盅叔说话的时候,带了股子狠劲儿,他想,于思野还是成功了,终于把大家的生活都搅乱了,不仅是他们,只要现在去安平桥看看就会知道,整个顺阳城,都被他给搅乱了。
涂月妈妈一直保持那个姿势没有改变。
盅叔叹了口气,说:“还有件事儿,你应该还不知道,小琴死了,吴小琴,被人掐死以后,扔进安平桥下的河里了。”
涂月妈妈又猛地睁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盅叔,盅叔却问道:“有这么惊讶吗?这不也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吗?”
涂月妈妈在震惊中轻颤着摇头。
“你不是说,要报复我们吗,不然你也不会让王明发把老王做的事儿告诉小琴的老公,不是吗,你不就是,想让程峰杀了小琴吗?!”
“我没有!”
“那你是因为什么?!”
“我是……”
涂月妈妈惨白着一张脸,她想起当她从王多多那里得知于思野回来的真实目的时,她决定,剩下的时间,她不再做人,只做母亲。
虽然她已经有十五年的时间,没再见过自己的孩子。
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当浑身湿漉漉的涂坦手里握着湿漉漉的钱,颤抖着递到她手里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听见她的儿子涂坦,哭着跟她说:“妈妈,我救于思佳了!但是没有救上来!”
他说他只拿我应得的工资,剩下的钱,不是他们的,他们一分都不要拿,可是当他们跑到安平桥下,涂坦才发现于思佳拿了更多的钱,于思佳说他的那些工资根本不能支撑他们去缅甸做生意,他让于思佳送回去,于思佳不干,后来他们就打了起来,于思佳掉进了河里……”
她听到这里,伸手打了儿子一个大嘴巴,儿子却跪下来求她,说他现在必须得走,如果他不走,别人就会认定是他杀了于思佳,可他没有,这只是个意外,但他说不清楚。
她当时在想什么,想他们一家坦坦荡荡,这么多年,再怎么困难,也从未做过违背良心的事情,可她的儿子抱住了她的大腿,痛哭着叫她妈妈,说他没有别的想法,他只是想治好妹妹的病,他偷这笔钱,真的只是想治好妹妹的病,但是现在有口也说不清了。
没人知道他参与了盗窃,除了于思佳,可现在于思佳死了,他如果不走,他们就一定会调查到他的。
最后他说:“妈妈,求求你,救救我!”
她想,如果老涂还活着,会不会去举报自己的亲儿子?但是老涂死了,月月又生着病,她怎么忍心看着自己的儿子锒铛入狱,那不是要她的命吗?
那晚,她放走了涂坦以后,自己便开始了备受煎熬的生活。小盅曾经来找过她几次,每次都是问她,于思佳出事那天晚上,涂坦去哪儿了。她说涂坦早就走了,去外地打工,说是给妹妹赚钱,瞒着他,只留了字条给她,她把伪造好的字条给小盅看,那时候工厂早就开不出来工资了,很多人年轻人都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顺阳。
那没什么可稀奇的。
但小盅反反复复地问她,证明涂坦说得对,他们还是怀疑涂坦了的。从此,她暗中观察着老于家那两口子,看他们瞬间老了许多,她被煎熬着的心,又被添了一把崭新的火,她再也受不了,所以她决定做一件事,她把涂坦走拿回来的那些钱全部用信封装好,让小琴拿给正在急需用钱的老于家人。
把钱拿给小琴的时候,她对小琴说了这些钱的实情,在小琴震惊的目光中,她说:“如果你想告发涂坦,那就去告发他,我自己告发不了我的亲儿子,但你可以,我接受这件事。”
没想到小琴也做不到,小琴左右为难了一晚上,终于含着泪跟她说:“宋姐,我想过了,但我做不到,无论是因为你,因为涂坦,还是因为涂月,我都做不到。”
于是她俩编造了散财童子的谎言,送完钱以后,她和小琴喝了一顿酒,从此再也没有找过对方。
再后来,她无意中看见了于思佳获得见义勇为称号的报道,看着报纸上的那张少年的照片,连她也希望于思佳真的是勇救落水儿童的英雄,工厂盗窃案就这样不了了之,老于家选择了对孩子最好的结局。她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小琴,为什么要还钱,自己的良心,是不是比自己的孩子更重要。
直到于思野回来,她第一次感到害怕,为旧事重提,为涂坦感到害怕。
这么多年,她从来没见过儿子,一开始,儿子杳无音讯,她甚至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思念与日俱增,母亲对孩子的想念,伴随着她的衰老,像病痛,每天都在折磨着她,并无药可医。去年,涂坦终于有了消息,当她以为她和儿子终于有机会团聚时,于思野回来了。
一切似乎又改变了方向。
她曾经在安平桥下见过于思野冬泳,仅有那么一次,被他妈撞见了,他妈在岸上骂他,他就躲在河里,跟他妈狡辩,隔着岸,她都能感受到那种母子间的幸福,她突然觉得不公平,老于家剩下一个儿子,可他们还是能享受天伦之乐,她也剩下一个儿子,却十五年都没有回来,因为他们老于家,她失去了太多,她开始痛恨老于家的人。
被一种病痛折磨得久了,就会长出新的病痛,可新病不是旧病的解药,它们会叠加成并发症,最终会逼疯这个病人,让她生不如死。
她第一次对于思野起了杀心,直到王多多给了她这种机会,她才开始动手。
当她知道自己活不久的那天,她同样知道了那个真正见义勇为的人是自己的儿子,也知道了儿子救下来的对象是王多多,她可以利用王多多,却没办法对王多多动手,这不是她该做的事,她该做的,只针对姓于的那家人,她想,时间不多了,她下药杀人的方式太慢了,于是她想到了程峰,这个刚从监狱出来的成年男子,她想借他的手。
真正走到了这一步,她才发现,她控制不了局面,也承受不了后果。她的儿子突然不管不顾地 回来了,因为那张报纸,说要带她去看病,她这才知道,这么多年,她的儿子虽然没跟她联系,却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顺阳,关注着她,这让她更加痛苦,她伤害了那么多的人,却也好像只是给儿子帮了倒忙。
涂月妈妈想到这些,身体就像是被钉在床上一样,身后的姑父也惨白着一张脸,什么都说不出来,这一切连他都接受不了。
盅叔低头看了看表,他不想这样,但他也不得不这样,他对已经濒临崩溃的涂月妈妈说:“行了,小宋,跟我走一趟吧。”
盅叔向前走了一步,却被姑父拦了下来,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涂月妈妈,他说:“小盅,别这样,你别这样……”
盅叔问:“老金,刚才你也都听到了,你说,我能怎么办?”
“她现在病成这样你忍心让她跟你走?”
“那你说我怎么办!我心疼小宋,我也心疼于思野,我也不想让你难受,咱们都是朋友,和朋友的孩子,但我是个警察,我虽然没几天退休了但我仍然是个警察,我也不想职业生涯的最后办的是你们这个案子,可你让我怎么办!”
盅叔也爆发了,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的内心煎熬、撕裂、焦灼,一会儿还要面对于思野的父母,他觉得自己也快承受不住了。
姑父说:“我看着 。”
“什么?”
“你让她在这儿,我看着!”姑父又重复了一遍“你那个破派出所是个什么好地方吗?连躺着的地方都没有,坐着不是拔凉就是梆硬,你让她去哪儿,是让她去死吗!我看着!她要是跑了,你一枪崩了我!”
“小盅,咱们不能对老涂的媳妇儿这样啊!”
最后姑父几乎是在乞求盅叔。
盅叔也心软了,没再说什么,直接走掉了。
出了门,他打了个电话,派了两名辅警在这里,白天晚上轮班。
傍晚,于思野还是没找到,救援队一天都没吃东西了,此刻正被盅叔请去附近吃口饭。于思野的父母已经知道了,老两口在河边站着,一动不动,盅叔也劝不动,索性就让他们在那儿站着,还好老廖和小萍在那儿看着,他也没啥不放心的。
王多多回到养老院,把复活和字典装进背包里走了出来,坐在大厅看电视的辅警看见她上来,随口问她干嘛去,王多多说,回趟姑姑家,姑姑让她回去一趟,说要请她吃糖葫芦。
第八十六章 于思野的藏身之处
“吃糖葫芦?”小辅警没想到,好奇地看向王多多。
“嗯”王多多平静地说“我小的时候,一有难过的事情,我姑姑就给我吃糖葫芦,我一吃糖葫芦心情就能好一点儿。”
小辅警看着王多多,她的眼睛已经肿了,素净的一张脸上满是疲惫和落寞,小辅警心想也对,男朋友找不着,自己总不能不活了吧,这个晚上她一个人在这儿过,无亲无故的,确实不好过。
王多多又说:“我姑姑糖葫芦做的可好吃了,等我回来,给您带两串儿。”
她的话说得很有诚意,反倒让怀疑他的小辅警心声愧疚出来,他忙坐直了身体,说不用不用,你好好休息,这边有什么事儿,我再叫你。
王多多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一出去,路灯就亮了,王多多抬头看了看昏黄的路灯,没有乘坐任何交通工具,也没有选择那条能经过安平桥的近路,而是特意经过于思野给她买帽子的那个市场,夜市比白天还要热闹,两旁都是浓浓的烟火气,有刚出锅的油炸糕,她忍不住买了四个,又碰见卖铁板鸡架的,她本来只想买一个,但六块钱一个十一块钱俩,买两个更实惠,她就又多买了一个,还有卖冰糖葫芦的,现做,她驻足看了一会儿,心想不行,没有她姑挂糖浆挂得足,不远处还有一家卖鸡蛋饼的,围着买的人不少,她好奇人家的生意怎么这么好,于是也挤了进去,打算买一个尝尝味道。
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王多多买了不少好吃的,最后,她走进开在市场尾部的那家超市,买了两听可乐出来。
等走到克俭小区的时候,这栋庞大而破旧的大楼,已经是万家灯火了。王多多低头摸了摸刚才买的那些吃的,还行,还温着,没有凉透。
她不慌不忙地上了楼,走到姑姑家门口,停住,然后转身,往自己家的那间破房子走去。
门已经安装好了,那扇被他姑父拿起给于思野抵了200块钱的破门,此刻正立立整整的挡在她的面前,她往周围看了看,然后摸出衣兜的钥匙,将门打开,走了进去。
一进去,就有人大力地将她拉了过去,王多多瞬间跌入一个温暖的怀里,周围漆黑一片,对方心跳的声音几乎震耳欲聋。
王多多想直起身,却又被强行按了回去。
她小声说:“你别……你……放开我,一会儿该凉了。”
他们想的不一样,王多多想这么香的味道,他闻不到吗,他就不饿吗,还不趁热吃了?于思野想,什么好吃的,能有你热乎。
在王多多的努力下,于思野终于放开了她,放开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爸妈怎么样?”
王多多看着于思野说:“现在还在河边站着呢,盅叔、廖老师和萍姐陪着呢。”
于思野一听有人陪着,面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儿。
但王多多还是忍不住加了一句:“你的心也是够狠的。”
这可不是她的主意,那天晚上,当于思野提出这个办法的时候,王多多第一个质疑就是怕不怕他爸妈因为这件事再晕过去了,于思野说怕,但他还是要这样做,不然他一辈子别想从他爸妈嘴里听见实话,王多多就骂他够疯,没想到于思野微笑着说,亲爱的,你不也是吗,王多多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指的是她前两天抽让人抽他爸嘴巴子那件事,这下好了,他俩都成了大逆不道的不孝子,于思野甚至还兴奋地问她,他们这算不算是天生一对?
简直疯狗。
“后悔了吗?”王多多轻声问。
“你后悔吗?”于思野也轻声反问王多多。
黑暗的房间,给窗外炫彩的霓虹好大的发挥空间,这两个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人,任凭灯光在他们的皮肤上摆布,装饰,涂抹,变换成认识又不认识的彼此。
王多多将手里的一大堆塑料袋举到于思野面前,说:“先吃东西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们俩小心翼翼,因为房子已经十多年没有动静了,冷不丁出了大动静,邻居可能会生疑。于思野只收拾了一个房间,怕闹出太大的动静,他还没敢收拾得太干净,就简简单单地在地上铺了一床铺盖,他不敢睡他们家的床,怕那床一上去就要散架子,他就这么一个人在这个破屋子安安静静地待了一天,手里只有一台老年手机,手机号是从前为了办宽带特意办的,之前从没用他来 打过电话,王多多说了今晚会给他带两本书过来,让他明天白天看。
于思野坐在地上翻王多多带来的塑料袋子,越翻越惊喜。
“你还买了铁板鸡架?”
“你慢慢啃,我跟你同步一下信息。”
于思野点点头,慢慢打开易拉罐,又用王多多带来的消毒湿巾擦了擦手。
“用不用给你留?”于思野指了指鸡架。
王多多摇摇头。
于思野又打开了另一罐可乐递给王多多,才开始伸手碰鸡架。
“盅叔说,要跟我们联手……”王多多以此为开头。
等把今天的事儿都讲完,于思野的鸡架也啃完了,王多多看着一袋子鸡骨头,感叹道:“你挺快啊。”
于思野说:“主要是我从小吃到大。”
王多多说:“其实我小时候也爱吃这个来着,但是后来就没有机会了。”
于思野说:“等这事儿结束,你留下来了,就可以天天吃了。”
说完,两个人都愣在一下,王多多愣的是于思野怎么会脱口而出让她留下来,于思野愣的是他让王多多留下来的时候,她为什么是这个表情。
是不是有点儿突兀了,他们从来没有聊过这件事过去以后的去留问题,其实于思野都没有好好考虑过,他只是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并在细枝末节处无意识地认可它,但王多多显然并没有和他同步,于思野突然发现,他们在那晚睡过之后,关系似乎也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王多多果然说到做到,白睡就是白睡,但也怪他自己,谁让他当时没有守住底线,懊恼也来不及了,现在说那些显然也不是时候。
气氛有点尴尬,王多多赶紧把话题转移拉回去:“怎么样,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于思野擦擦手,摇摇头,他坐在地板上,轻轻地把头仰在身后的床板上,看起来很轻松的样子,他说:“我觉得,因为有你在,我马上就要知道真相了。”
王多多顺手收拾刚才于思野制造出来的垃圾,说:“别,还是你的功劳大,你够心狠。”
于思野却坐直了身体,说到心狠,这倒是值得他俩去深度交流探讨的课题,毕竟王多多在这方面颇有经验,尤其对他。
但他忍住了,迅速换了一副心思,很认真地说:“不,我躲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但你不是,你要独自去面对我死去以后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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