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边还正苦思冥想着要再讲一句什么,才能有点「欲拒还迎」的意思,却突听梁孟徽不容拒绝道:
“你准备一下,我现在出发去杜美路接你。”
梁二少当然无法晓得阮静筠脑子里盘旋的那套「推拉」理论,可即便真的知道,他恐怕也完全听不出七小姐这种「差生」的笨拙应用。但他却透过电话听筒,清晰地感觉到了她担忧露出马脚时,紧握话筒,想挂又不敢挂的犹豫。
不过,这并不是梁孟徽突然如此强硬地邀约的全部理由。
无论是为了手上的案子,还是……别的什么,既然阿筠还是会在乎他的安危,那么今日,他便一定要去见她。
第61章 圆壹
电话挂断后,讲要「立刻出发」的梁二少却并没有马上起身。
等了约莫一分钟后,方才始终在门外站立的人果然抬手在花纹玻璃上敲了敲。听到里面应声,这才推门走了进来。
是周三巡。
梁孟徽当然不会蠢到问他都听到了什么,不管老周会不会如实坦白,他的影子那样明晃晃地映在门上,都完全是一副怕打扰长官通话,所以安静等候的模样。但这个点钟,又确实不是例行汇报的时间。
于是,梁二少沉默着看了一会儿老周脸色欲言又止的表情后,终于「好心」地给了他一个台阶,问道:
“有事?”
“是,是有些对于案子的新想法。”
经过昨日阮静筠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打听之事,老周心中对她的怀疑愈发加深。晚上借着禀报拱火之后,他本以为以二少的家世品貌,对阮小姐即便不会彻底淡下去,也总该有些情绪。可惜什么都没发生……
但,想及长官彼时眸底瞬间泛起的无限烦躁,上午,老周本欲趁热打铁,再将「昨夜,傅斯乔果然又在杜美路留宿了一晚」的消息汇报,以期最好可以立刻将人叫来问上几句。谁知竟被突发情况耽搁至现在……
好在祸福总是相依。
方才走至门外,老周碰巧听到了些只言片语,是梁二少不曾流露的温声,甚至还有些……「低声下气」的味道。他一边失望,一边又不由庆幸,自己还未将想请阮小姐前来问话的事儿说出口。
不过,这人虽暂时还碰不得,但……
想及此,老周的眼边挤出深深的纹路,道:
“傅阮两人交往密切,且都有与匡济会的主要领导人相似的旅欧背景,又皆都出现在了赵明义的供词里。二少,属下以为,是不是可以……”
说到此处,老周看向梁孟徽,然他很快发现,这回二少显然没有了刚刚与阮小姐通完话时的那份善心,丝毫不见要直接下令的意思。他只好讪笑着继续拐弯抹角,道:
“只不过,这傅家,与洋人,与上头,甚至与帮会……唉,属下无能,若是没有长官的命令,实在不好着手去查。”
老周这是想查「傅斯乔」的意思。
自打从赵明义那里听闻他在法国的「英雄事迹」后,周三巡其实早就想审审这位大少爷了,只是从前一直没有由头请令,他也怕引火烧身,但此刻……二少既然可以明目张胆地为阮小姐徇私,那么「挟私报复」情敌,自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果然梁孟徽闻言,似勾了一下唇角,吩咐道:
“那就先去查查……傅斯乔在二十日前后的所有行踪。”
可老周不晓得的是,梁二少这样讲,并不全然是因为「嫉妒」。而是由于阮静筠的「反复」,他确实已经怀疑上了傅大少。
二十一日抵沪后,梁孟徽从林照文手中将阮静筠「请」到自己的车上,除了为了从侦查队的追击中保护她外,其实也有试探的目的。
他很是清楚阮七小姐那总是好奇又爱刨根问底的性格,所以彼时才故意抛了个「我说的不是他」的线头。
他怀疑她做了「坏事」,却与已经被安在她头上的「周昌礼案」无关,放在从前,阮静筠是一定要与他分辨个清楚的,偏那一天,她显然对此,半点兴趣都没有。
是她的性格变了?
比起这个,梁孟徽更愿意相信另外两种可能。
其一,她满脑子都放在了一件于她而言更重要的事儿上,所以无暇他顾;其二,他出现的太过意料之外,她没有丝毫准备,只好选择回避,以免多说多错,反而引起他的怀疑。
在接到阮静斐的电话之前,梁孟徽一直以为,答案是前者。这也是他很快判断出她一定与巨籁达路那桩杀人案有关的原因。可现在……
「周昌礼案」尚在进行中,且林照文丝毫没有放弃对阮静筠的怀疑,甚至据梁孟徽了解,这位探长已经遣人去临城查她的过往了。换而言之,七小姐眼下最大的危机并未解除,既如此,他十分好奇,这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她突然生出了探听「钱宗理」一事的闲心。
「会不会是因为前夜在华懋饭店七楼,我问了傅斯乔『旅欧青年会』与『赵明义』的事情?」
梁孟徽如此想。
他们后来聊过什么,或者她因此有了怀疑?所以,在昨日早间,阿筠才会去华新理发所和霞飞路冯公馆调查,而在当天下午,她便给自己的堂兄打了电话。
「是他让她原本全神贯注投在巨籁达路谋杀案上的心生出了旁枝,在她自己还被吊在悬崖边挣扎的时候?」
“傅斯乔。”
眼底凝出寒冰,梁孟徽嗤声轻喃。
瞥眼却见周三巡还没有出去的意思,他登时不耐烦地扫了过去。
不待二少开口,老周赶忙继续禀报道:
“还有一事,上午审讯室出了点问题。新来的小朱操作不熟练,在给陈晓曼这个女人注射时,用了与其他人等量的药物,导致她精神有些错乱,晕倒后至今还未清醒。长官,是否需要将人送去医院?”
“谁准你们用药的?”
老周实在没料到梁二少会在此点上发怒,背后瞬间浸了一层冷汗,咳了咳发紧的嗓间,答:
“他们几人中,可能有谋害政府高官的帮凶存在。且对付打不开口的犯人,这是……惯例。”
“对普通平民使用致幻剂,周三巡,这是谁教给你的「惯例」?!”
梁孟徽冷声质问。
这类药物对神经有很大的损害,特别是在审讯的高度紧张环境下,犯人日后即便能走出警察厅,恐怕也会留下不小的后遗症。可进来的人,又有几个能走出去?所以,虽然规定里明令禁止,可实际上……
但此事一旦被搬上台面,后果,上头总是要有来承担的。老周垂下头,不能也不敢再讲话。
一室凝滞的沉默,半晌,梁二少再次开口,问得却是另外一件事:
“这种时期,侦查队怎么还会有新人进来?”
偏这事,老周也不好多讲。梁孟徽见他神情,一瞬心知肚明,便又问:
“走得是谁的关系?”
他还是不张嘴,梁二少也不再问第二遍,但老周明显感觉到了气氛愈发压抑,在喘不上气来之前,他终是低声道:
“程副厅长。
“小朱的姆妈是程厅长的小舅子的小姨子。”
哼笑一声,梁孟徽讽说:
“关系还挺近的。”
而后,电话的号码盘哗啦啦转动,对面接起后,梁二少沉声道:
“人要是救不回来,程巍,领着你的好亲戚,一起滚。”
“二少,我……”
尚对此事一无所知的程副厅长还没来得问清,电话已经压断,梁孟徽起身拿过外套,离开了办公室。
然而,等他到了杜美路赴约时,要接的人却已经不在家了,公馆里唯余下了一个面上掩不住慌张的娘姨。
「她不是自愿离开的?」
有此判断后,梁孟徽朝着四周扫了一圈,准确地找到了仍蹲守在此处的一个侦查队队员的身影。那人与长官对视后,当即意会,快步跑到车边。
“她去哪了?”
“阮小姐在半个小时之前,被中央巡捕房的人请走了。”
―――
“中央巡捕房?”
傅斯乔闻言一愣,而后便听见话筒那边慌作一团的吴妈讲:
“是的呀,少爷,那个姓刘的巡捕来过家里好几次,我认识的。”
“好几次?”
傅斯乔更加诧异,又问:
“他来做什么?为什么此前没人告诉我?”
“小姐不让说的。”
而少爷……少爷之前就讲过,「既然来了这里,所有事情,都要听少奶奶的」。但吴妈以为,此事少爷不应是不知道的呀。怀着疑惑,她回答道:
“其实,就在小姐回来的第二天清早,巡捕房的林探长便带人闯到家里来,讲小姐杀了人,要她带回去审问。当时少爷不在上海,我立刻就给阿怀挂了电话,但是没有人接。
“然后……然后小姐很快就打电话回来讲,「只是误会,已经没事了」,但她想要四处逛一逛。我当时还以为是少爷到上海后,从别处知道了小姐的情况,所以才……”
「杀人」……
这便是阮七小姐藏在心底的,导致她近来忙忙碌碌的秘密吗?
“我现在立刻赶去中央巡捕房,吴妈,此事无需再让傅宅的其他人的知道。”
“我晓得的,小姐先前交代过,不让我讲得。”
吴妈压着哽咽,道:
“但小姐刚刚觉得不舒服,让我请医生来家里看。结果医生还没到,那个刘贵生就来了。我实在担心小姐的身体,不然肯定不会打电话给少爷你的。”
傅斯乔揉了揉眉间,一字一顿地像这个糊涂到分不清轻重的娘姨强调道:
“我、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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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探长,我们又见面了。”
抢在林照文说话前,阮静筠率先开口。
再次被带到巡捕房来,她还是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平静与镇定,甚至较之从前更甚,毕竟,她此刻竟还多了心思,用他此前在她家门口的那番略显拙劣的打招呼,开他的玩笑。
被揶揄的林探长认真将眼前人打量了一遍,而后两颊酒窝深深,用很是轻松的语气同她讲起了这样着急请前她来的目的:
“此次,主要是有个案子需要你配合做下笔录,不是什么大事,阮小姐不要紧张。”
“每次不都是要我配合,再讲,只有罪犯见了警察才要紧张,”
阮静筠眉眼弯弯,笑着道:
“林探长真是多虑了。”
“主要不还是怕您回去后,又「担忧」到生一场大病。阮小姐不晓得,若是再来一次,我可真要担待不起了。”
林照文意有所指的挖苦,而后做了个请的手势。阮静筠辨了辨的方向,意外地发现那条路,好像并不是朝着上次的那间审讯室去的。
“阮小姐是临城人?”
“是号称「阮半城」的那个阮家?那还是真是个了不得的大家族,听讲在当地都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啧啧。”
“阮小姐在家排行第几啊?有没有什么长得相似姐妹?”
朝着未知空间走得一路,林照文好像是真心怕她紧张似的,一刻不停地与她闲聊。
可如果他有实意,又何必先前禁止刘贵生透露一丝半点突然叫她前来的原因,而此刻也偏不讲要带她去哪里。
于是,携着防备,阮静筠含笑答说:
“排行第七。只有一个堂姐,和一个表妹,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姐妹了。”
话毕,她突然顿足,偏头看着林照文半晌,才莞尔道:
“怎么,林探长与上次宴会上见过的那位小姐分手了,如今是打算……另觅新人?”
他的笑涡肉眼可见的消失了,阮静筠却仿若一点也没瞧出,继续讲:
“我虽然没有未婚的姐妹,但也算是在沪上认识不少名媛淑女,以林探长的英俊,若是有时间多见几位,总是不愁找到一个愿意接纳你的好人家的。”
「想将我吓至心虚?林照文,你尽管来试试看。」
第62章 圆贰
“阮、静、筠。”
在她的调侃之下,林照文的警告里忽而暴露出凶狠的底色。
他好像还是头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阮七小姐却不觉畏惧,只是一脸好心又无辜地反问:
“怎么了?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然后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她立刻娇娇嗲嗲地道了一句:
“对不起呀,我是无心的。林探长不要介意,好不好?”
不得不说,阮小姐今日的攻击性好似特别强。
如果不是还有话正好可以借机问出口,林照文是真的没心情再跟此刻这个「刻薄无比」的她再多说一句,可多年的磨练到底还是有用,他的笑涡再次加深,平心静气地对她,也对自己说:
“没关系。”
“说起那场宴会,方便问一下,阮小姐当天戴的那对祖母绿的耳饰是在哪里买的吗?我的未婚妻很喜欢。”
阮静筠当天确实发现那位张小姐的眼神在自己的耳垂上胶住了,但其实也只是很短暂的几秒钟而已。没想到,林探长在这方面倒是有几分细心的。但很可惜……
“我不晓得啊,别人送我的。”
她答。
「别人送的?是谁?会和周昌礼的案子有关吗?」
林照文立刻追问道:
“那不知阮小姐方便帮我问问那个人吗?”
“不方便。”
毫无犹豫,阮静筠当即拒绝。可提步走出一小段距离,她却又讲:
“不过,你可以自己去的问呀。毕竟,林探长与梁孟徽……不是早就认识的嘛。”
「梁二少送的?」
林探长第一时间如此想到,可下一秒他便讶异看向阮静筠。
「她是从哪里知道,自己与梁孟徽『早就认识』的?」
见他惊愕地看着自己,阮静筠忙佯装出一副惊慌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说:
“怎么?我又讲错话了。”
而后,她有些懊恼地继续说:
“今日怎么总是讲错话,也不晓得一会儿还能不能好好配合林探长的调查。”
阮静筠没有判断错,走廊的尽头确实不是此前的审讯室,反倒是一间会客厅。他今日叫她过来,难道不是为了周昌礼的案子?她心中正觉得古怪,却听林照文问说:
“阮小姐,我记得之前好像听你讲,二十号晚上从巨籁达路的冯公馆外离开后,独自去处理了些私事后才回的家,不知道当日你回到杜美路时是几点钟?”
还是那副闲聊的语调。
阮静筠答:
“林探长,我也记得几天前就已经告诉过你,我是真的不清楚。”
林照文却又问:
“那回家之后呢?你当日是刚刚回国吧,就没有给家人朋友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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