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他放了手,别开脸不再看她,半天才抚住额角,半垂下眼眸,将眼底的愁绪都隐了下去。
自那一句“绝无可能”之后,他还是第一次直白地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容和和心思纯粹,虽不愿与他再续前缘,但也从不避讳自己担心他安危的事实,这对旁人来说或许有些奇怪,对她来说却并不是矛盾之事。
而他其实对这一点心知肚明,不过是仗着她始终担忧他放不下他,无理取闹罢了。
说来可笑,最初正是他教会了她这些。他是她认识的第一个男人,她在他身上体会到了一个男人能给予她的所有欢喜与悲伤。
终于,她想放弃了,他却要从头再来。
或许当真是他想要得太多了。
而在听完这些话之后,身后的那个姑娘沉默了许久,最终只说了一句,“我始终希望你过得好,可我做不到。”
乍听起来,这似乎是有些悲伤的一句话,奚夷简心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愁思几乎又要涌上来了,片刻之间,却又有些怔愣,只觉得这句话里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古怪。
而那姑娘并不给他发问的机会,转身便回了曲和亭,要去找圆圆将路芙儿的事情问个清楚。
刚刚圆圆从绥霖馆逃出来时,刚到这屏障外,便被她放进了亭子,如今正在园子里望着天发呆,见她回来,才一路小跑着过来,好奇地问着,“出事了吗?”
这小丫头还懵懵懂懂的,容和和也没有解释太多,直接问她,“二师姐的事,你知道多少?”
圆圆一愣,然后拼命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所有的事都是她无意间听那些在曲和亭外徘徊的弟子们说起的,至于内情,她一概不知晓。
但这话还未完,奚夷简的声音也跟着传了来,“那你听没听过我的传闻?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我最喜欢疑神疑鬼了。”
夫妻二人一前一后站在那柔弱的姑娘面前,虽然事前并未商量过,却可以一言不发地同时想到今日这事的古怪。他们的默契倒让人有了一种被看穿一切的惶恐。
圆圆又后退了几步,瑟缩着靠在一块巨石旁边,还是摇着头。
奚夷简还在想着别的事情,就连质问也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但是句句都直戳了对方心事,“你和我们无冤无仇的,就算是引我去见路芙儿,让我发现他的秘密,也只能说是你与路芙儿有仇,既然如此,为何不把你和他的仇怨说得清楚一点?”
“我……”
“看来你还是不太了解我。”奚夷简还是那副神游天外的表情,心不在焉地将四处望着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不如你我打个赌。赌我就算是闭着眼睛猜,都猜得到你是谁。”
圆圆的神情在一瞬间变得更加慌乱,本能地向后退去,却发现早已无路可退。
“如果我没猜错,路芙儿其实真有其人,我们那位二师姐不过是冒用了这个身份。”
第五十七章 你帮帮我
这话才出口,便见圆圆身子一凛,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
奚夷简终于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了,咂咂嘴,感叹道,“还真是啊。”
对于这件事,他三分靠推测,七分靠猜,心里其实没多少底气,更多的是在诓这小丫头,结果没想到对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好欺负。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容和和没有奚夷简知道得多,后者便先解释着,“我在送子婆婆那里撞破了路陶宁的秘密,他为了杀我灭口追了我整整九万八千里,追得我差点没死在半路上。既然如此,我总不能白白逃这一次,当时顺手就把他女儿的生辰簿拿走了,后来托风院他们查了查,总算查到这里面的纠葛。”
这是他刚刚在容和和面前没提到的事情,倒不是怕身边的人知道,只是心里已经有了点猜测,留了一手。
而那纠葛也很简单。
“孩子的母亲是只蝴蝶精,与路陶宁没多少纠葛,不过是因为一夜情缘才有了孩子。那蝴蝶精也算是聪明,知道路陶宁这种人定是容不下孩子,便趁着对方发觉之前先一步逃了。”讲起这段往事的时候,奚夷简也打量着圆圆的神情,却见对方反倒平静了许多,像是认了命,他不禁觉得有点好笑,“我还没说完呢,你这个年纪和路陶宁的女儿相差太多,怎么瞒天过海的?连我都骗过了,真不容易啊。”
如许多人所说,他奚夷简的幻术才是海内十洲一绝,或许因为他的母亲是奚姬的缘故,奚姬天生便有魅惑世人伪装自己的本事,身为奚姬的儿子,奚夷简的幻术至今为止还未被看穿过。
圆圆再怎么伪装,也改变不了她道行不高的事实,这样低微的修行竟然还能骗过众人的眼睛,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了。
“金枝夫人帮了你?”奚夷简略一思索,便想出了前因后果,“据我所知,金枝夫人虽与太玄仙都关系不错,却向来不喜路陶宁等人的为人,又看不惯柔弱女子受到欺辱,你母亲当年便是寻到了金枝夫人帮忙,刚好当年路芙儿……现在这个路芙儿,也离开了六壬谷……你们几个发生了什么事情,竟让事情变成了今日这个局面?”
他对所有的事情都是半真半假的猜测,偏偏说得信誓旦旦,气势唬人,圆圆本就是不禁吓的,被他这么一说,更是心里忐忑,而容和和偏在这时轻声说了一句,“你别怕。”
他们两个一吓一安抚,小丫头“哇”的一声便哭出来了,边哭边将当年发生的事情说了出来。而事实的真相无疑有些出人意料。
据圆圆所说,自己的母亲遇见金枝夫人一行人的时候,自己尚未出生,有些事情都是大师姐讲给自己听的。
原来圆圆的母亲名为芙儿,是一只还算有些名声的小妖,她修成人形之后,便四处寻找能让自己增进修为的办法,其中就包括从一些名门望族那里骗取仙丹灵药。
玄洲身为海内十洲中有名的仙境圣地,自然不会被她错过,也就是在那里,她遇到了路陶宁,有了那一夜情缘。
有了身孕之后,她深知路陶宁不会放过自己的孩子,便匆忙逃走去寻求之前有过交往的金枝夫人的帮助,然而却在半路上遇到了六壬谷的杀手。
那个男人名为壬非,因为惹了些麻烦,不得不仓皇逃出六壬谷,同时,接下了一个曾经的雇主给出的交易。
杀死芙儿。
芙儿这些年靠着自己些许的聪明才智,得到了不少东西,同时也得知了不少秘密,得罪了不少人。侥幸,也不能一直侥幸下去。
雇主是壬非曾经的恩人,壬非离开六壬谷之后,即便忙着奔波逃命,却也还记得曾经的那份恩情,答应对方顺手解决掉这个麻烦。只不过他也没有想到,芙儿竟是有孕在身。
六壬谷的人从来不讲什么善恶是非,但壬非寻到芙儿时,芙儿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已经是奄奄一息。她请求对方放过这个孩子,作为报答,则将金枝夫人的信物交给了对方,让他去寻求金枝夫人的庇护。
这个过程并没有多么漫长,圆圆出生之后,是壬非给了那个耗尽心力的小妖一个痛快,然后带着这个孩子寻到了金枝夫人。
不知是抱着怎样的心情,金枝夫人不仅收留了这个仓皇逃出六壬谷的男人,还给了对方一个新的身份,并以沧海岛之主的身份做出了一个承诺――她和沧海岛都会保护他永远不受往事所扰,但若是将来路陶宁发现了这个秘密要杀亲生女儿,他便要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这件事。
“想收留他是真,耍他也是真,不然叫芙儿也就罢了,偏还要姓路。”奚夷简最了解金枝夫人的脾气秉性,还没听完就开始笑,一直笑到这事情讲完还没笑够。
偏偏圆圆还不敢惹他,只能瘪着一张嘴,眼泪在眼中打着转。
同样“委屈”的还有那个我行我素很多年的壬非。不提别的,单看当年的壬北,奚夷简也能猜得到他的师父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这些年在沧海岛还真是委屈了。
至于圆圆这个小丫头心里的别扭与悲伤,不用多想就猜得到,奚夷简也没有多余的好心去劝她,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之后,便拉着身侧的容和和要离开。
容和和迟疑了一瞬,却看到了他眼中的坚定,便也暂且跟着他走远了一些。
夜色已深,园子里的几条小径弯曲幽深,两人走在路上,脑子里回荡着的还是刚刚听到的一切,可是心中所思所想却又不同。
奚夷简了解自己的妻子,但他还是要说上一句,“我也是无父无母,指不定比她还要惨上一些,毕竟不知父母身份,也不知他们是不是厌恶我,故意将我遗弃。可我不在乎,也不想知道。这些年我一个人过得太好了一些,没办法明白她的痛苦,也劝不了她。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最终还是要靠自己,谁也帮不了谁,管好自己就不错了。”
他一向如此,说不上是无情无义还是活得洒脱,说完之后,话锋一转,又提到了壬非,“我在六壬谷的时候,壬非已经离开很多年了,我对他倒是不了解,但看他教出的徒弟就知道了,他一定也很喜欢多管闲事。”
容和和仔细想了下他说的这句话,不出片刻,便有些明白过来,“他要杀路陶宁。”
“既然答应了金枝夫人要保护那小丫头,无论那小丫头如何想,他都不会爽约。而这整件事情里,路陶宁才是最大的那个麻烦,只要路陶宁消失,便是一劳永逸,六壬谷的人最喜欢做这样的买卖。”奚夷简几乎已经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如今的沧海岛外强中干,太急于立威壮势,反而会适得其反。壬非在六壬谷也算是个人物,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不过是因为莘瑜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了,他才要陪着她拼一把。是死是活,就看这次十洲会武。”
无意间听到的那场对话中,壬非看起来已经决心要帮莘瑜拼这一次,甚至不惜暴露自己的身份,到了那时,他恐怕就要借着人多混乱的场面解决掉路陶宁。
“真乱呀。”即便已经想通了这些事,奚夷简还是觉得这些人的恩怨情仇是理不清的大麻烦,“要不是因为这里是沧海岛,遇上这样的事,还是躲远点好。”
可正因为这里是沧海岛,无论如何,这次的闲事他们也要管一管了。
“我有一个主意……”年轻人伸出一根手指头晃了晃,眉眼一扬,正要对着面前的姑娘讲出自己的想法,下一瞬,却只觉得一个尖锐的硬物抵在了自己的背上。
他脸色一僵,紧接着却对着同样察觉到这件事的容和和摆了摆手,然后扭过头看向身后那个全身都在不断颤抖着的姑娘,“为什么你每次见我都要用匕首和我打招呼?”
不知何时出现在这曲和亭的人,竟是许久未见的壬袖。
只是比起上一次相见,这姑娘显然狼狈了不少,她像是惊魂未定,连脸上的血污都没有擦去,面对对方的笑脸,却怎么也挤不出一个平静的表情来回应。
“是谁教你解开这曲和亭的封印的?”比起对方的突然出现,奚夷简无疑更好奇这个,但其实心里也有了一个答案。
果然,壬袖没有隐瞒地回答,“宁不还。”
“你又见到他了?不是我说,他还真有本事……”
“你帮帮我!”嘶哑的嗓子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出了这句话,成功地打断了对方,也让她自己的手抖了一抖,那匕首终是从掌心中掉了下去。
而这一次,少女并没有去捡那防身的兵刃,反倒痛苦地抱住了头,慢慢地蹲下身去。
站着的那对男女对视了一眼,心里都不约而同地有了一个猜测。
“壬一出事了。”奚夷简的语气已是非常确信。
但事实却远远没有这样简单,壬袖紧攥着的拳张了又合,再站起身时,下唇早已被咬破,眼中却不见泪水。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向仅剩的希望,“我们救壬北失败了,但壬岚突然出现推迟了仪式,谷主不在,谁也不能奈何他,只有六阿公仍然想要壬北的命,坚持动手,壬一想要阻拦他,却反被大六壬的人所伤。只是六阿公的人没有想到,同心术已经生效了,壬一没能救得了壬北,受的伤反在壬北身上找了回来,等到他们发现这件事的时候,便想出了另外一个法子,要壬一去参加十洲会武,以此来耗尽壬北的命。”
或许是想要救人的心情已经压过了一切惶恐,姑娘说起这些事的时候,冷静得几乎有些残忍。但奚夷简还是留意到了,她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若事情只是如她所讲的这样,其实远不至于让她如此,眼下看来,倒像是见到了什么极为可怖的场面。
“你看到了什么?”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壬袖的身子又是一颤,本不想将事情讲出口,但眼前的人却是她眼下唯一的救星,也是唯一一个与他们几人都交情匪浅的人……
狠了狠心,她抬起手指向了自己的眼睛。
奚夷简终于露出了一个诧异的神情,“又来?”
说罢,叹了一声气,转身看向一直静静看着他们的容和和,一言不发地伸出了手。
每每他做出这样的动作时,便是要与她用那同心术,使她看到他脑中所想的一切。但如今同心术早就解开了,还能有什么用?
容和和也是带着困惑将自己的手掌覆于他的掌心上,两掌交错时,两人分别勾住对方两指,再次相碰时,已如一盆热水当头浇下,暖流从后脑涌向四肢百骸。而这一次,热流并未向上一次那般很快褪去。
容和和心里一惊,却很快判断出这并非是同心术又重新结成了,正困惑对方是如何办到这一点的,眼前就浮现出了一幅画面。
那是奚夷简的记忆,许多年前的那段往事。
空阔的一间大殿,许多看不清面目的人高高端坐,高台之下,很快涌进了数不清的黑衣人,他们都面无表情地看向了站在那站在中心的两人。
那是两个年轻人,一个是罕见地露出惊慌神情的壬一,还有一个脸上竟然还带着笑。
那是壬北。
不同于奚夷简的张扬,壬北的笑永远是淡淡的,不带讽刺也不是示威,只单单弯了弯唇角,便让人不忍移开目光不再慌张,仿佛只要这个人站在那里,便能让人心安。
他平静地迎向那些或是带着恶意或是带着惊恐的目光,听着高台上那些人争论不休的喧闹声,最后,等到大殿里终于安静下来,一把尖锐的匕首也被送到了他的面前。
一双眼睛换壬一的安稳,这是早就料到的事情,只是没想过对方连他剜下去的那双眼睛也想要。他低头看了看,不过是一笑,“还是不给你们了。”
说罢,右手里已多了一根随手从外面带进来的枯枝。
不等任何人反应过来,他已经拿着那点燃了枯枝靠近了右眼,将火光凑近眼皮,然后倏地睁开眼,将那一簇烧得正旺的火苗戳进眼中,狠狠一闭眼。接着,抽出染了血的枯枝,只将那团烈火留在了眼中,任其将整只眼睛烧成可怖模样,外露的一半仿如败絮。
第五十八章 我没有骗你
容和和是被奚夷简那一句“你们也该懂事了”拉回思绪的。
她睁开眼看了看眼下所能见的一切,目光落在仍然无法平静的壬袖身上,终于明白了她的痛苦是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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