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多多想起了《平安桥上》的最后一幕,男孩儿佳佳举起了在平安桥上捡来的婴儿,说他是厂子的希望,王多多当时还在想,时代沧桑巨变,当年那个小小的希望去哪儿了,原来他在这儿呢。
在这里开养老院,为那个时代养老送终。
“所以你知道我有多难,想要打破他们旧的信念,是多难的一件事儿。”于思野说“于思佳,是见义勇为去世的英雄,在他们看来,这是我哥英年早逝最好的结局,这是我家最大的体面,现在我说他可能不是这样的结局,你说他们会怎样想?”
于思野把头转过来,一双醉眼看向王多多。
“我爸,直接被我气到中风,还有那些看着我和我哥长大的叔叔阿姨们,他们全部都让我停下,而且他们好像……在一起保守一个秘密,关于我哥的秘密。”
这一点王多多深有体会,从她姑父、廖导演和萍姐对她的态度上,她很清楚他的境遇。
“只有你,多多,你可能是唯一可以打破秘密,或者阻止我的人,因为你,你的存在本身就是真相……”
于思野的声音越来越沉,眼神越来越迷离,他说:“可你也不省心……”
王多多看着于思野,突然伸手绕到于思野的后颈,两根手指精准地落在于思野那两颗小小的痣上,她轻声问道:
“是这两个吗?”
她早就想碰一碰了,从她发现它们开始,尤其是那颗凸起的。
王多多的手指,轻得如同蝴蝶的触角,却让于思野瞬间清醒地意识到,他完蛋了,他被人按住了命门。
事情已经非常清楚了,之前那些令他忍不住发疯的行为,以及之后,他于思野的整个人生,都从这一刻开始,与王多多,再也脱不了干系。
他的身体和内心同时绞紧着他,他想要水,他干得要命,眼前的王多多湿漉漉的,雪花化在她干净的皮肤和乌黑的头发上,形成小小的水珠,晶莹剔透,一碰就要破碎,她看起来是如此的珍贵,珍贵到他甚至开始嫌弃自己的目光,他不动声色地垂手按动座椅旁的按钮,放倒自己,转过身去,整个身体微微缩在一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一动不动。
王多多觉得很奇怪,她伸手推了推于思野的胳膊:
“哎,你怎么了?”
于思野也不动,也不说话,硕大个身形窝在那里,看起来竟有一丝委屈。
怎么回事儿,明明刚才交流得挺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难道就因为我刚才碰了他?所以生气了?他这么小气吗?
王多多又伸手去拉他,想看清他的脸,究竟是怎样的表情,但于思野不让。
“到底怎么了?”
“难受?”
“还是……难受得已经死了?”
见拉不动,王多多的身体硬靠过去,他刚才还说他难受来着,王多多忍不住往坏处想。
终于,于思野又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过来让她看。
他脸上的潮红已经褪去,脸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皙,月光洒在上面,是油画般的清冷质感,眼睛依然是水汪汪的,。
于思野看过了王多多,又转了过去,接着渐渐合上眼睛。
王多多直起上半身看向窗外,窗外的雪不大,洋洋洒洒地下得很随意,王多多看了一会儿,又转过身问于思野:
“你要不要回家去睡?”
他又没反映了,似乎睡得很沉。
王多多没办法,所幸给窗户开了个小缝隙,接着也微微放倒靠背,看天上的飘雪,看他家的灯笼,想自己的心事。
他今天带他见父母,见哥哥,向她袒露心声,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也知道他已经尽力了。
“其实你跟他们一样“王多多轻轻开口道“也是个守旧的人,不然你怎么会放弃新的一切,为了一个死去很久的人重新回来,我是被迫的,但你是自愿的。”
酒气似乎比酒更醉人,王多多也被熏得有些困倦了,她看着前方,声音更加轻盈,她知道他睡着了听不见,但她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于思野的心里去。
“你是这里养大的人,一看就是……”
王多多的话还没说完,头就慢慢向车窗靠去,黑暗中,于思野睁开眼睛,调整座椅,在王多多的头撞向玻璃之前,张开手掌隔在它们之间。
他的手掌压着冰冷的玻璃,手背挨着王多多柔软的发,然后他微微一带,湿漉漉的王多多便乖乖地靠进他的怀里,他觉得自己没有刚才那么干渴了。
靠得更近他才发现,她的身上是甜的,有股淡淡的橙子味道,刚才在他家吃完饭,他妈一定要让他们吃个水果再走,他说吃不下了,他妈就给他俩一人分了一半的橙子,他倔强不听劝,但王多多吃了,他看见她慢慢剥下橙黄色的皮,被弯折的果皮滋出细弱的汁水,溅到王多多的衣服上,被纤维锁住,他喜欢这个味道,非常喜欢,他收回手臂抱住她,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她的身体占为己有,就像刚才,她也企图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对他说出心里话,这算扯平了吧,于思野想。
第二天一早,于思野先醒的,醒的时候,发现他妈那一张冷冰冰的脸,正贴在车窗上,往里看他俩呢,他吓了一跳。
第三十三章 玫瑰耳环
于是他俩又被拎上去数落了一顿。
两人边嘬着豆浆边听于思野他爸训话,这回他爸可有了正当理由了,他妈也默许了,这么好的机会,他爸定要好好发挥:
“在哪儿睡不好在车里睡?就在家门口,怎么就不能上来?!”
“太晚了。”
“弄那么晚干什么?”
“吃烤串去了。”
“吃那玩应?多不卫生啊!”
他爸虽然吐字不清,但却铿锵有力。
“你还带着人家姑娘在车里睡觉,多冷啊!”
“开空调了。”
“费油!”
“不费油。”
“费电!”
于思野终于放弃说话了。
他爸最后重重地“哼”了一声,随即总结道:“你让人家姑娘怎么看你!”
于思野转过头,发现王多多正捧着空碗看他呢。
于思野凑过去问:“够喝不?我再给你倒点儿?”
王多多小声说:“你挨批评的时候别溜号。”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于思野想。
吃完了早饭,两人回到养老院,王多多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竟然是图书馆的毛线阿姨打来的。
阿姨说:“小姑娘,我是那个图书馆的阿姨,还记得不?”
王多多说:“阿姨,新年快乐!”
“快乐快乐”阿姨挺高兴,知道自己的电话没有白打,至少还捞了句祝福,她说“就你上次问我那本书,就那个俄文原版,你还记得不?”
“记得!”王多多问“怎么了?”
“让我给找着了,那啥,你还要不?”
“要!您等我!”王多多马上答应道,不过不是说没有吗,怎么突然又有了,王多多想,不能空手拿人家的东西,于是回到房间翻箱倒柜,找自己最靓的毛衣。
她半掩着的门被已经住到隔壁的于思野轻轻推开,于思野看着王多多又急切又卖力的找漂亮衣服,忍不住想,挺隆重啊,这是要去见谁?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王多多找到了一款miumiu,也是早年间买的,她16岁生日的时候,因为花式特别,她一直挺喜欢,跑路的时候她知道要轻装上阵,但这件她始终舍不得丢下,她把毛衣装在袋子里,只跟前台的小赵说了一声,没管于思野,就坐上门口的2路汽车走了。
毛线阿姨没有在打毛线,而是在成堆的旧书前皱眉吃灰,除了她,还有两个看起来岁数更大的女人,在和她一起收拾,看见王多多来了,她伸手招呼她说:“这不是图书馆要装修吗?上面就让我们收拾东西,我就从之前职工图书馆淘汰掉的旧书里找到了这个。”
她把那本书拿出来,递给王多多:“我从书堆儿里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就你前几天找的那本吗?我就在你上次那个借阅记录里找的你的电话,问问你还要不要了。”
王多多将书拿在手里,第一眼就去看书脊的上半部,那里确实和照片中的一模一样,有一角没被撕干净的小小标签。
“谢谢阿姨!”王多多说,然后很自觉的把书包里的毛衣拿了出来,献给阿姨“阿姨您看,这件怎么样,我前几天拿出来穿的时候就想着,一定得拿给您看看。”
“哎呀谢谢你啊姑娘!”
阿姨嘴上说着谢谢,却没有马上去接过来,她说她手脏,她得先去洗洗。
王多多说:“放着儿就行,我过几天再来拿走,不着急。”
阿姨更高兴了,慷慨地说:“书你就拿走吧!给你了,不用还了!”
王多多看了看另外的两位工作人员,小声问:“姨,毕竟是图书馆的书,我就这么拿走真的能行吗?”
阿姨却说:“这不是图书馆的书,放心拿。”
“什么意思?”
“我给你打电话之前查了,没有登记在册,不知道是谁的书混在这里头了,这么多年,别人也借不走,人家也不来取,我们也不知道,要不你之前问我的时候,我咋说肯定没有外文书呢,我工作这么多年了,咋可能记错。”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不过这书……”阿姨想了想继续说“可能就是当年被捐赠又要走那本,你看,这个书脊上,还有当时贴着的借阅标签呢。”
她指了指那模糊的一角。
王多多不得不夸赞:“阿姨,您眼力真好!”
“闹呢,我那毛衣白织了?”阿姨觉得王多多简直是在说废话“眼神不好能织那么复杂的花样儿?”
“那不能。”王多多马上附和。
“那行,你先忙吧,我还得收拾旧书呢,再有啥需要的你就找我哈!”
走出图书馆的大门,王多多站在风中翻开了那本厚厚的《复活》,有几页的空白处,竟然有用深蓝色的钢笔水手写的俄文,洋洋洒洒的,字很漂亮。
她一开始以为是对小说本身的注解,后来她用仅有的俄文储备翻看了几页之后,觉得这更像是一本日记或者是信件一样的东西。
但是具体是什么意思,王多多就再也看不明白了。
她着急回去翻找词典,想弄清楚里面的内容。
路上,她回忆了一遍于思佳的房间,除了那本他爸带给他的《复活》,倒是再没有出现过任何有关俄文的信息。
回到养老院,于思野不知道去哪儿了,王多多躲回自己的房间,拿出词典认真翻译,过了很久,她终于看懂了第一句话,上面写的是:
你帮我抢回来的书,我没有听我妈的扔掉它,我怎么舍得,我把他藏在了职工图书馆里,这个如今,比荒漠还人烟稀少的地方,我可以确信,它很安全。
这不像是于思野写的,这是谁写的?
有人敲门,是琴姐。
王多多站起来,迎上去:“怎么了姐?”
琴姐没进来,她穿着皮靴的长腿交叠着,靠在门框打量着王多多重新布置后的房间,问她:
“归你了?”
王多多点点头说:“我晚上要负责摊煎饼,住在这里更方便。”
琴姐又问:“有卫生巾吗?”
“有的,你要日用的还是夜用的?”
“夜用吧,我量大。。”
王多多立刻转身就组合柜最底下的抽屉里拿出来一片递给琴姐:“要用我的厕所吗?”
“那太好了。”
王多多在住进来
王多多给琴姐开门,琴姐走了进去。
出来的时候,琴姐的双手湿漉漉的,正在将随便扎在一起的卷发披散开来,她问:
“过上了?”
“谁呀?”
“你俩。”
“怎么可能。”王多多笑笑,不知道琴姐是哪里来的奇思妙想“他搬到隔壁了。”
“那你还用他的裤衩子当抹布。”琴姐一屁股坐在床上,翘起二郎腿,锃亮的皮鞋尖儿,高傲地摇晃着。
王多多不知道,于思野留在厕所的抹布是他的裤衩子,她真的没看出来,她没买过男士内裤,给白晓也没买过。
王多多开门闯进厕所,看向挂在墙上的两块抹布,一块白色,一块玫红,她用过玫红的那个,用它来擦过水池的边缘,方方正正,剪裁得非常细致,又干净又趁手,他没带走,她也就没扔掉,自己债务缠身,能省则省。
现在她发现,挂钩顶住的那一处,好像确实是一块凸起的布料。
她想琴姐可真能啊,那两块抹布带着一身褶皱,安安静静的垂坠在墙上,琴姐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什么,可她王多多用手揉了半天,只觉得料子不错手感挺好,造型上确实有些奇怪,但谁会在意一块厕所抹布的造型,她早就不是大小姐了。
王多多说:“我不知道那是男士内裤。”
琴姐听完,笑得意味深长,她说:“没关系,早晚你得知道。”
琴姐说着,伸手去浓密的卷发里找耳环,然后一个一个摘下来,摆在王多多面前的桌子上,是不大不小的两朵玫瑰造型,鲜红色的,被裹在透明的塑料胶里,永远都不会凋谢。
“你也算乔迁之喜,我看你这屋子里也没有花儿,就送你两朵花吧,你别嫌弃。”
王多多当然不会嫌弃,她大大方方地感谢了人家的好意,琴姐就把这两朵花挂在了面前的蓝色窗帘上。
琴姐说:“客气什么,你也送了我卫生巾。”
她伸手去捏住王多多的耳垂,圆圆软软的,小珍珠一样,她轻轻揉着,问道:
“怎么不扎耳朵眼儿?”
“怕疼。”王多多实话实说。
“怕什么,捅一下就过去了。”琴姐又笑起来,她的浓妆将她的五官承托得特别大气,充满了异域风情。
“比分手疼不了多少。”她补充道。
琴姐收手的时候,王多多注意到了她的婚戒,很老的款式,却带在依然很嫩的一双手上,跟姑姑和萍姐的手完全不一样。
“姐夫的品位很不错呀。”王多多盯着婚戒夸赞道。
琴姐见王多多盯着自己的戒指夸,也低头去看,点头赞同道:“是挺好看的,当年花了不少钱,你姐夫因为这枚戒指,现在还在监狱里呢。”
王多多根本压制不住自己惊讶的表情,但是琴姐显然并不在乎。
“他当年追我没少花功夫,娶我更是,没钱啊,就偷厂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卖,被抓了个现形,四儿的爸妈没少给他求情,可是当时严打,他被判了22年,其实他也没偷多少东西。”
琴姐翻动带着婚戒的那双手,坦坦荡荡地讲起这件事儿。
“那你们……”
“没离婚,我伺候走了他爸妈,再等他出来,他这几年减刑,也快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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