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不还与万妖窟确实有点渊源,但这渊源却完完全全源于他这个当师父的,想当年收了这个徒弟之后,奚夷简也曾带他一起回了这炎洲,甚至住了很久才离开。万妖窟上下没有不认识他的人,也没有敢轻视他的。
不过,那都是从前了……
聚窟洲的事情才传出来,这炎洲大地就差点翻了天,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如今这又是怎么了?先不说宁不还竟然还敢踏上这万妖窟的领地,风院、边梦他们呢?竟也对此置之不理?
“他是何时来的?如何离开的?”奚夷简实在是很好奇。
但对于这件事,小白也并不算清楚,只能勉强记得,“他回来了几日,前天刚刚离开的。”
前天?那不是他们几人还在瀛洲的时候?
奚夷简忍不住皱了一下眉,紧接着又听小白说,“他和沧海岛的人离开了,所以四哥他们也没为难他。”
“什么?”奚夷简登时从坐着的石头上蹦起来了,满脸写着怀疑,似乎根本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但见小白仍是那副懵懂无知的模样,他心底里其实也相信对方绝不是在说笑。沉默半晌,不由继续问道,“他是不是答应了沧海岛什么事情?风院他们只字不提,是不是与我有关?”
若从恩怨来论,宁不还是他在离开沧海岛之后收的徒弟,无论如何也不会与沧海岛的人结什么仇,现在这个局面,倒真是让人看不懂了。
不过他的猜测显然是对的。小白仔细回忆了一下,最后拍了下手,“听说沧海岛的人是专门过来找他的,好像是要他交出什么宝物,不过他说东西不在自己身上,若是沧海岛一定要讨个说法,他便和她们回去,然后……然后……”
之后的事无需多说,依奚夷简对宁不还的了解也不难猜测出来。
想来宁不还离了聚窟洲之后的日子并不好过,曾经奚夷简在海内十洲结了多少仇,他便也跟着结了多少。仇人满天下,他又形单影只,最终难免流离失所。回到这个曾被他视为避风港的万妖窟,大概只是权宜之计。
但风院、边梦他们对他恨之入骨,他利用万妖窟暂时躲避了别处的追杀,可是最终安稳离开炎洲,也需要想个办法,而沧海岛就在这时出现了。
“如果我猜得没错,”奚夷简说着说着,扭头看向容和和,“宁不还对沧海岛承诺的是,只要他随她们回去,我一定会主动回沧海岛见他。”
他这个徒弟就算是什么都不好,但好在对他还算了解,对沧海岛众人这空口无凭的承诺也不能说是自作多情,想来是笃定了他一定会回沧海岛,无论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事情……
想着,他回头一揽小白的肩膀,低声道,“既然风院他们不想让我知道这事,你也就当作我从来没问过你,知道了吗?”
掂量了一下利弊,小白懵懵懂懂地点了下头,还是对他屈服了。
奚夷简的表情也还算是满意,对他摆了下手,“行了,回去吧。”
“可是……”小白还没忘记四哥给自己的任务。
“哪有那么多可是。”奚夷简敷衍一句,便要拉着容和和离开
只是才走出了几步,容和和却顿住了脚步,忽然扯了下他的衣角,然后看向了来时的方向,“他们一定有很多话想问你。”
奚夷简难免一愣,不明白自家姑娘怎么会突然体谅起那些对她并没有什么善意的人。
他一直想带她远离他们的视线,也不过是因为担心有些误会没有解开,那些年轻人固执得化不开对她的敌意。
他们当然有很多话想问,只是他不愿当着这姑娘的面与那些人说个清楚。
但让他有些诧异的是,不等他回答,容和和又接着说了一句,“我也有很多事情,想问问他们。”
奚夷简没有问她到底有什么话想问万妖窟的这些人。他们两个都太聪明,也太了解彼此。只要仔细想一想,便不难明白她心中的郁结是什么。
这三百年来他浪迹天涯,走遍海内十洲,每个地方都留下了有关他的传说,有他留下的痕迹。而这些对于避世而居的容和和而言,仅仅是一无所知。
她不是真的不在乎,只是无从去了解去知晓。才三百年而已,她便几乎对他一无所知了,还怎样能说出“原谅”那二字?
淡淡的酸涩忽然从心头窜了上来,让唇齿都变得有些干苦。奚夷简轻轻咬了下下唇,原本能言善辩的一张嘴,似乎也被什么缝上了似的,无法开口。
打破这沉默的还是那很不“识相”的小白,愣愣地丢出一句,“要下雨了。”
炎洲并不是四季长春的地方,在这片土地上,甚至可以说是风雨难测,不过只要住得久一些,大多也能预测出天气的变化。
奚夷简仰了仰头,看那仍是晴朗无云的天空,却也没有再说些什么,半天才对着身边的姑娘轻轻伸出手。
若是换做刚刚重逢时,这样略显“急躁”的动作他或许不会去做,但现在又有些不同。炎洲的万妖窟是他的家,无论她怎样想,在他的家里,他想让她安心一些。
近乎尴尬的沉默过后,掌心里多了一丝凉意,姑娘那双软若无骨的手终于搭在了他的手上。
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密过了,刹那间许多往事又再次在心头闪过,但是最终却被突然的一道惊雷打破了绮思。
闲着的那只手掌心向上摊了摊,接到了两三点雨滴。
还真是下雨了。
万妖窟不比别的地方,像是听儿这样的姑娘,便最喜欢在细雨中撒着欢散步。但今日的雨势有些大,大家都聚在了最空荡的那间屋子里,好酒摆了一桌子。
风院坐在窗边,远远望见他们几个回来,不由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但却还是笑着站起身推开了门,“就算是我们几个吵了一些,外面雨那么大,还是留在屋子里喝点酒吧。”
在万妖窟这些人里,单数风院的人脉最广。现在摆在地上的这些酒也是他从那些当神仙的好兄弟手里拿回来的,真真的仙酿。奚夷简不是贪杯之人,却也抵抗不住这美酒的诱惑,干脆地坐了下来,并没有推却。
他们几个都不是循规蹈矩的人,甚至在外人看来,就连这屋子也建得有些“不伦不类”,除了散落在地上的几个矮几,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数不清的软枕让人席地而坐,亦或是干脆歪在谁的身上,个个都是懒散模样。
奚夷简进门便坐在了风院身边,随手拿了个白玉雕成的杯子,倒了半杯酒递给容和和,后者没有推开他的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酒是冰凉的,但喝下肚的瞬间就有一股暖意流淌在四肢百骸,整个身子都跟着舒畅了一些。
若不是身边多了这个姑娘,恍惚间,奚夷简倒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回到了曾经在此地居住的那些日子,往事一幕幕地闪过脑海,还未等他忍不住笑上一声,听儿已经开了口,“大哥,你这次回来就不要再走了。”
“是啊!”有人开了头,自然很快就有人接了一句,“就算有什么人来寻仇,咱们又不怕他们。”
他们万妖窟虽然从不喜欢去外面惹是生非,可遍寻这海内十洲,也无人能叫他们生出一丁点畏惧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敢来此寻衅,他们便叫他有去无回。
奚夷简自然也清楚这一点,甚至可以说,最初便是他振奋了这炎洲的士气,是他的不可一世越来越纵容这万妖窟上下的大妖小妖们。当然,他也相信这些兄弟们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他在此处安稳度日。
但他做不到,“我还有许多事没有了结。”
“是沧海岛的事吗?”边梦还是沉不住气。
奚夷简连眼皮都没抬,拎起地上的一坛酒一饮而尽。只是当他将手探向第二坛的时候,却被身侧的风院按住了手臂,“你知道了。”
平淡的语气说出的是已经非常笃定的事实。
在旁人尚未摸清头脑的时候,奚夷简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两人心里都明白这句话是在说什么。
从前风院便是与他最亲近的人,甚至在第一次登上沧海岛时,也是风院陪着他去的,两人并非亲人却胜似亲人,只要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对方在想些什么。
听儿是第二个回过神的,眼睛瞪得溜圆,“小白告诉你宁不还的事了?”
眨眼间,那无辜的少年人便被或恼怒或诧异的眼神包围了,吓得他不由垂下了头。
奚夷简却不置可否,只将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投向了身侧的容和和,然后飞快地收了回来。
听儿没有留意到他这个眼神,还有些愤愤不平,“知道了又如何,哥哥,你怎么不想想宁不还都是怎样待你的。你不找他报仇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何必再理会他。”
这话里话外都牵扯到了外人不曾知晓的那段往事,但稍稍聪明一些的人都能听得出奚夷简没有找宁不还报仇的打算。
若是让那些一无所知的外人来看,定会觉得这事离奇得有些不可思议。
而边梦接下来说出的话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他的出身能走到今日,全是托了你的福,哪怕他对你有过那所谓的恩情,你护着他这么多年,也该还清了。”
“欺师灭祖这种事哪是一时冲动便能做出来的,一定是早有预谋。”听儿在旁边跟着点头。
或许是因为宁不还最开始那难堪的出身,也或许是因为这些年奚夷简对他的庇佑,导致了万妖窟上下提起这个人时,眼里始终带着偏见。
一阵说不明的疲惫感袭来,奚夷简忽然就觉得自己有些累了,半倚在墙边,打断了兄弟们还想继续说下去的话,“我说过,不要再提他出身何处。”
哪怕宁不还背叛了他,他也不想听到别人再提那年轻人曾经的难堪与绝望。
但一直听着他们对话的容和和却不解地抬起了头,“方丈洲……是个什么地方?”
据她所知,宁不还在跟了奚夷简之前,是出身方丈洲的,方丈洲身为五大仙岛之一,在东海的中心,群仙不欲升天者,皆往来此洲。
方丈山上更有金玉琉璃宫,为三天司命之所治。还有九源丈人为宫主,统领天下水神及龙蛇巨鲸阴精水兽之辈。
这样一个地方,她从前也只是在书中见过,不知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会让这些人如此评价。
而不等奚夷简开口,边梦已经抢到机会先回答了,“方丈洲?方丈洲倒是个好地方,但是再好的地方,也难免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方丈山上金玉琉璃宫瞧着光鲜,只有去过的人才知道,那地方……呵……说是温柔乡,都抬举它了。”
说着,旁边立刻有人补上一句,“方丈洲那条蛇精,与三天司命、九源丈人的交情都好得很,胡作非为也无人理会,那琉璃宫里养了多少美人,过得是怎样淫乱的日子,怕是只要出身那里的人才清楚了。”
第四十七章 你和我长得很像
无论是说话的人还是边梦他们,都对那传说中的方丈洲和琉璃宫满是鄙夷。
容和和自小被沧海岛和金枝夫人保护得极好,从未听说过相似的事情,一开始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直到其他人口无遮拦地嚷嚷起,“那蛇精不是最喜欢宁不还了!”
“听说巫族的人送了他三十个千娇百媚的美人,也没能从他手里换来宁不还。”
“倒难为他这么多年了还没将人抢回去。”
“他就算有这个心,宁不还也不是当年琉璃宫里的宁不还了。”
……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倒将当年的事拼凑个七七八八,直到奚夷简轻轻松开了手,任由掌心里握着的酒坛摔在地上发出一声不高不低的脆响,总算是打断了他们的话。
“别说了。”淡淡的三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奚夷简不愿意让任何人提起宁不还的出身,这是万妖窟上下都清楚的事情。哪怕所有人都还在为宁不还的背叛而愤愤不平,也不能因为如今的一切再重新谈起当年的不堪。而听儿他们除了抱怨两句他对宁不还太过纵容之外,别无他法。
气氛不自觉地又沉默了下来,一时只闻杯盏交错声,竟然无人再开口。边梦还从未喝过这样压抑的酒,再加上莘瑜的事情压在心头,百般烦闷之下,干脆甩了酒杯,推开门走进了雨幕之中。
他一走,还没合上的门扇送进来了阵阵凉风,水汽糅杂着泥土的芳香,倒吹得人比刚刚还要清醒了一些。
风院比他们几个都要稳重一些,在这种时候也只能云淡风轻地瞥了一眼那年轻人的背影,然后按下了也想跟着跑出去的听儿,转而看向身边的人,“回沧海岛,还要从长计议。”
兄弟多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奚夷简是个怎样的人,但凡是后者决定了的事情,无论他们阻止都只是徒劳,倒不如遂了对方的意,然后尽自己所能去帮忙。这样的“体贴”对对方来说最是有用,也最让他推却不得。
奚夷简托着脸看了他半天,最后也只是半真半假地叹了一声气,“你是不是太了解我了。”
风院只是一笑,未再开口。
既然是从长计议,那么就没必要急于一时了。
这酒喝到最后,也没有人再提宁不还与沧海岛。而众人之中,只有小白根本不会喝酒,从始至终都坐在角落里眼睁睁看着奚夷简一坛接着一坛地喝下肚,看得瞪大了眼睛,却也没看到对方喝醉的模样。
整个屋子里的人倒了大半,奚夷简仍像是刚刚走进来时那般清醒,喝到最后,笑着对身边的姑娘眨眨眼,“是不是觉得曾经的我也算煞费苦心。”
他自有这千杯不醉的酒量,也最清楚装醉比强装清醒要难上许多,还在沧海岛的时候,为了与心上人亲近一些,他那几次装醉装得岂止是煞费苦心。
容和和的酒量算不上多好,但定力却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这仙酿美酒同样喝不醉她,却无端勾起了许多已经深埋在心底的往事。
而那些或欢喜或悲伤的往事里,都有同一个人的身影。
“不知道曲和亭还是不是从前的样子。”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惊讶了一瞬,似乎在诧异自己竟能如此轻易地将几百年都未曾言说的心事说出口。
而奚夷简也怔了怔,带着几分难掩的惊诧看向她,干巴巴地接了一句,“她们不敢碰那个地方。”
他们两个已经离开沧海岛太久太久了,久到甚至不知道这些年的风云变幻之后,沧海岛又是什么模样。可是即便一切都难再回到最初,他也笃信那沧海岛的掌门人不会将手伸向曲和亭这个“禁地”。
“为什么?”容和和不知他是哪里来的信心。
“因为她们不是傻子,我也不是。”他明明没有醉,但是酒喝得太多,说起话时声音不自觉地高了一些,像是含着笑说出来一样,“聚窟洲的封印除了你我都解不开,曲和亭也一样。”
当年他离开沧海岛的时候,到底还是留了点心思,只怕有朝一日形势大变,“殃及”到他住了十年之久的那个家。
如今看来,这样做倒是没错。
“何况她们想要的东西并不在那里。”他用刚刚握过酒坛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试图让那不自然的温热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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