批评的广播里听见仝姝的名字。
万里很少离开座位,但是从他来的第一天,就经常有人来主动找万里搭话。不只是班里的同学,有时候其他班的人也会扒着门框偷偷看,课间地教室后门边总是挤满了人。
很多事万里不说,她也不问,比如他的腿到底怎么了。
但是她有时候会趴在桌子上听他们讲话,从那些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万里在初中最后一年因为身体原因转学回了Q市,在省实验的初中部。篮球队,竞赛班,乐队社团,他曾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一起升上来的同学里很多都是他的朋友。他爸爸好像还是个当官的,具体是什么官她倒不记得。
说实话,她在老家村子里见过不少的残疾人,性子孤僻暴躁,说话也尖刻,家长私底下都会偷偷嘱咐孩子远离他们。
万里不一样。他话不多,讲话的时候手指总喜欢支着侧脸,一句一句慢条斯理,逻辑清晰,随口说两句就勾着人想继续听下去,总是轻而易举地把对话的主动权捏在自己手里。
但他只说他想说的,如果有人想再进一步,他也拒绝得礼貌干脆。大家都穿着一样的校服,他身上却有种不属于同龄人的从容。
像历史课本上的玉观音,乍一碰温润,实则底色最是冰凉。
她在学校大多时间都在睡觉,清醒的时候不多,万里话又少,仝姝将睡未睡的时候,总会隐约感觉到有视线停留在自己脸上,她实在抬不起眼皮,只当老师又锁定了她,索性把头朝向另一边继续睡。
在她为数不多醒着的时间里,万里成了她的好伙伴,当然,只有仝姝自己这么觉得。
学校在非放学时间不允许学生随便出校门,仝姝以前都是钻小树林的狗洞,翻后门的铁丝网,谁能想到从天而降一张万能通行卡。
Q市,正值深秋,老城的街道被渲染成浓淡相宜的金黄。
校门口,每天傍晚总能看到一个黄头发的少女,神情严肃地对门卫大爷沉声道,“师傅,开一下门,我带他去医院,再耽误要出大事。”
说完,还煞有介事地拍了两下轮椅后面的扶手,显得十分着急。
轮椅上的少年面无表情,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脸皮薄的第一次遇上不要脸的,他哪有反抗的权利。
门卫也知道省实验的新生里有个残疾人,估计就是眼前这位。仝姝说完,他连忙开了门。
走出去大约一百米,万里被仝姝稳稳地停路口拐角处,一颗老树下。
有风掠过高处,树冠总是摩擦起一阵莎莎声,一片片比脸还大的树叶打着圈落下,轻点一下他的头顶,再顺着他的身体掉进怀里。
仝姝则走远两步,背靠着墙,蹲在地上抽烟。
她很瘦,露在外面的一截脚踝能清晰地看到骨头的形状。抽烟时候的她格外安静,仿佛凝固成一座雕像,身子总是蜷着,也不在意烟灰会落在校裤上。
她在想什么。
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念头,这是他第一次对其他人产生探索的欲望。
那时候智能手机还不发达,他无事可做,对面那人一口一口吐着白烟,他便用手指细细摸着树叶上的脉络。伤春悲秋,大概是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基因。
人生大梦一场,不过几度秋凉。
他呢,他又能再看见几个秋天?
仝姝的目光从天空降落的时候,不自觉地在万里身上停留。他穿着宽松的牛仔外套,里面是蓝色的校服,夕阳打在他身上,黑色的发丝泛着透明的光。
她不懂,怎么有人随便往那一坐就那么好看。
万里敏锐的感受到她的目光,下一秒就抬头望了过来。
视线交汇的瞬间。
“等着,我给你捡片大的。”
只见仝姝猛然起身,手里还夹着烟头,弯着腰朝远处一路小跑,身后追着一道极细白烟。
过了一会儿她就跑了回来,连蹦带跳,扬起一阵尘土。
万里眯起眼睛,虚虚捂住口鼻。
“送你了。”
树叶又在他眼前抖了两下,她小口喘着气,笑着站在他面前,露出两颗小虎牙。
万里看愣了神,郑重地双手接过,仿佛从她手中接过了一整个秋天。
第11章
周末午后,仝姝正在打扫房间,擦窗台的时候忽然觉得客厅比之前亮堂了不少,这才抬头向外看了一眼。
窗外那棵老榆树被这两周的几股冷空气扒得一干二净,只剩裸露的枝条随风摇晃,顶端几片顽强的黄叶摇摇欲坠。
夏天已经彻底过去了。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震动,是肖瑶打来的视频,问她下周有个live去不去看。
“独立摇滚吗?” 仝姝一屁股坐回沙发,身子越来越往下,直到彻底瘫在沙发上,睡衣被搓起褶皱,她翘起一只腿,上下摇晃着。
“两张票?我想去啊,可是哥们在外地出差呢,估计去不了。” 宋一帆刚下高铁,北京比Q市冷不少,他紧了紧衣服,寻找着出站口。
“是啊,只是贝司好像临时换了新人。” 视频那边的肖瑶正在看电视剧,显然是到了精彩片段,突然坐直了身子,眼神再不看向手机。
“别跟她说,我也是第一次玩乐队,会紧张。”万里拖着行李箱正准备出门,门铃忽然响了,签收了一份快递,对着电话那头说道,“记得让肖瑶去。”
他和宋一帆两个人都清楚,那个她指的是谁。
“那倒无所谓,反正之前没听过。” 仝姝拿了颗葡萄放进嘴里。
今年新成立的乐队,主理人是个富二代海归,这也算是个噱头,每场的票几分钟之内就能卖光。
“放心,一嘴都没提。”宋一帆话还没说完,网约车的电话进来了。
万里放下手机,打开信封。里面是他前两天去复查拍的片子和病理报告,刘医生其实第一时间已经从微信里跟他说过。
【MRI扫描结果显示,无新的病变或异常病灶,先前手术部位无复发迹象。】
“最近过得怎么样?我这两天忙得要死。” 肖瑶是做财务的,一到月底就格外忙,说到这,抓着仝姝开始大吐苦水。
澄澈的阳光穿过窗户投射在房间里,地板上的光影一点点变长,连空气中飘浮的尘埃也看得清楚。
“我吗?我感觉很幸福。” 她捏起一颗葡萄放在眼前,淡绿色的果肉在阳光下变得透明,她左右转动着,观察里面根根细小的脉络,不自觉地张开脚趾,仿佛神经末梢长出了触角,连一缕阳光都是珍贵的养分。
和朋友生活在同一个时区很幸福,做小蛋糕很幸福,和店里的同事一起工作很幸福,下班就能吃到中餐很幸福。
她现在最喜欢的事就是坐在烤箱前,看里面的小面包逐渐成型,外皮变成酥脆的焦黄色,黄油的香气不可抑制地溢出,包围她,再将她融化。
原来完成一件工作可以这么简单纯粹。
手机闹钟忽然响了,仝姝怔了一下,垂在沙发外面的手指一松,葡萄掉落,穿过茶几,翻滚到光影交界的边缘线。
“上班去了瑶,拜拜。”
仝姝三步并两步跳下楼梯,斜挎着帆布包,飞快地奔跑着,干枯的梧桐树在她的余光中不断倒退,直到入目皆白,眼前的树梢落满了雪。
万里收回目光,又看了眼讲台上眼神往这边狂扫的数学老师,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呼呼大睡的仝姝,“下雪了。”
“流血了!谁!” 仝姝不知道正在做什么梦,身子猛地坐直,大嗓门吆喝了一声。
周围传来一阵阵低低的笑声,毫无意外地,她看见数学老师气到发黑的脸。
万里默默低下头,认命般闭上眼睛。
“你,上来做这题,做不出来就每节课在这站着。” 老师把书往桌子上一摔,指着仝姝大声呵道,让她上黑板做题。
“ED,MN做辅助线。” 仝姝离开座位前,万里小声提醒了一句。
她脑子还懵着,万里说的是什么,AD钙?
然而站定在黑板前,只看了几秒就有了思路。
从小在仝海波店里帮忙削木头,立体几何对她来说可太简单了。
连想带解,没用五分钟。
“对吗,老师。” 她顶着一个鸡窝脑袋,眼睛还有些浮肿,转头看向讲台下正等着看笑话的数学老师。
她被赶回了座位上,自然也看见了窗外的一片莹白,三两只麻雀在枝头站着,飞走时,抖落几团碎雪,砸在阳台上,变成一滩烂泥。
“2014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来得更早一些......” 仝姝正小声哼着,下课铃响了。
“很厉害。”
仝姝的视线被这句话从窗外拽回,看向万里,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
“什么?”
“我说,你很厉害。” 万里指指黑板上还没来得及擦掉的白色板书,“你刚才睡觉没听见,这是竞赛题。”
“什么是竞赛题。”
“就是很难的题。”
“我觉得不难啊,谁说难?难的标准是什么?”
仝姝一脸认真地看着他,不了解她的人会觉得她在抬杠,万里耐心给她解释,连带着竞赛题型,规则,种类都给她讲了一遍。
她的视线落在桌面,耳尖时不时动一下,听得专注,频频点头。
眉毛越挑越高,表情有些惊讶,似乎不相信自己能解出来万里口中这么难的题。
末了,她有些怀疑地问万里,“你成绩这么好,为什么不去?”
“太累了。”
仝姝闻言看了他一眼,从桌子上捡了根笔,在指尖转了起来,“也是,老木头一根。”
她向来口无遮拦,万里早就习惯了。他认真道,“我的意思是,你有天赋的,之前物理考试也是。”
物理试卷不管是难还是简单,万里永远是年级最高分,仝姝则永远稳定在80。简单她就少写点,难就多写点。
万里看她神色有些松动,稍稍凑上前去,又添了一把火,“期末考试以后会分班的,你知道吗。”
仝姝看向万里,手里的笔一下子飞了出去,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分班?”
“现在的班是按照入学时候成绩安排的,下学期会按照这学期的考试成绩重新分班。”
仝姝是胶县的中考状元,胶县和Q市用同一套中考试卷,她也因此被省实验中学特招进实验班。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中考状元上了高中就激流勇退,流传最广的说法是女生都是死读书,上高中就不开窍了。仝姝也不例外。
仝姝看向万里的眼神十分坚定。
“可我不想和你分开。”
他走了,她可怎么出校门。
万里下意识地错开视线。
他低头咳嗽一下,手轻捂住口鼻,遮住脸上一闪而过的红晕,语气也有些不自然,“那你要加油。你很聪明,稍微努力一下就很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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