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当然,你赶紧劝劝她。”
说罢,楚岩拿着听筒,对着门外的女孩子招手道:
“进来吧,你家人要同你讲话。”
警察所的院子里有一棵枇杷树,树冠茂密,枝条舒展,让阮静筠想起了从前自己窗前的那株。可不同的是,眼前的树下那张躺椅的腿上正绑着两只雄赳赳、气昂昂的鸡。
虽然它们离她尚有好长一段距离,但阮静筠莫名觉得害怕。下意识得缩着脚,她的手扣在门槛上,一动不动地监视着鸡的动静。
听见楚岩喊自己,阮静筠正要扶着门起来,有一只鸡偏头却朝她看过来,她当即僵住了,也就是同一刻,另一只鸡扑腾着翅膀,突然飞了起来。
“啊!”
尖叫声只是一瞬间,由于被惊到时,阮静筠下意识后仰,一个没控制住,直接侧身倒进了门内。疼倒是不疼,就是有些丢脸。
特别是在院子里正忙着修桌子的一个警员憋着笑打趣,「原来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斗鸡』,竟然怕我们的午饭」之后。
“没事没事,就是被院子的鸡吓到了而已。”
楚岩赶忙对着电话那头解释,而后立刻搁下电话走了过去,一边将阮静筠扶起来,一边朝着外面笑骂了一句:
“就你话最多。”
阮静筠在椅子上坐好,接起电话后,不待对面出声,开口就说:
“阿怀,你不用劝我,我是不会向章慧英道歉的。原因我也已经讲过了……”
她抬头盯着站在桌子旁边抿茶的楚岩,条理分明地道:
“是她们欺负同学在前,也是她们先动的手打架,更是她们自己技不如人,三个打不过我们两个。
“至于「拘留」,就更是好笑了。即便我是动了手,但法律难道没有明确规定达到拘留的情节轻重,岂是她章慧英想关我就能关我的!我相信,楚所长一定有自己基于法律的判断。所以,我才不会害怕呢。”
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处处透露着主人的生机勃勃,傅斯乔的心微微回落,可却听她稍微顿了顿后,又讲:
“只是,我的脚在刚刚打架跌倒时好像稍微扭到了一下,有那么一点点疼,不好自己回去了。阿怀,你能不能联系到放学来接我的司机,让他转来警察所接我呀?”
傅斯乔刚要开口,阮静筠却捧着话筒背过身,又故意放小了音量,轻声道:
“这件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傅斯乔,晓得了吗?不然,我会很生气的。真的非常……非常生气!”
闻言,哭笑不得的傅大少犹豫一瞬,又听筒重新塞到了阿怀手中,而握着这烫手山芋的郑怀,不自在地咳了两声,避开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讲:
“小姐,你等一等,我这就去接你。”
“你来?现在吗?”
阮静筠扭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中西女校是所全寄宿制学校,为了方便家在本地的学生,周六放学的时间要比平日里早很多,基本上结束上午的课程就可以回家了。所以,现在这个点钟,刚刚随着傅斯乔进入公司的郑怀应当还有许多事要做。
「不好耽误他的。」
想及此,她莞尔道:
“那就等你忙完之后再来接我吧,我不着急的。而且,脚扭到的地方,刚刚楚所长帮我看了,说是没有伤到筋骨的。
“正好方才他还讲,要请我中午留下喝鸡汤呢。本来我还不打算吃,可它刚才吓了我一跳,现下我肯定不能放过它了。”
听着阮静筠的话,郑怀抿唇笑了笑,回说:
“晓得了,小姐。”
不过,郑怀还是很快赶到了东街分局第三警察所,进门的那一刻,阮七小姐正与几个警员围坐在院子正中架起的桌子边,对碗里的鸡汤泡饭赞不绝口。
看到傅斯乔出现在身后时,阮静筠稍微愣了一下,而后便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餐桌上,说:
“我要吃完了再走。”
阮七小姐进食的速度本就比一般人要慢,更何况与她同桌的还是一堆男警员,所以没过多大会儿,大家就各自忙碌去了,郑怀则跟着楚所长进屋去处理「斗殴」的后续,院子里便只剩下了傅斯乔与她。
伸手帮阮静筠理了理被抓得乱糟糟的头发,见她理都不理,只是低头吃得津津有味,傅斯乔柔声问:
“真有这么好吃?”
她肯定地「嗯」了一声,人还是埋着头的,总之,是坚决不愿意看他。
毕竟阮静筠在电话里都讲了,傅斯乔自然以为是她是生气自己的「不告而来」,便坐在了她旁边的一张矮凳上。正要弯腰去看她电话里提到的脚腕处的扭伤,七小姐却立刻转身,又成了背朝着他的方向。
傅斯乔这才意识到了不对,当即伸手去扣她的肩膀,想将人转过来,而阮静筠果然挣扎得更厉害。可在力量上,她终究不是他的对手,于是,阮七小姐脖颈上从侧后方一直蔓延到锁骨上面的几道长长的抓痕就这样清晰的呈现在了傅斯乔的眼前。
而更让他心惊的是,她此刻已经高高肿起来的左半边脸颊。
大概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傅斯乔抬手以极轻的力道扶在阮静筠的下巴上,好像她是什么一碰就碎的瓷娃娃,他又很缓很缓地将她的脸朝右转了转,沉默半晌,再开口时语气里是已全都是控制不住的冷厉:
“谁打的?!”
阮七小姐好像没听懂傅大少的问话,反而一门心思地辩解说:
“你别看我这样,她们伤的其实更严重的。而且,要不是被她家司机按住手脚,我才不可能会让人趁虚而入,打到我的脸。”
被他眸底翻滚着的几近噬人的冰天雪地吓到,她将视线瞥到了树上,却仍又不甘心地继续嘟囔着:
“我其实是挺厉害的。”
察觉到了自己情绪的失控,傅斯乔竭尽全力收敛起凌厉,好不容易总算挤出了几抹仍僵硬着的温柔,问道:
“疼不疼?”
与此同时,他的指尖悬在她红肿的面颊上,想要触摸,却因怕弄疼她,连轻轻地碰一下都不敢。下意识地,他在靠近时将呼吸都渐渐屏住,好像那些微弱的气流都会加重她的痛感。
可阮静筠却无所谓地笑着,告诉他说:
“已经不疼了。”
那么长的抓伤,那样肿的面颊,怎么可能不疼呢?她却小心翼翼地观察傅斯乔的眉眼,手指扣在他的衣袖上,小幅度地摇了摇,轻声讲:
“所以,你就别生我气啦。”
傅斯乔的原本已好似被插了一刀的心此刻忽而更疼了,她竟以为他的怒火是因为她。抬手在阮静筠的发间揉了揉,他不解问: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才上学不到一周,我就因为打架被送到警察所。”
阮静筠眼眶终于盈上了泪水,十分丧气地答道:
“我还被打成了这么丑的样子。”
说到此处,她敛眉嗔了他一眼,满心不平地哭诉说:
“最讨厌的就是,眼下又被你看到了。我不是在电话里都和你讲了,你要是来了,我会非常生气的嘛,你怎么还要来呀。”
阮静筠被鸡吓到尖叫摔倒时,有一瞬间,很清晰地听到了电话筒里传来傅斯乔问她「怎么了」的声音,所以她早就知道电话那头已经换了人。
而傅大少到了此刻才晓得,她的那句「不要告诉傅斯乔」,原来本就是故意说给他听得。于是,他认真同她讲:
“第一,只要是涉及你的事情,无论你愿不愿意,我都是一定要来的。
“第二……”
晓得阮静筠不喜欢闻消毒水的味道,也担忧她不将自己的伤放在心上,傅斯乔说:
“「没有不好看」,我肯定是不能讲出口的,所以一会儿我们快点去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最起码让它可以真的不疼,好不好?
半晌,看见她不情不愿地点了头,他才继续道:
“至于第三……
“方才在电话里,你不是说了,「是她们有错在先」。既然静筠是在做好事,我实在想不通,自己有什么理由要生你的气。”
阮静筠的脑子里前一秒还在计较傅斯乔讲她「不好看」,后一瞬思路便被他的「有错在先」牵扯到了别处。
“本来就是她们三个莫名其妙。”
她抬起由泪水润湿的亮晶晶的眸子看向他,却扫尽了眼中的委屈,反而满含费解地抱怨道:
“傅斯乔,我是真的想不明白,章慧英她们……她们简直太奇怪了。”
第58章 圩捌
今日,因为教国文的先生在讲课时突然来了作诗的妙想,所以大手一挥便为她们提前放了学,阮静筠走到校门口的时间自然比平日要早上许多。
家里的司机还没有来,她正在犹豫是打电话回去通知,还是自己一个人去到处逛一逛,却突然瞧见林荫道上,章慧英和她的两个跟班正鬼鬼祟祟地尾随在另一个叫做任小敏的同学身后。
任小敏与阮静筠都是今春才转入现在这个班级的。不同的是,阮七小姐是刚刚入校,而她却是因为成绩优秀,跳级进来的。可相同的是,因为她们的「新」不太好融进「旧」里,于是两人同病相怜地被其他同学排斥了。
按照趋势,她们好似应该天然地绑在一起玩,不过因为任同学总是独来独往,除非必要,在学校里几乎不说话,而阮静筠因为「身体状况」的原因,被特别批准不用住校,所以这两个人暂时也还没有亲近起来。
但眼下的情况……
阮静筠左右看了看,发现瞥到这一幕的其实并不止自己一个,但同班的其他人要不然立刻偏开视线,要不然就是凑在一起窃笑私语,她的心中当即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跟上去是必然的。
黄包车一路南行,出了租界后,渐渐的街道变得狭窄,传统的木质房屋密密地夹在路两侧,青石板路被踩上时传出清脆又坚实的回应,阮静筠正被周遭那些与她记忆里相似的景象吸引,却听车夫讲:
“小姐,他们停下了。”
她这才赶忙回神,速速付了车钱追了上去。
又走了一会儿,隔了一条并不宽敞的街,阮静筠瞧见任小敏一改平时在学校时沉默寡言的模样,蹦跳着走进一家南北杂货铺。她在店内忙碌的身影时隐时现,再出现在门口时,怀里还抱着几条鱼干。
踩在脚凳上,任小敏将其中大部分一个挨一个挂在高处的横杆上,而后拿起剩下的一条,笑着同柜台后的人讲了句什么,才背着书包走了出来。掌柜应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在她走出五六米后,又忙追了出来,阮静筠这时才发现这个人有一边的裤管是空空的。
另一边,没料到任小敏去而复返,刚要跟上去的章慧英们匆忙间躲藏,互相撞到,乱作一团。
“原来是个卖鱼干的,我就讲她身上有遮都遮不住的难闻气味。”
“说的是呀。就你这种家庭状况,也好意思和我们一起念书,简直是污染空气。”
阮静筠的脚程稍慢,等她拐进小巷时,这些谩骂迎头冲入耳朵,震得耳膜隐隐作痛。七小姐赶紧跑了几步,便发现章慧英和那两个跟班已经将任小敏堵在了巷子尽头。
中西女校学费之昂贵沪上闻名,贵族化的风格,完美的淑女教导,使得它被众多高门富户捧上了神坛。似乎从这所学校毕业的女孩子,连嫁个好人家都要比旁人容易些。但除此之外,每年上海都会有几个家境一般的女学生,因为成绩格外优秀而得到推荐,免费入学。
任小敏便是其中之一。
虽说校方并不会主动公开这些学生都是谁,再加上校内有着严格非常的管理制度,学生但凡进校,绝不允许穿着规定之外的服装,所有珠宝也必须在大门口外全部除去,否则就会被算作捐赠给学校。可是,歧视与攀比仍旧无处不在,对学业的,对出身的,但凡能用来作比的,什么都有。
因而,在中西女校念书,对于任小敏来讲既是极大的机遇,更需要前所未有的忍耐。她其实是很喜欢学校的,不去提高质量的教学水平,光是那个被全套英美文学,最新英文杂志,欧洲流行小说填满的大图书馆,都足够让她欣喜若狂。
对比这个,被揭开出身,时不时面临嘲讽,或者偶尔的欺凌,于她来言,并不算什么。唯一值得庆幸的事,只要是在老师和管教面前,那些小姐们个个皆是「大度有礼」的淑女,连逞逞口舌之快都不敢做,所以并不会太过耽误她的上课和学习。
不过,任小敏此前还没有遇到过,谁会特意跟踪到自己家的附近来辱骂她。只要一眼,她便认出了带头的那个。章慧英,原本在班里常年保持第一名的人。
这次开学测试,任小敏因为不了解大家的程度而没有把握好,不小心超过了她。从成绩发下来的那天,章慧英冷冷看着她眼神中,她其实就料到了后果,只是没想到,这位大小姐忍耐力这样好,半点没有在学校表露,直到今天放学后才追来发作。
任小敏晓得章慧英的外公是顾啸荣,祖父也是政府里坐在头排的高官,总之都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于是她当即选择埋头闭上眼睛,只盼她们打骂够了赶紧走,千万不要被自己的家人看到。
不曾想,恶言才说了一两句,就听有人高声喊道:
“你们在干什么!”
听见有人说话,章慧英回头,一见是个熟面孔,立刻哂笑道:
“哟,这不是新入学的那个倒数第一,叫什么来着?”
“阮静筠。”
一人答说,而后「哼」了声,又讲:
“连英文都讲不好,还敢来我们学校,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乡巴佬。”
中西女校还有一个特色,便是除了国文课外,校内一切能看到的文字,所有人出口的话语,全部都是英文。这对于想要选择留学道路的小姐来说,自然是难能可贵的锻炼,也是阮静筠在摆在面前的数个女校里,坚持选择它的最重要原因。
她当然晓得自己入学后必然会落后他人很多,但她同样也渴望快速掌握这项技能,以便未来有机会去更广阔的天地看上一看。
因而,此刻面对章慧英的挖苦,阮静筠并没体会到多少羞耻,坦然而磊落地答道:
“我是从临城来的。”
方才那个说话的女孩子被怼的生气,立刻斥道:
“我问你这个了吗!”
“你问我这个了呀。”
“你……”
她指着她骂说:
“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只要你讲的是人话,我都可以听得懂,也全部可以回答。”
阮静筠说,而后她看向章慧英,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但在那之前,你们必须要先跟任小敏道歉。”
章慧英抱臂,先凝眸地看了她几息,而后唇角便挂起了嘲笑。站在她右手边的女生见状立刻道:
“道歉?跟她?”
而后,她扭头问任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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