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多多是看着小赵骑上了自行车才回到地下室的,一回来看见于思野正在那里小口的嘬着黑红色的普洱,于是走过来跟他要一杯。
“今天的茶不咋好喝。”于思野说。
“主要是泡茶的人不行。”王多多喝了一口说道。
于思野没说话,委屈巴巴的,喝着不对味的茶,看着不在意的人。
“你让我看看你以前的照片呗?”王多多来了兴致“我看看你以前什么样儿?”
“干嘛?”于思野问。
“我看看你适合什么样的穿搭。”
“你又不给我买。”于思野话里话外带着暗示,人却低着头不肯就犯。
“你怎么知道我不给?”王多多反问。
于思野看着王多多,辨认她这句话的真伪,觉得她八成又是在诓骗他,但她上次给他买糖葫芦的时候跟他表态过,自己说话算术,他觉得他倒是可以赌一把,赌她可以给他买两件衣服,也打扮打扮他。
“快点儿的。”王多多有些不耐烦,她在他对面拄着腮帮子催促他。
于思野默默地打开手机相册,翻出一张他之前在实验室时的照片,穿着白大褂,带金属框架的眼镜。
“就这一张?”
“大老爷们老拍什么照。”
“长这么帅不拍照不浪费吗?”
王多多诚信发问的样子令于思野瞬间心花怒放,他觉得她怎么这么会哄,他怎么这么好哄,一句话就又想摇尾巴了。
“你怎么不带眼镜了?”
“我带隐形了。”于思野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
“刚来的时候,眼镜片被一个失控的老人怼碎过,好悬没伤了眼睛。”
“还有这种事儿?”王多多有点儿惊讶。
“养老院什么事儿没有。”于思野笑她没见识。
“那时候有没有感到沮丧?”
“眼镜被怼碎的时候?”于思野摇了摇头答道“没有,他又不是故意的。”
“那今天为什么不高兴?”
原来她都知道,她都注意到他了,他的那些不经意的变化,她都有感受到了。
“我今天把王叔送走了。”于思野低着头说。
“怎么没叫我?”王多多问。
第四十二章 散财童子转世
“王叔那人,跟我都什么也不说,有你更不能说了。”
哦,原来是因为这件事儿沮丧,王多多明白了,王叔不会再回来了,于思野便把这当成了突破口,以为王叔能在临走之前给他留下点儿线索,但是很显然,他什么都没得到。
但王多多得到了有用的线索。
她说:“别难过,我和你说一件事儿。”
王多多站起来,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捧着一本书走了出来。
“眼熟吗?”
她问于思野,于思野看了看说:“这不是我家那本《复活》?”
“你不是说有两本。”
“这是另一本?”于思野站起来,又仔细看了看。
“这本,有涂坦写下的笔记。”
王多多翻开书,给于思野看书页空白处的手写俄文,告诉他这几句她已经翻译过了,都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知道这是涂坦的笔记?”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王多多说。
“你还会翻译俄文?”
“我也是最近才会的。”王多多说。
于思野看着这些文字,读不懂,可它们与他却好像各有各的灵魂,穿过十几年的时光,在此刻注定相遇。
“你觉得,这个‘你’,指的是谁?”王多多问。
“我哥。”于思野猜测道。
王多多翻着书说:“这样的笔记不多,但是如果想要翻译得精准流畅,也不会那么快,我水平有限,你可以再等一等我,我努力。”
王多多说完,低头慢慢地翻动书页,于思野不认识书上的文字,只能去看王多多,看她的头发有些挡住眼睛,被随手拨弄到耳后去,但碎发却不接受安排,随心所欲的遮挡在他俩之间,生出触角,撩拨他的心,于思野心里痒痒得厉害,又不能打扰王多多,他躁动不安地在茶台下面变换双腿的位置,不舒服,换,还是不舒服,再换,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不是换姿势就能解决的问题。
王多多依然在认真读书,连头都没抬,可她毛茸茸的拖鞋却精准的踩住了于思野的右脚,小猫爪子一样。
她轻声说:“别动,别打扰我。”
于思野就像被捉住,再也不敢动了,他停在那里认认真真地感受来自王多多的践踏,践踏在他脚上的力度,很轻,践踏在他心里的力量,重得惊人。
“多多,你踩我脚了。”他慢慢凑过去,说情话一样的私密。
“我知道。”
王多多翻过一页书去,仍然低着头,却在偷偷地笑。
他将她的偷笑看在眼里,染上了病一般,他也忍不住笑起来。
不一会儿,王多多抬头看向于思野,突然问道:“你当初是怎么怀疑你哥这件事儿有问题的?”
“这事儿……”王多多将脚挪开,于思野慢慢靠回椅背上“这事儿说来话长,咱们得找个好地方说去。”
“什么地方?”
“嗯……安静的地方吧。”于思野慵懒地靠在椅子背上,意味不明地看着王多多。
“哪儿?”
“明天一早带你去。”
“好。”谁怕谁啊,王多多想。
第二天天没亮,于思野就敲开了王多多的门,王多多哈欠连天,却也非常配合地跟着于思野出发了。
上车的时候,王多多发现了昨天从盅叔手里抢来的熟食,被放在车后座上。
王多多有点儿纳闷,但实在是没什么精神好奇这事儿。
她不问他也没说。
路上,于思野开口道:“你困就再睡会儿,到了我叫你。”
“好。”
她对他再没有防备,在他身边说睡就睡,于思野伸手把空调的温度稍稍调高了些。
等到了地方,王多多还没醒,于思野本来不想叫醒她,但他看了看手表,时间有些不够用了,只能先把他叫起来。
王多多睁开惺忪睡眼,看见面前的景物,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疑惑着问于思野:
“这……是个墓地吗?”
“是。”
一年前的寒假,于思野照例回老家过年。
没事儿的时候,他就喜欢去安平桥下面冬泳,他在南方上学,没什么感受冬泳的机会,所以一回老家,只要天气好,他肯定要游两圈。
那天阳光很不错,来冬泳的大爷大妈就特别多,他们游累了,披着单子,坐在岸边唠闲磕,他本来还在游,路过他们的时候,只听见一句:
“那年冬天那么大的事儿你不知道?”
“哪年呐?”
“九九年呗!”
“那我知道啊,不以前厂子里那个于总工家里,大儿子见义勇为没了嘛。”
“那可是咱们这儿的这个!”有人高高地举起大拇指“人家那孩子,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都让人佩服!就是可惜了!”
“但我听说,那可不是那么简单……”
于思野缓缓潜入水里,轻轻蹬一蹬腿,就到了岸边,他只露出个头,紧贴着岸边,躲在岸上人们的视线盲区内,却又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大爷说,之前没人来这河里游泳,厂子的污水,常年往这河里排放,还有人不讲究,往这倒垃圾,河水都发绿,老脏了,谁愿意下来,不过就在九九年的那个冬天,在这里冬泳的人突然就多了起来,还都在晚上游,听说,他们根本就不是来冬泳的,是来捞宝的,说是这河底,有财宝。
穿红色泳衣戴红色泳帽的大姨十分不屑:“真假?竟瞎扯!”
大爷就说:“你啥也不懂,怪不得捞不着宝。”
大姨就问:“你捞着了?”
大爷说:“没捞着。”
大姨就说:“那你还是纯扯淡!”
大爷捶胸顿足:“我知道的晚呐!”
这时候另外一个大爷问:“那这事儿跟于工的儿子有啥关系?”
大爷继续说:“就说这财宝的来历稀奇嘛!听说于工家那个老大是散财童子转世,在河里,现了真身,走的时候呢,身上抖落下来这钱都没带走,沉在了河里,便宜大家了。”
大姨一翻白眼,说:“一天天的,数你最能扯淡!”
“哎你还别不信!”大爷把披在身上的单子一掀,露出一身腱子肉“就前几年,总跟咱们一块儿冬泳的那个老大哥,浪里小白龙,老白大哥,还记得不,肺癌没了那个,他从那之后,就开上羊汤馆了,以前,那就在光明市场头儿那儿推车卖,那咋来的钱开店租铺子?那不就是早知道信儿,捞着宝了吗,听说他是最早知道信儿的人。”
于思野浸在冰冷的河水里,很久没动了,他第一次感到恐惧,难以名状的恐惧,恐惧到整个身体都在微微打着哆嗦,河水刺骨,却也是干净的,千禧年后没几年,厂子就停工了,城市也越发注重环保,政府下功夫治理了几年,河水就渐渐清澈了起来,于思野把头沉在水下,憋着气,身体就慢慢浮了起来,他很少回来,样子变化又大,这里很多人都不认识他,他的泳镜有些进水,迷住了他的双眼,在模糊一片中,他的脚又抽了筋,明明是很容易解决的小事故,却因为担心岸上的人发现他刚刚的偷听而变得更外小心翼翼,正当于思野艰难地在水中起起伏伏的时候,前方突然出现了他哥的尸体,已经被水泡得面目模糊,只瞪着一双可怕的大眼睛, 漂在河面上,他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一打钱,而他的四周,钱则像落叶一样的洒得到处都是。
于思野不可思议地看向这具骇人的尸体,然后猛地转过头,向岸边的那些人望过去。
他终于知道他在恐惧什么,他在恐惧他哥的尸体被外人看到怎么办,他完美无暇的哥哥,见义勇为的英雄,这么不体面的浮在河里,被别人看到了可怎么办。
他突然发现,在他的潜意识里,他竟然和他的父母拥有同样的思维,遇到事情,第一时间就是维护家里的体面,体面大过一切,甚至情感。
这让于思野感到绝望,他摘掉泳镜,大口呼吸,他以为他不一样,但其实没什么不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是真正的家人,他是他们养大的孩子,他觉得他对不起他哥,他闭上眼睛,沉到水里,隐藏一切。
从那以后,每次游泳,透过带着水雾的模糊泳镜,他哥的尸体总是会出现在他眼前,还是那个可怕的样子,在不远处漂浮着,他曾经奋力地向哥哥游去,却怎么也够不着,他这才真真正正的确定,这不是灵异,而是幻觉,也有可能,是一种暗示。
他说不好,但他却不恐惧这种独处。
在寂静无人的时候,他甚至乐于与这种幻觉独处,他们不远不近,安安静静,稳稳当当,好像于思佳还活着的时候他们兄弟的相处模式,同在一个房间,却各自有事做,每当他划出的水纹荡漾开时,都像是在给哥哥发送的一次信号,或是一个拥抱,他甚至都不需要亲口叫他哥哥,不需要诉说他对他的想念,不需要细数他近一年的挣扎,他只需要不停的游下去,和他哥感受一样的冰冷,一样的孤独,他就会获得一种怪异的宁静与安心。
直到有人路过他们,于思野会马上停下来,摘掉泳镜,隐藏幻觉。
他会下意识的恐惧他哥被其他人看到,然后被编排被腹诽,变成在整个顺阳市上空横飞的流言。他知道他们看不见他哥,但他就是会恐惧,恐惧牢牢地捆绑住他的灵魂,他完全被支配着。他从此开始躲避人群,他总是挑选那些偏僻的河段或不合时宜的时间,于是再没人见过他冬泳时的样子。
第四十三章 出轨
他曾经在电话中将这种情况讲给他学心理学的同学,同学说这是心理问题,让他回来做干预,他刚好以此作为借口向导师请了长假,后来,在安平桥上遇见王多多时,他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就在盅叔嘱咐他注意安全之后,他决定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进冰河,与他的心魔硬碰硬,可当他抱着王多多从冰冷的河水中露出头时,他清楚地看见,前方,那些围观的人群中,他哥于思佳正鲜活地站在那里,对他微笑,王多多挣扎出的水花挂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滴下来,扰乱了他的视线,他抹了一把脸,再看过去,就什么都没有了。从此以后,他冬泳时再也没见过他哥的尸体,但恐惧却留了下来,根植于心中,扎得很深,连碰一碰都要痛。
其实他曾经找过萍姐,旁敲侧击地问过,白叔这么多年的打捞史中,有没有打捞上来过什么特别的东西,萍姐说,最特别的东西,就是打捞上来一身病,当年河水脏,对他身体影响不小,这个死鬼,纯属活该。又转头对于思野说,小四儿你要没事儿,去后面帮我分羊,我刚进了半扇儿的货,你不是学医的吗,你是不是也懂点儿解剖?
再问,她就不说了。
于思野拎着熟食,带着在门口买的香烛和纸钱,和王多多走在墓园的路上,两边都是低眉顺目的石像生和墨绿色的松柏,今天不清明不中元,墓园里没什么人,非常安静,非常荒凉。
王多多问:“你相信这样离谱的传言?”
于思野说:“你觉得神话故事都是空穴来风吗?”
王多多说:“那你从这个传言中得出的结论是什么呢?”
于思野说:“一开始的结论就是,我哥死得不对劲儿,他可能不是救人死的。“
墓园很大,于思野稍停下来,辨认一下方位。
“其实当初,我并没想要留下来调查,我只是在吃晚饭的时候,把事情随随便便的聊给了我爸妈听,可我没想到,他俩听完脸都白了,还非常严肃的命令我,千万不要再提这件事。”
“他俩不让你提,你就偏要提。”
“对”这位天生反骨接着说“因为我从他俩的脸上,看到了从未看过的恐惧,跟我一模一样的恐惧。”
说完,于思野看向王多多,好像在确认她能否消化他的话,或者把他当成一个疯子。
他试探着问道:“你、你愿意相信我的话吗?“
王多多回答道:“我愿意尝试。”
于思野点点头,继续说:“后来我就偷偷打听,但我发现,那几个跟我家要好,看着我哥长大的人,几乎都很抗拒我问这件事,我觉得这就更说明问题。”
“那你没找找你哥的同龄人?”王多多问。
“当然找了,不然我怎么知道的涂坦”于思野说“涂坦是他当年的好朋友,也是跟他们一起参加过抗洪抢险的人,但很奇怪,这个人失踪了,而且是在我哥死了以后,只是我不知道他失踪的具体时间。”
“你现在知道了吗?”
“知道了,最近黄明帮我查了,跟我猜想的一样,我哥死后不久他就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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