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阮静筠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便随口讲道:
“姓李的,姓钱的……随便哪个都可以。”
阮静斐的眉间忽而跳了一下,嗓间的疼痛一瞬间袭来得更加剧烈,他控制不住地连续咳嗽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问:
“李元毓?他是……”
阮静斐如约背起了此人的履历,可其实,听筒两边的人却都已各自走起了神。
……
直到听到对面挂断的声音,阮静斐眉间当即拧了又拧,隔了半晌,终是将话筒重重按下。一息之后,却又立刻抬起。
片刻,电话的号码盘「哗啦啦」、「哗啦啦」地,匆匆旋转了起来。
第56章 圩陆
和爱好小道消息的人聊天,最不怕的就是走到无话可说的境地。
饶是已经将想知道的问了清楚,可阮静筠在仍不遗余力地满足着陆家舅母的分享欲,为了便是将人拖住,以此避免与陆文漪单独谈话,直到傅斯乔回来。
等了又等,终于,门口有了响动。
一口巧克力哈斗才刚刚塞进嘴里,阮静筠连吞下都顾不上,在回头确认后,几乎立刻就从沙发上弹了起来,笑意盈盈地快步迎了上去,抢着接过傅斯乔的大衣。
然而,她却无意转身去将它挂在衣架上,而是一边牢牢抱在怀里,一边用口型无声同被她堵在门边的人讲:
“救救我!”
傅斯乔今日的晚归,其实被陆文漪「严厉警告」后的结果。当然,不可否认,他对阮静筠这场神神秘秘的提前归来的缘由,也确实有些好奇。既然自己如何都问不出来,交给姆妈当然是最佳的选择。可……
「都这个点钟了,怎么好像还没有谈开?」
怀着这样的诧异,傅斯乔偏头朝厅里望去。先是看到了陆家舅母时,他心中已是有了几分了然。再去观陆文漪脸上的神色,见她瞧着静筠这难得「殷勤」的背影,眼里压得全是无可奈何的笑,傅斯乔当即晓得,阮七小姐这次恐怕又幸运地坚守住了自己的小秘密。
可心虚的阮静筠对自己已经逃过一劫的事情还一无所知,他低头看来时,她赶紧也牢牢注目着他,简直恨不得此刻将无助与期待,全都刻在那对清亮的眼眸里。
傅斯乔自然完全接受到了这份「可怜巴巴」,于是,他抬手将黏在她嘴角边的巧克力抹去,问:
“小筠,要不要去卡尔登戏院看电影?”
「得救了。」
阮静筠立刻脚步飞快地奔回陆文漪身边,满目期许地问:
“姆妈,阿乔讲要我和他一起去看电影,我可以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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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刚刚开上马路,一看行车方向,刚才还在对「那部新上映的美国爱情片」很感兴趣的阮静筠,立刻反悔道:
“我不要看电影的。阿怀,咱们一起回杜美路去。”
她和阿怀……
「咱们」?
透过这两个字,傅斯乔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一个现实。那就是,阮静筠的秘密至今还完好的隐瞒着,可他却好似马上就要面临「坦白从宽」的局面了。
果然,车子开进公馆,刚在洋楼前停稳,阮七小姐便拍了拍前座,对着坐在那里的司机郑怀抛了一句:
“你也进来。”
“小姐,您回来啦。”
刚进门,吴妈便迎了上来,道:
“您下午走后不久,便有位先生打了电话来,说……”
“以后再讲。”
阮静筠打断了她,转而吩咐:
“一会儿我要在书房与他们谈些事情,不希望被人打扰。”
郑怀是三人中最后一个进入书房的,关好门后,回头见少爷和小姐已经各自在书桌前占据了一张墨绿刺绣沙发椅,留给他的座位除了靠近门边的一条同色皮质沙发,便只有书桌后的主人位了。
作为今夜「被问话」的其中一人,这两个位置显然都不合适,郑怀正打算立正受审,就听见阮七小姐敛眉对着傅大少讲:
“我有事情要问阿怀,你坐到别处去。”
「原来我不是之一,而是唯一。」
意识到这点后,想要挣扎一下的郑怀赶忙道:
“不用,我站着就行。”
“可这样讲话,我要一直仰着头,脖子会很酸的。”
阮静筠看着他,笑了笑,轻而缓慢地讲道。
大多数人通常会采用格外强势的语气来表达自己所言内容的不容拒绝,可阮七小姐恰恰相反,她讲话越是柔和,声音越是温软,就越是期盼你务必按照她的想法来做。
这是阮静筠从前在临城养成的习惯。
家里的老太太很不喜欢小一辈遇事急赤白脸、咋咋呼呼的样子,讲究「愈是强烈的情绪,愈要用平缓的方式的处理」。阮七小姐成日呆在家里,陪在祖母身边时间最多也最久,因此,无论再如何将自己不赞同的话当做过耳旁风,也必是被管教与规训的最厉害的那个。
也是因为这个缘由,但凡与阮静筠真正亲近的人,都往往最是「害怕」她的沉默。
所以,在被她一言不发地盯着看之前,傅斯乔立即选择站起身让座,给郑怀留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而后乖乖坐到了书桌后去了。
等到郑怀完全坐定,阮静筠这才慢悠悠得开口问道:
“阿怀,你晓不晓得,先前有某些政府官员借着职位之便,走私药品枪支的事情呀?”
还以为小姐只是有可能猜到了自己与霞飞路的枪杀一事有关,郑怀实在没有料到,短短一个下午的功夫,小姐竟然连这件事都知晓了。心中诧异之时,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便将视线瞟到了傅斯乔那里。
他不肯轻易回答,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阮静筠便也随着郑怀的目光看向傅斯乔,莞尔说着:
“这个也需要你来批准,才能告诉我呀。
“那你说,到底能不能讲吗?”
她问,却不等傅斯乔回答,又立刻又补充道:
“「点头」,或者「摇头」就好,我和阿怀都能看得懂。”
这是为了防止他们打机锋串供。可七小姐还是太过单纯了些,根本不晓得,若是有了默契,眼神有时候比言语还要好用万倍。
不过眼下这种情况,与其放执着的阮静筠到处打听,招致更多危险,还不如让阿怀讲给她听。于是,傅斯乔最终选择了只是简单的点了个头。
少爷都说了「可以」,本就有无数话想要讲的郑怀当即侃侃而谈:
“小姐,那群高官走私重要战争物资给日人,并不发生在「先前」,而是「一直」,直到此刻。
“事情要从去年五月讲起,当时有位隐秘的线人为组织提供了一条密报……”
“……在调查此事的过程中,我们虽察觉到了危机,但却万万没料到此种卖国恶行所涉及地并不只是政府内一条链子上由低到高的几个人。于是,在好不容易拿到了确切指认的证据后,我们天真地将资料整理提交到检察委员会。
“自然,我们以为的「重磅炸弹」如同一颗石子沉大海,而一起消失的,还有当时的举报人。也就是在此之后,我们终于意识到这件事的背后一定还有更多牵扯,于是,重新组织展开调查……”
“去年年末,组织选择将这件走私案的全部真相直接曝光在大众面前,这下总算引起了震动。然而没过多久,政府内部调查的结果出来,却是「子虚乌有、纯属造谣」。
“证据明明就摆在那里,这群人却睁着眼睛说瞎话,又编出无数谎言来企图彻底蒙蔽大众。为了遮掩真相,他们下令清洗,不仅火烧了报社,还将与此相关的人全部杀死……”
话到此处,郑怀紧握的双手青筋突兀,他说:
“法律、政府、国家如果通通无法审判这群卖国的蛀虫,那便让死亡来审判吧。”
他直视着阮静筠的眼睛,请求道:
“小姐,将你牵涉进来,我知说再多抱歉也无济于事。但……
“郑、怀!”
一直沉默的傅斯乔突然冷声打断了他的话,而始终倾听的阮静筠也立刻扭头瞪向傅斯乔,斥道:
“你也不要讲话,我会自己做判断!”
此前讲到的那个阮七小姐说话时的习惯,唯独在面对一个人的时候例外。
除却那段以为他渐行渐远的时间外,阮静筠在傅斯乔面前倒是一向直来直去。高兴时笑得前仰后合,发脾气时横眉立目,合她心意时会笑得甜甜说句嗲嗲地「好的呀」,一旦真的惹急了,那是必定会冷着声音,凶巴巴地让他「闭嘴」的。
阮七小姐的一句呵斥,不仅堵了傅斯乔的话,也让「听懂了」的郑怀不敢再随意开口,书房便就此落回了寂静里。
白日里一直是灰蒙蒙的天,好似被午后的一场雨洗涤了干净。此刻目之所及的天际竟连一片云都找不到,瘦瘦的月牙悬在高处,伴着它的,是耀光点点的群星。
阮静筠立在窗前看了好一会儿,眉间骤然拢起,回头看向椅子上的郑怀,询问道:
“你刚刚说到的那几个,就是查到的涉及走私一事的全部人?”
“是。我们还只查到这些,但背后必是还有其他高官。之所以组织刺杀,也是存着「杀鸡儆猴」的想法。”
“所以,并没有一个姓钱的?”
阮静筠问。
“「钱」?小姐说的是你看到的那份报纸上提到的那个人吗?钱宗理其实是组织内的一个叛徒,我们此前找了他许久,差点就让他逃走了,幸好小姐乘得那艘船及时抵岸,一切还来得及。”
郑怀话音刚落,却听阮静筠又问:
“你们是怎么传递的消息?”
她又想起那篇措辞奇怪的报道,立刻讲:
“总不该是通过「报纸」吧?你们是怕不会被抓到吗?”
“小姐,那其实是一份特质的报纸,它本不该出现在你的手里。”
话虽只讲到这里,但郑怀晓得,作为「当事人」的七小姐大概很快便能想通其中的弯弯绕绕。可惜阮静筠的注意力并未来得及延展到那里,便被一件近在眼前的事情绊住了手脚。
她默默地念了句:
“怪不得没有报纸刊登这条新闻,怪不得……”
「嗤」得低笑了一声,阮静筠恍然轻声道:
“原来,与这个「姓钱的」有关的枪杀案,竟还是个「秘密」。”
直到这一刻,阮七小姐才晓得,下午与她的「阿斐哥哥」通电话到最后,对方看似服软的那一句「允许你问一个问题」,其实根本就是个他临时为她织出的陷阱。
结果显而易见,阮静筠完全并没有辜负阮静斐的期待,老老实实地跳进了里面,却还因为得到了自己想要晓得的情报,洋洋得意了一下午。
实在愚蠢透顶。
「对了,刚才进门时,吴妈好像讲有人来电话找她。」
阮静筠似乎猜到了那会是谁,却又不可避免面地盼望着,阮静斐都讲了自己近日要来上海「揍」她,所以也许这个与她情谊深厚,如今又常常觉得「亏欠」她的五哥哥会好心地将「试探」的结果藏在心底,不告诉任何人。
可她也晓得,这些不过是痴心妄想。
阮静斐着急赶来上海的目的,当然不是要「揍」她一顿。
他也许已经因为下午的套话,确定了阮静筠与最后的这场枪杀案有关,而他也深知,此事牵连甚广,动辄就要赔上所有。所以,他是必须要尽快拖她出局的。
可要完成这个任务,阮静斐便一定要有足够的筹码,去与另一个人周旋。巧的是,这个人,阮静筠也很是认识,至于那些筹码,她的手中也可以有。
所以……
抬头对着窗外的星空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阮静筠听见书房门打开又合上,是有人出去了。也听见自己身后的脚步声,是有人在缓缓靠近。
没有任何犹疑,她当即转身,目光决然看了过去,斩钉截铁地说:
“傅斯乔,我想好要怎么做了。”
第57章 圩柒
“傅斯乔,我想好要怎么做了。”
阮静筠这样讲完自己的决心后,朝着傅斯乔蹭了一步,仰头看着他,又横又娇地为他解了「禁言令」:
“所以,你现在可以讲话了。”
晓得她其实是在征求他的意见,傅斯乔没有问阮静筠打算怎样做,也不会讲什么「交给我来解决就好」,他只是将人收到了怀里,又偏头在她的额角落了个吻,温声道:
“不要受伤。”
似嘱托,似请求。
只一瞬间,阮静筠便被这四个字拉回到了许多年前,她刚刚去女校上学时的某一个周五的下午。
那日,她做了来上海后的头一件「极其出格」的事。
“您好,我是东街分局第三警察所的所长楚岩。请问您是郑怀郑先生吗?”
“是。”
「警察所」?
郑怀目露疑惑,应道:
“有什么事吗?”
“您认识一名中西女校的女学生吗?叫……”
“阮静筠?”
不待警员说出口,郑怀忙问。
仅这一句,便将正垂头看着文件的傅斯乔的视线吸引了过来。其实,傅大少方才就觉得很是奇怪,明明电话打到了他的办公室里,要找的人却是郑怀。
他伸手接过听筒,便听对面讲说:
“这位小姐在我们辖区内和另外三个小姐打架,被人家的司机扭送到了警察所。对方……”
闻言,傅斯乔先是短暂地愣住,而后立刻问道:
“她受伤了吗?”
楚岩听出对面换了声音,顿了一下,又看向正坐在门槛上对着院子发呆的小姑娘,才说:
“她呀,比起别的斗殴案里的伤者,应该算是……还行吧。”
「还行」?
那就是受伤了的意思。
“但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啊,就是小丫头间的打打闹闹,其实都是没什么大问题的。不过吧……
“顾啸荣顾老爷子,晓得不?对面带头的那位小姐,是他的孙女。人家坚决不愿意调解,讲是一定要起诉的。刚刚走之前,还留话让我们必须将你家这位小姐拘留了。”
为难之下,楚岩下意识挠了挠下巴,道:
“我是想呀,同学之间的冲突犯不着闹大,再讲女孩子家家,总不好留下案底的,对不对?可你家这个小姑娘脾气硬的很,就是不肯服软,半句求人的话都不要讲,那个章小姐差点要被她气死了。
“总之,你们最好尽快过来一趟,看看还能不能有什么转圜的余地吧。”
「逼迫静筠央求?」
傅斯乔差点要冷笑出声了,但对阮七小姐的担心到底压过了不断涌上的怒火,他长长吐了一口气,问:
“楚警官,我能和阮静筠说几句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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