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文词典被她翻得飞起,她找回了一种小时候对答案的快感,叫不准的地方就发短信问老师,老师正在假期中,比开学的时候更闲散,因此有问必答。
再次见到你,我没能去上大学,我还是进了厂,但你没有像他们那样看待我,只有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在我妈妈做出那样的事儿之后,后来你告诉我,那天你的妈妈,漂亮的好像一朵真正的玫瑰。
当王多多通顺了这句话,她孟得抬头看向仍然挂在窗帘上的那副玫瑰耳环,突然想起了琴姐。
一朵真正的玫瑰。
她发现琴姐好像只带玫瑰样式的耳环。
王多多放下书,跑到一楼大厅寻找,今天琴姐没来,她又去问小赵,小赵说琴姐上午也没来,好像自从她送了她这对耳环之后,琴姐就一直没有来过。
王多多没有琴姐的手机号码,没想到小赵也没有,但小赵知道琴姐家住在哪个小区,不过不知道具体是哪一户。
养老院的暖气烧得好,今天的阳光又好,下午的时间,老人们都昏昏欲睡,连打麻将的人都少了,于思野不在,开车去接新来的老人去了,王多多重新开火,烙了一张豪华版鸡蛋饼打包带走,又从柜台上抓了两根火腿肠塞进衣兜里,跟小赵打了个招呼就出门了。
琴姐家离这里不远,但时间有些紧张,王多多咬牙打了一辆三蹦子,没讲下来价格。
为了保暖,三蹦子的外围,被主人围了一圈蓝色塑料布,王多多往外看过去,满眼都是忧郁的雪景,好像水晶球里的世界,前面开车的师傅好信儿问她:
“姑娘,带的啥好吃的呀?杠香!
“鸡蛋饼。”王多多全副武张,只露俩眼睛看世界。
“谁家的呀?”
“就前面那家养老院门口新开的,做的老好吃了,我经常买!”
“唉呀妈呀!我总在那儿拉活儿,我都不知道!”
“这回知道了,大哥你去尝尝!”
“好嘞!”
王多多心想,回去得让于思野申请做个牌匾,要不很多人都不知道。
琴姐家的小区挺大,但王多多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顺利找到她家,她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在小区的广场上喊了两声琴姐,就听见狗叫了。
琴姐的狗很热情,站在窗台上叫个不停,等王多多冲着它举起衣兜里的两根火腿肠,它就更热情了。
不一会儿,狗就把狗主人喊过来了。
琴姐穿着厚厚的夹棉睡衣,粉红色的,顺着窗户低头就看见王多多正站在楼下冲她乐呢,手里举着两根火腿肠,像举着给大明星应援的荧光棒。
琴姐笑了,开了窗户探出头,一头长长的卷发瀑布一样的顺下来,她让王多多等她一会儿,她马上就下去。
她下来的时候,带着狗,带着口罩。
她看起来很高兴,挽上王多多的手就往走:“我家冷,走,姐请你去咖啡店去!”
说是咖啡店,其实就是楼下的一家窗改门,装修得十分廉价俗气,天花板上还挂着假的树叶和葡萄,只一个打印机就占了四分之一的地方,还兼卖电池、充电器、手机膜什么的。
琴姐点了两杯拿铁,王多多一喝就知道是速溶的。
但她没说,而是从怀里掏出了鸡蛋饼,问道:“姐,你吃饭了吗?要不要尝尝我的手艺?”
王多多说完看向女老板,女老板正在电视上看《甄执》呢,哪有功夫看她。
琴姐吸了吸鼻子,笑着说:“太好了!从早上就没吃了!我这一来例假就容易感冒,多少年了,一直这毛病。”
她打开口罩前,让王多多离她远点儿,王多多没干,她说没事儿,她就一个人,什么都不怕。
琴姐说,就一个人感冒才难受呢。
王多多给琴姐吃鸡蛋饼,给琴姐的狗吃火腿肠,自己喝速溶咖啡。
她闲聊似的问道:“姐,你为什么那么喜欢玫瑰?”
“嗯?”
“你从小就喜欢这种花了吗?”
她指了指琴姐耳朵上的玫瑰耳钉,她没注意她刚才在窗边跟她说话的时候有没有带,还是特意为了出门才带的。
“哦,玫瑰。”琴姐歪了歪头,她的耳朵尖尖瘦瘦的贴在脑袋两侧,她说“我上班的时候,有一回,听别人念过一首诗。”
“关于玫瑰的吗?”王多多一下子来了兴致。
“嗯。”琴姐点点头“是普希金的《只有玫瑰枯萎了》,你知道普希金不?”
“当然”王多多回答“但我不知道这首诗。”
“我以前也不知道。”琴姐说。
“她念这首诗,是因为要表演节目吗?”王多多问。
“不是”琴姐摇摇头“她在跟全厂对抗。”
“对抗?”
“对”琴姐喝了口咖啡,说“她是厂子的女工,老公为了抢救厂子的设备被洪水冲走了,她还有两个孩子要养,她就跟厂子要老公的抚恤金,但是他老公是自愿抢险的,没有抚恤金,而且厂子那时候也困难,拿不出钱,她就经常去找厂长,她人很漂亮,又是寡妇,有的是人惦记她,惦记不成就造谣她,说她给厂长当了情人,她就在那天上班时间,抢了广播站的话筒,当着所有人,念了那首诗,她说这首诗献给她的丈夫,虽然他死了,但她会永远爱他。”
王多多听完了,有些说不出话来。
琴姐看着她说:“多多,我那时候年轻,不知道什么是爱情,我不知道,但是我听完她的诗,我就一下子明白了。”
琴姐说完,又喝了口咖啡,她看向门口的打印机,仿佛陷入了回忆中,她微笑着说:“那天,我刚好去办公室送材料,路过广播站,我就停下了,抬头看她,看着她穿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站在广播站的窗口,窗户是打开的,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雪花膏的香味儿,我当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觉得,她是朵真正的玫瑰。”
琴姐说完,王多多还是说不出话来,她无法想象那样的场景,一去想,她就有想哭的冲动。
琴姐的鸡蛋饼吃完了,还感谢王多多没有给她加香菜和葱花。
王多多却说:“姐姐,咱们可以互相留个电话吗,如果你有事儿,没人照顾,你就叫我。”
琴姐说:“我早晚也得去养老院了,等我老公出来,我早晚也得去了。”
于思野没有去接人,他是去送人了,去送王叔了。
王叔的儿子给他买了飞机票,他之前去看他儿子的时候也经常坐飞机,但这次他儿子特意买了头等舱,他想让他爸风风光光的离开东北。
“我哥可真是体面人。”于思野夸赞王叔的儿子。
“体面……”王叔坐在后排座位上,旁边放着他不大不小的行李箱,冷笑着说道“咱们东北人,就好讲究个体面,有10万花8万。”
“不,叔”于思野笑着反驳道“咱们是有10万花20万,借钱也要维持体面。”
王叔终于笑开了,他本来就不爱笑,今天更是一副阴云密布的表情。
到了机场,于思野把车停好,送王叔进航站楼。
王叔挺感动,他说:“谢谢你啊四儿,到最后还是得麻烦你来送我。”
于思野拖着王叔的箱子说:“这是什么话,您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我爸这是脑血栓了,行动不方便,我妈还得伺候他更走不开,不然他俩早来了。”
“好好对你爸妈,他俩不容易。”王叔停下来,看着于思野说。
“我知道。”
“还有你,听叔的话,赶紧走吧,去读书做医生才是正道,这里没希望。”王叔拍了拍于思野的手臂。
“叔,反正都不回来了,您跟我说实话,您想走吗?”于思野摘掉墨镜,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可能是因为于思野的那句“反正都不回来了”,王叔叹了口气,说:“不走咋办?不走也没啥意思了。”
“琴姐没同意?”于思野小声问。
第四十一章 好哄
王叔被人看穿了心思,面儿上多少有点儿过不去,冷着脸承认:“她要等她老公。”
然后下意识地去摸身上的烟,好不容易摸出一只打火机,却被于思野一把收走了。
“这东西不让上飞机,给我吧。”
被收走了打火机,又不能抢回来,王叔显得更烦躁不安,愤愤不平,他突然咒骂道:
“操!她跟她男人算什么夫妻?那夫妻生活过的还不如我俩多!操!”
“不甘心啊叔?”
“那他妈能甘心吗?”
“我也不甘心。”
“你不甘心啥?”王叔奇怪地看向于思野,心想你那个丫头不是在养老院帮你烙饼呢吗?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他指的不是女人,他指的是他哥。
想到这件事,王叔几乎痛心疾首,他明白老于家的人都轴,但他不明白老于家这个拣来的孩子为什么会这么轴!
“哎呀!别研究你哥了孩子!你哥死的非常体面,这就行了!人都已经没了十几年了,你还在这儿不依不饶的干什么呢?”
于思野看了看王叔,突然问:“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我哥免不了一死,只是他这个死法,更体面而已?”
王叔的脸明显一怔,他问:“小四儿,你说什么呢?”
“是不是?”于思野又问了一遍。
“当然不是!你是不是觉得你爸脑血栓就没人能扇你了?”于思野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王叔也来劲儿了。
“那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知道还问?”
“不是那样的。”于思野打断了他“王多多就是那个被救的人,她已经跟我明说了,不是我哥救的,是涂坦,所以,我哥到底是怎么死的?”
“涂坦?”
王叔问。
“老涂家那小子?”
“对,我怀疑我哥有可能是被他杀死的。”
“不可能!”王叔马上否认“那孩子小身板子一碰就倒,别人不杀他都不错了,而且实际上他俩关系非常好!怎么可能!”
“所以呢?我哥到底是怎么死的?”
于思野执着的一双眼睛,让王叔有点儿明白他今天送他的真实用意,但他不能说,肉身虽然走了,心还在呢。
“小四儿啊“王叔少见的苦口婆心“你想想你爸,你哥已经死了,但你爸还活着,你不想让他多活几年?”
“我爸?所以我哥死的……很不体面,对吗?”于思野马上反应过来,这倒是证实了一点他之前的猜测。
王叔却摆摆手说:“我得过安检了,不说了孩子。”
“您当时是保卫科科长,您肯定去过现场。”
王叔拉过于思野手里的行李箱,自顾自地往安检处走,于思野就在后面不依不饶地跟着他。
“您都不会再回来了,你们这辈子都见不着了,为什么不能把您知道的告诉我?我不会和任何人说是您说的!”
王叔还是只顾着往前走,眼看就走到安检处了,于思野突然提高了音量说道:
“王叔,你可以走,但我可能得永远烂在这里,跟我哥一起。”
于思野站在不远处,将墨镜攥在手里。
王叔停下来,转身看了看于思野,却只是叹了口气,转身向安监人员走去,终究是没有再说一句话。
于思野回到养老院的时候,王多多正在烙鸡蛋饼,小赵问他:“怎么没接回来?”
“嗯,不愿意。”
他说话的时候无精打采,把车钥匙往小赵桌子上的储物盒里一扔,就往地下室走去。
不一会儿,换了套灰白色的连帽卫衣和卫裤又走了上来,很自然的帮王多多装饼,加菜叶,跟食客沟通要不要加辣。
他打扮得这么年轻,情绪低落,却乖巧帮忙,很显然实在求安慰,求她一个人的安慰,王多多看了他一眼,继续低头烙饼。
等王多多忙完了手里的活儿,他俩又被小赵叫去整理新到了一批床单被褥,还得把他们打上养老院的专属印章,以免发生养老院的公共物品被老人擅自带走的情况,整理完了床单被褥,于思野又要去应付一位老人的家属,老头儿在这里经常跟老太太耍流氓,引起了老太太家属们的不满,他女儿就跟孩子被找家长似的经常出入养老院处理这类问题,于思野就委婉的劝说女儿要不就还是把老爷子带走吧,老爷子虽然上半身不遂了但是下半身倍儿棒,要不领回家请个男护工试试,女儿也被他爸搞的焦头烂额,说别提男护工了,之前在ICU,都快死了还拽着她脖领子吩咐说,办白事儿的司仪一定要给他请个女的,腿得长。女儿也没办法,老爷子没房子,她自己家里才屁大点儿的地方,还是公公婆婆的房子,还有老公,还有女儿,女儿要高考了,她怎么接?
说着便低声啜泣起来,于思野当然是耐着性子哄,跟哄亲妈一样,阿姨别哭,阿姨别难过了,老爷子只是太留恋滚滚红尘,你不是男人你可能不明白,有时候吧,他控制不了。
阿姨被哄得差不多了,就抬头表扬于思野,说就是喜欢听小于说话,又温柔又舒服,小于说啥都好听,小于今天是不舒服吗,怎么穿成这样,刚睡醒啊?阿姨打扰你睡觉了不?
王多多这次才真切的感受到于思野平时穿那么老气的重要性,她以后再也不说他穿得老了,她以后就说他穿得职业又帅气。
等阿姨走了,王多多手头的工作也告一段落,于思野凑过来问:
“吃晚饭吗?”
“吃啊,跟小赵一起啊?”
于思野的脸色变了变,欲言又止,欲语还休。
晚上张大厨做了韭菜盒子二米粥,特意嘱咐过了于思野多吃点儿,说韭菜对男人好,吃了之后会强壮,于思野就说,张师傅,我现在吃都是白吃,强壮都是白强壮,张大厨说不能啊,咋的,你都给人家花100万了人家还不让你碰啊?
于思野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王多多和小赵,他俩边吃边对着脑袋小声“区区区”的不知道在密谋什么,反正挺开心,说完了就笑,笑完了继续说。
他都这么沮丧了她怎么还看不出来?他都穿这么年轻了她怎么还注意不到?
于思野面无表情地转头问张大厨:“100万这事儿是谁说的?”
张大厨一愣,说:“这事儿都传半年了,大家都知道了,还问谁说不说的有啥意义?”
谣言止于智者,但于思野终究寡不敌众,他觉得更沮丧了。
韭菜盒子就吃了半个,他就要下桌,张大厨没干,他问:“咋的,是不好吃吗?”
于思野说:“不是,我没胃口。”
张大厨说:“没胃口你也得吃了呀,要不就剩一半儿给谁吃啊,不能这么浪费!”
于思野觉得,他回家的时候,家里有父母,他回养老院的时候,遍地是爹娘。
好像谁都能管他跟管儿子一样。
吃完了一整个,于思野才下了桌,他的茶台已经被搬到地下室的大厅里了,茶台换了地方,他换了衣服,终究觉得这茶也有些不对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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