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见他们要离开,总算是想起四哥要自己陪大哥走一走,连忙跟了上去,但却在容和和抬眼看过来的时候,猛地顿住脚步往后退了退,由于面色白皙,脸上泛起的红晕更是明显。
眼见着奚夷简的脸色在瞬间沉了下去,生怕小白今日便要丧命于此的听儿连忙冲了过来,笑嘻嘻地解释着,“大哥你不知道,小白一直都是这个样子,见了姑娘便会害羞,哪怕是见我也同样如此,不信你看。”
说着,转身便要将手探向小白的脸颊,吓得后者连退了几步险些跌倒,连耳根都羞得通红,又惹来一阵笑声。
奚夷简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
“别跟着我。”简短地说了一句,他相信听了这话之后,炎洲上下也不会有人不识相的偏要找死。
而在说完之后,无论是心中仍有不忿的边梦,还是尚有些茫然的小白,都老实地站在了原地,目送他与容和和走向了那个院落。
他们几人称呼这里为家,不仅是因为几人亲如兄弟,更是因为他们都住在同一个院子里。
这深山中的院落不似人间那样规矩,更像是随手建了几间房子,然后强硬地塞进了一个院落里。奚夷简的那间屋子正建在正中央,偏巧左右住了两对夫妻,左边的便是风院与听儿。
容和和自小至今都是避世而居,路过那些小屋子的时候,便颇有些好奇地向着里面看了一眼,然后忍不住开口问道,“寻常人的屋子里……都是要挂秋千的吗?”
从前在无人舍见到壬一时,那屋子里也挂着一个秋千,那时她便觉得奇怪,直到今日又见到相同的摆设,总算是有机会问出了口。
在蓬丘时,符和韵便总是说她没有见识过这天地之大,不懂所有人都懂的事情。现在想来,这话也并无错处。
倒真是她见识浅薄了,怎么也想不通好端端的卧房为何偏偏要挂个秋千,难道除她之外的寻常人都是如此的吗?
姑娘声音清冷,困惑的语气带着一丝求教的真挚。
奚夷简却在听到这个问题时险些左脚绊右脚摔在地上,支吾了半天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连冷汗都要从头上流下来了,“也……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如此。”
说罢,从未像现在这样庆幸两人并无同心术在身,不然容和和只要扯过他的手便能看到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猛地晃了晃头,他倒也不在意这姑娘会不会恼了,不由分说地便拉住她走向自己的屋子。在院子里这几间屋子里,唯有他的房间与别人不同,朴素得一眼便能看尽,也透着些冷清。
“从前住在这里的日子也不算好过。”重回故地,奚夷简却是平生第一次觉得有些拘谨,在这空荡荡的日子一面走着,一面回忆当年,“听儿总是闹出事端来,偏偏风院拿她没办法,就算狠了心吵上几句,只要听儿软了语气,最后低头赔罪的永远都是他。老七那边有两个姑娘,更是鸡飞狗跳,一天不打到头破血流便不算完。左右前后没个安静地方……”
不过话虽这样说,他脸上却还是笑着的。很显然,比起抱怨,更像是在怀念往昔。而说到最后,也总算是说出了自己一直想说的话,“这些话可不能让他们听到,因为我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他们。”
世人只道他天生不甘受束缚,浪迹天涯才是归宿,甚至连亲近的兄弟们也没有问过他怎么不去寻一个陪伴在身边的姑娘,因为在所有人眼中,他只需要一时的欢愉便罢,安定二字才是虚无缥缈。
这样一个人,看起来合该浪荡薄情。
哪怕是在成婚之后,沧海岛上下都不相信他会一心一意、情深如初。
而三百年前的那一桩“闹剧”,更是让从前便冷嘲热讽的人看尽了笑话,人人都在说他丧尽天良,却又在说完之后摆出一副毫不意外的模样,仿佛早就知道他会如此。
从始至终,在这偌大的天地间,似乎只有一个人一直对他的真心深信不疑,他投以几分深情,她便还以几分,甚至更多,对外人的冷嘲热讽从不在意。
正如她所说,他是她在这天地间认识的第一个男人,第一个朋友,第一个亲人,第一个情人,第一个对手,她所有的爱恨欢喜皆因他而起。
她名为欢喜,却是在认识了他之后,才明白何为欢喜。
回首望去,成婚之后的那段岁月似乎一直是无忧无愁的,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欢喜二字。
直到那个永远都无法忘却的日子来临。
对于奚夷简而言,那不过是婚后再寻常不过的一日。
天朗气清,阳光正好,耳畔也没有那些师姐妹们的唠叨。他坐在桌边为自己斟了一杯从金枝夫人那里拿来的茶,还未将杯子送到唇边,便见自己的妻子平静地坐到了对面,用那毫无起伏的语气说道,“我们和离吧。”
第四十三章 你瞧上沧海岛的谁了?
现在再回忆当年的那件事,奚夷简的脑子里闪过的仍是那四个大字――晴天霹雳。
没有半点防备,那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就冲着他砸了下去,突如其来,叫人手足无措,直到今日都心有余悸。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再提伤心事的时机,他坐在床沿看向那站在窗边的姑娘,犹豫再三,将下唇咬得有些发痛,到底还是问出了那句话,“都走到这里了,你还是没办法原谅我吗?”
从蓬丘到炎洲,这一路发生的事情也不算少了,现在甚至只剩下了他们二人同行,他却甚少会这样直白地问出这个问题。
其实存在心底的话还有许多,在瀛洲面对身世的纠葛时,他心里抑郁难平只想将心中所想说给她听,到了万妖窟,他更是恨不得向这里所有的家人炫耀他也是有家室的人,他的妻子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可是这些事他都做不得,因为如今他们两人已经毫无关系。
若想让一切都回到曾经,总要迈过那道迈不过去的坎。
只是,说出“原谅”二字也太难了。
容和和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却也没有很快回答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她的好处,就算是心底有怨气,也不会因为一时冲动说出什么气话来咬紧牙关非要拒绝。
她永远是理智的,无论当年还是如今。
她不回答,证明她心有犹豫。
奚夷简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但是好歹她并没有一口回绝,僵局也算是有所缓和,再逼迫下去反倒不好。
而这时,门外忽然探出个头来,小心翼翼地敲了下门,语气有点犹豫,“四哥叫我过来。”
奚夷简和容和和皆是一愣,倒不是因为诧异边梦他们多管闲事,也不是感慨这少年人的没眼力,而是惊讶于对方那深不可测的道行。
遍寻整个万妖窟,恐怕都无一人能在容和和毫无察觉之下就这样接近他们的屋子,何况是这样光明正大地走到了门口。
小白被他们的眼神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又不敢直视容和和的目光,唯有将头垂得越来越低,好像自己做错了事一般。
“小白……是吧。”奚夷简总算被这人吸引了目光,慢悠悠走过去,胳膊撑在门框边,认真看向他。
两人的身形有些相似,站在一起时谁也俯视不了谁,又都有些清瘦,不至于衬得对方弱不禁风,颇有些势均力敌的感觉。
势均力敌……这四个字在奚夷简的脑子里才晃过去,就让他忍不住咳了一下,拼命摇摇头,怎么能拿自己和傻子比。
相较之下,小白对他倒是没有多少畏惧。或许是因为传闻听得还是太少了一些,也或许是没有亲身与其相处过,在这少年人眼里,传说中那个不可一世的奚夷简也不过是这万妖窟群妖们寻常的家人,没什么可怕的,哪怕是被连翻了几个白眼,也能笑颜以对。
奚夷简被他笑得莫名的不爽快,收回胳膊换了个姿势倚在门边,问道,“你出身何处?”
他没有问对方家在哪里,因为只要进了这炎洲万妖窟,这里便是家了。
就像是奚夷简自己,虽然视此地为家,但他真正的家乡也就是出身之处,却是在凤麟洲。外人提起他,莫不是在说“那个凤麟洲的奚夷简”。
他想知道这个奇奇怪怪的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但小白摸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却有些懵懂地指向了西北,“我住在那边的山里。”
那个方向有流洲、聚窟洲、凤麟洲,山川河脉多到数也说不清,哪怕是出身之地便在那附近,奚夷简也判断不出这人到底像是哪里的妖魔鬼怪。
换言之,其实他连对方是人是妖是神是鬼都分辨不出。
风院他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留这样一个来历不明捉摸不透的人在炎洲,真不怕有朝一日惹火烧身吗?
想当年他做事也是这般不管不顾,甚至比他们还要张狂许多,可是自从避居聚窟洲之后,行事到底是收敛了一些,顾虑也多。
小白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问什么便老老实实答什么,可是说到最后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
正僵持着,听儿和风院也回来了,走到家门口时,目光自然而然地先落到了这边,然后挤挤眼睛,“大哥这么久没回来,看家里还习惯吗?刚刚倒是忘了和你说了,你的房子一直空着,老四便做主把它借给小白住了。”
闻言,奚夷简忍不住一挑眉,“老四最近是怎么了?胆子大得无法无天了?”
从刚刚开始,他便觉得那年轻人有些奇怪,阴阳怪气的,单单是对容和和抱有敌意,也不至于露出那副模样。
“谁招惹他了?”他实在是好奇。
听儿眼波一转,“说来话长,是个很有趣……”
“那就别说了。”看她那表情实在不像是要说出什么好话来,奚夷简立刻收了自己的好奇心,将小白赶出了自己的屋子,“若是没地方住就去找老四。”
说罢,当着屋外三个人的面甩上了门,扭过头看向身后的姑娘,“我难得回来一次,他们肚子里指不定还憋着什么坏水呢,不理才好。”
接着,又顿了一顿,犹豫道,“当然,不理他们,他们也会找上来,你若是不在意,不如……”
这话说到一半就停下了,因为他着实是没办法顶着姑娘那眼都不眨的注视把后半句说出来。
直言邀她同住?怕不是会被以为居心不良。
但他就算是不说,容和和心里也有分辨。她淡淡看他一眼,到底是迈开了步子,只不过不是推门出去,而是走向了屋子里唯一的那张床。
沿着床边坐下,姑娘的手抚过空无一物的床板,认真想想,拈起一片粘在衣上的杏花瓣抛在床上,眨眼间,花瓣便化作锦被玉枕,与他们成婚后所住的那张床没什么不同。
奚夷简心中一动,眼看着那眉目未改的姑娘穿着一身红衣坐在床边,恍然间似乎回到三百年前,他们也曾如此对视。
他还记得,就在大婚那一日,规矩极严的沧海岛破例没有弟子去修炼法术,反而全挤到了那以清静闻名的曲和亭。几个熟悉的师姐妹摆着一副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的神情告诫他从此不得三心二意。
他也不知她们对他的偏见到底从何而来,无奈他心情极好,她们说什么,他便应下什么,直到欢喜这个新娘亲自开口“赶”走了那些一脸揶揄的姑娘们。
而在成婚之后,这对夫妻也仍是住在那最僻静的曲和亭,比起从前来,很少再与寻常弟子们打什么交道,说是成家隐居也不为过。
当年的欢喜对世事懵懂,只道金枝夫人在她婚后还叫她住在曲和亭是因为想要她继续清修,却错过了师父瞪向奚夷简时那咬牙切齿的一眼,直到很久之后才想通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吱呀。”
似乎是为了迎合两人心中不由想到的往事,窗外突然传来一声怪响,在这静谧的环境里尤显清晰。紧接着,这动静便又响得快了一些,倒像是床榻不稳在地上晃动着。
奚夷简一抬眼,正碰上那姑娘的目光,本想平淡地装作自己什么都未听到也不成了,只能硬着头皮将窗子关得更紧了一些。一面关一面在心底暗骂了风院和听儿几百遍,
这青天白日的,亏他们想得出来也做得出来…
“这炎洲还大,我们出去走走吧。”咬牙切齿的又在心底骂了那夫妻俩几遍,他关紧了窗子,堆起一个尴尬又勉强的笑来,将身子转向床边,目光却不敢与那姑娘对视。
好在容和和在皱了皱眉之后也没有多言,默默站起身便向着门外走去。这时候的奚夷简已经分辨不出她到底是不是恼了,只能快步跟了上去,但却在刚刚迈出门槛的时候,被一脸阴郁的边梦给堵了回来。
老四看起来已经对这些“无关紧要”的小动静习以为常,迎着他们走过来,张口便问,“大哥……”
“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便直说,少做多余的事。”奚夷简向来学不会委婉,张口便将对方的话给堵了回去。
边梦一愣,半张的嘴动了动,眉间的神色渐渐添了些抑郁难平,半天才在那些恼人的声响中抬起头,目光在容和和脸上飞快扫过,张口道,“沧海岛的女人值得你如此吗?”
这话听起来着实是有些刺耳,但容和和与奚夷简都是聪明人,非但没急着生气,反而敏锐地留意到了他口中的“沧海岛的女人”。
这年轻人哪里是想说容和和,分明是话里有话。
“哟。”奚夷简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你这是瞧上沧海岛的谁了?”
“沧海岛的女人,不值得。”边梦语气坚定,但这句话却不像是在否认自己瞧上沧海岛弟子的事实,接着反问道,“大哥你当年不也是不为她们所容。”
他语气里带着愤慨,似乎是想为大哥要一个公道。
但这话语却惹得奚夷简毫不客气地笑了几声,半真半假地说着,“我倒觉得沧海岛待我不薄啊。”
说着,一扬眉眼,“你忘了吗,我可是沧海岛名正言顺的弟子。”
沧海岛只收女弟子又如何?
只为了那惊鸿一瞥,当年的年轻人再次登上沧海岛时,干脆倚仗着自己高明的幻术,男扮女装拜入金枝夫人门下,做了欢喜姑娘的亲传“师妹”。
第四十四章 有空常来
“说吧,瞧上谁了。”他睇着面前的年轻人,不客气地笑了笑,“沧海岛上上下下,可没有我不认识的女人。”
学艺三年,成婚十年,他在那个地方住了太久太久,无论是以金枝夫人弟子的身份,还是以入赘女婿的身份,都与沧海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相较起活得与世隔绝的欢喜,反倒是他与那些同门弟子们更亲近一些,甚至了解每个师姐妹的脾气秉性,因此也更加好奇边梦这样眼高于顶不服管教的人会倾心哪个姑娘。
只是被他这样一问,边梦反倒不说话了,像是在闹别扭似的紧紧闭着嘴,目光有些闪烁。
“你从前不是最喜欢温柔体贴、柔柔弱弱的姑娘。”仔细回想了一下,奚夷简忍不住一笑,“沧海岛哪有那样的女人。”
在海内十洲、五大仙岛之中,唯有沧海岛是只收女弟子的。但就是这座全是姑娘家的仙岛,千百年来却备受世人尊崇,无人敢前去寻衅,更无人敢对其不敬,足见门下弟子道行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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