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待这种穷凶极恶的犯人,租界内的绞刑到底还是温柔了点。”
林照文当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租界内的刽子手经过专业培训,在执行绞刑时,一贯旨在减少潜在痛苦,往往只需几秒钟,犯人便会快速毙命。而其他地方,却不一定。
他此前就听说过,有刽子手因为操作不熟练,反反复复将犯人吊起,等到几乎快要断气时再放下,如此循环,痛苦强烈,挣扎叠加,直到犯人被折磨到失去全部力气才会死去。而这个过程,竟然长达半个小时以上。
傅大少的话到底是有何深意,林照文尚未来得及探问,门又一次在没有被提前敲过的情况下被人从外面被推开,他当即目含火气地扫过去,没想到看见的竟是去而复返的郑怀。
且只有他自己。
对方显然是疾跑回来的,喘着气道:
“少爷,小姐晕倒了。”
林照文听了这话,一时讶然苦笑。
就在几刻钟之前,他还挖苦过阮小姐「勿要担忧到回去之后又生一场大病」,万万没想到不仅一语成谶,甚至这次都没有等到她离开中央巡捕房,人就倒下了。
这种情况,任谁看了不觉得他恐吓逼供于她了。可在傅大少出现之前,明明一直是他被她里里外外地嘲讽,压着心头的火气,为了套话,到最后还得给她赔了个笑脸。
一旁记录的刘贵生显然也意识到了这层,想起了昨日上头关于「审讯时的态度」的训话,他张口就要对着傅大少辩白。
不过,傅斯乔显然是丝毫没想过「阮静筠在此处会被人欺负」的问题,在听了郑怀的话后,他原本立时站起身就要走,刚提步,眼角瞥见贵生着急忙慌的表情,又看见他手中紧握着的笔录,便问道:
“是需要我签字吗?”
贵生赶忙将纸笔都递了过去,解释的话还含在口中不知该不该说,要怎么说,傅大少却在签完字,抬头对着林照文道:
“今日就先到这里了,林探长此后如果还有什么疑问,都可以直接联系我。
“只是……我太太刚刚返沪,近来身体也不太好,劳烦诸位还是不要去打扰她了。”
接过郑怀递来的名片,林照文瞧着二人离开的背影,心中笃定:
「再想要查阮小姐,必是会变得更麻烦了。」
“她在哪儿?”
到了走廊上,傅斯乔低声问道。
他心知如果不是出现了什么意外,郑怀绝无可能在阮七小姐晕倒的情况,还自己跑上来把事情告诉他,故而方才在林照文面前,傅斯乔才没有立刻将后话问出口。
果然,郑怀道:
“小姐被梁孟徽截走了。”
完全意料之外的答案,以至于傅斯乔脚下一顿,再次走出时,明显步伐加大加快了许多。若是早知道是这个人,他恐怕没法像刚才在会客室时表现得那样淡定。
“怎么回事?”
阮静筠出门后,便一直变着法的追问郑怀关于自己曾经「落水」的事情,怎奈他也是今日第一次听闻此事,与她一样完全没有头绪。
到底是许多年前的事情,阿怀也没去临城,阮七小姐见他不像说谎,只好一边沿着长长的走廊缓步向前,一边自己努力回想了起来。午后再次袭来的头疼症状到了此刻还未缓下去,在到家之前,她确实需要什么来转移注意力。
“其实,我们下楼的时候,小姐就曾踉跄了两下,我当时还以为是因为她有些走神,以至于没太看好路。谁知……”
他们一出巡捕房大楼,迎面便撞见梁孟徽从车上下来。
“小姐瞥见梁先生,神色突然就变了,我同她讲话,她也像是听不到一样……”
梁孟徽自然也看到了站在大门口的阮静筠,瞧见她面色难看,他快步走过来,刚开口叫了一声「阿筠」,却突然被她打断。
“是……是因为你……”
回忆如同存在于脑海中的一个身手绝佳的刺客,已经来来回回用短刀将她折磨得脑壳剧痛,偏阮静筠却只能瞥见几束晃动的残影,支离破碎,无法辨析真假,只有盘旋在脑内的那些刺耳极了的谩骂与嘲讽愈来愈清晰。
她摇头想将它们甩出脑外,可不仅没能起到任何作用,反而使眩晕与疼痛再次加剧。将手腕抵在自己的额角,阮静筠死死盯着面前这个已然重叠出了许多个的梁孟徽,断断续续着呢喃:
“是因为你……因为你抛下我,所以才……跳河自尽?”
话音最后的挑起,勾勒出说话人无法掩藏的不可置信。
饶是阮静筠的声音又轻又模糊,梁孟徽却还是因冒然窜进耳内的几个陌生极了的词愣了一瞬,而后又立刻扣住她的手腕,诧声问说:
“你说什么?”
“梁先生,麻烦您松手,我……”
郑怀展臂去挡,然他虽狙击能力一流,可在拳脚的硬功夫上哪里会是梁孟徽的对手,不过几下就被远远推倒在地。
“阮静筠,告诉我,什么叫「我抛下你」,「投河自尽」又是怎么回事?”
梁孟徽声音发冷泛沉,一句又一句的接连质问。
可阮静筠却一个字都听不见。
浓重的阴郁笼罩牢牢地将她包裹,周遭的空气愈发稀薄,呼吸亦变得越来越困难。眼前的光亮逐渐被幽暗的漆黑的河水替代,她被闷在其中,腰间和脚腕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坠住,拖着她快速朝深渊滑落。
阮静筠心急如焚,想要伸手去将它们解开,可手腕却被不知来由的力道锁住了,无论她怎样挣扎扭动,就是得不到半点自由。
在绝望铺天盖地袭来的瞬间,眼泪一滴一滴贴着面颊滚下,直到彻底晕倒前的最后一刻,求生欲总算冲破窒息感,她低低地「吼」道: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一遍又一遍。
第64章 圆肆
阮静筠再次醒来,已经是一天之后的事情。她躺在床上,没有立刻睁开眼睛,而是选择竖起耳朵,悄悄屏息想要听清病房外间的会客厅中的动静。
“原来是因为家里的生意去的……”
周三巡重复了一遍傅大少的解释,却又问:
“可为什么有人曾目击到,傅先生在汉口码头与此刻政府正在通缉的匪首之一密会呢?”
“匪首?密会?”
浮在傅斯乔面上的是全然的疑惑,梁孟徽示意老周将照片递给他,接口道:
“上次在华懋饭店,傅先生说自己的记忆力很好,那不如仔细看看,是否还记得照片上的这个人。”
一般人在被警察追问曾经发生的某件事时,无论大小,总要花上些许时间细细思考一番,才会作答。即便是心虚的犯人,哪怕记得再清楚,也总是会选择为自己留出假装「回想」的片刻沉默。
然而傅大少接过照片后,只垂眸看了几眼,便立刻辨别出了这个西装革履,梳着油头的人是谁。将它递回的同时,他坦然回道:
“这个人,我记得。是与我同船的一个旅客,当日穿着灰色长衫,带着圆顶礼帽。抵达汉口后,他拿着一张纸询问过我上面的地址要怎么走,随我一起去的经理恰好知道,便为他指了路。”
说罢,傅斯乔笑了笑,与语气的稳定和温和不同,讲得话倒是讽刺:
“如果,这就是周先生口中的「密会」,那只能讲,侦查队的见解实在是有些……「超乎寻常」。”
说「密会」,不过是想诈诈傅大少的反应,而他刚刚所讲的状况,确实与老周目前掌握的情报完全吻合。可傅斯乔到底是真如二少所讲的记忆超群,还是料到日后会被询问此事,所以早早就打好了腹稿,目前还不足以判断。
一刻前,周三巡找来病房,要向自昨日午后便消失了的梁二少汇报案件的最新进展,才刚起个头,不料傅大少推门闯了进来。
此刻,梁孟徽见老周不开口,就猜到定是傅斯乔的话毫无破绽,于是转而问道:
“听讲,你昨日本是打算要给阿筠做不在场的人证的。那天是二十号吧,傅先生当时不是应该正在从汉口返回的路上。怎么,是因为有什么变故,所以提前抵达上海了吗?”
“我当日并不在上海,关于此事,证人与证据应当都不少。梁先生如果不相信,大可以派人去查。”
傅斯乔并不直说是什么,不过是因为从他一进病房便被人挡住,至今还不晓得内间的阮静筠到底是什么状况,所以不想有些话入了她的耳朵而已。
“我当然要查。”
梁孟徽的目光在傅斯乔的面上停顿了几息,而后哂笑道:
“相信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见他神色中流露出轻蔑之意,傅斯乔心中忽而升起了一缕不安,恰在这时,病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敲响了。
“听讲阮小姐身体不适,我是来探望她的,请问,现在方便吗?”
说话之人,正是昨日在中央巡捕房还被阮静筠反复念过的大明星胡明玉。
昨日晚间,她结束了拍摄终于从杭州返回上海,刚一抵达自己在巨赖达路的住所,便听女仆阿竹讲,阮小姐在几天前归国了,还找到了她的家中,要做的事更是和许多年前一模一样,是要等她与傅斯乔「回来」。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傅大少何时「回来」过自己这里!
胡明玉闻言,以为这位大小姐又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想要来闹上一场。虽阿竹说,最后她只是吃了碗砂锅馄饨便独自离开了,可她到底还是有些不安心。
携着忧愁,思及往事,胡明玉一夜翻来覆去的没睡好,可今日还有一场非到不可的午餐会需要她去赴。胡明玉只得强撑起精神,偏偏席间应酬的时候,竟有一位太太凑过来又同她分享起了「傅太太已经回来了」的消息。
“听讲,她昨天在巡捕房与傅大少狠狠吵了一通,你晓得为什么不?”
胡明玉摇了摇头,笑得很是勉强。可那位太太哪里会看她的脸色,挑了挑眉,瞟了她一眼,继续道:
“还不是因为你。”
“我?”
胡明玉闻言,吃了一惊。
“大家都晓得的,傅大少从前为了哄她高兴,明面上总是与你已经彻底划清了界限的,对不对?不过,我看人家傅太太眼神毒辣的很,怕是一点也不愿相信。要不然她怎么会因为怀疑你们还在暗通款曲,气到直接住进医院里去了呢。”
不给胡明玉任何解释的机会,她又「发善心」,道:
“胡小姐,我劝你还是赶紧想想办法吧。万一因为惹了不好惹的人,失去了演出机会倒是小的,赔上一辈子,那岂不是损失大了。”
胡明玉完全未把注意力放在这位太太送出的所谓「逆耳忠言」上,她的脑子早就被「阮小姐先前就曾闯到家里来」的事情占据了全部思绪。
「对了,阿竹说,那天是……是二十号。」
突然想到了什么,胡明玉的心中登时乱作一团,但无论怎样,总是要解释清楚的。于是,她立刻柔声问说:
“太太,您可知傅太太如今在哪家医院,我想去探望她。”
“晓得的,是在……”
午餐会一结束,胡明玉当即叫司机赶来了医院。谁想到一推开门,竟瞧见了好几个意料之外的人,除了傅斯乔,不知为何连梁二少也在,而站于他身后的竟还有侦查队的周队长。
胡明玉一时弄不清是什么情况,可察言观色却是她的老本行。目光倏忽间扫过众人,她立刻察觉屋内的气氛并不松快,甚至隐隐约约有火药味在鼻尖浮动,这才赶忙询问,「是否方便入内」。
“胡小姐来的正是时候。”
门刚从外面被人拉上,梁孟徽当即开口,直接就问:
“听说,傅先生二十号与你在一起,不知是真是假?”
胡明玉闻言,再次将屋内扫视了一圈,未见到阮静筠在哪里,便又立刻去看傅斯乔的眼色。梁孟徽故意偏身挡了一下她的视线,继续道:
“胡小姐如果不能为他作证当日并未在上海,恐怕傅先生就要惹上了大麻烦了。”
“我当然可以。”
一听这话,胡明玉断然答道,而后又解释说:
“那天有个影迷闯进了我在杭州临时居住的房间,还好傅先生救了我,又送我去了医院,不然我简直不敢想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当日人在杭州的事,除我之外,饭店的经理、侍应,还有好几家报馆的记者都是可以作证的。”
“是吗?”
梁孟徽偏头看向傅斯乔,并不怎么走心地冷笑着道:
“原来傅先生是陷在温柔乡里,才未能及时回来上海。那看来……是我误会你了。”
此处乃是一所军事医院,管理严密非常,连傅斯乔都是走了许多层关系,在阮静筠入院的整整一日后才得以出现在这里。而眼前的胡明玉却不仅晓得她的住院信息,还很快就找了过来,甚至看她的样子,显然是一路寻到病房都不曾遇到任何阻拦。
傅斯乔心知自己是被人算计了,面上笼着寒意,问道:
“既然是误会一场,那现在,我能带我的太太离开了吗?”
早在七年前,阮静筠一边「大刀阔斧」地修剪院子里的盆栽,一边「大度非常」着莞尔道,「这么喜欢和知秋讲话,就与我少说几句,多去见见她吧」时,梁孟徽就已经深切领会过了她的醋劲儿。
因而他非常清楚,即便是那个每日皆全力在他面前佯装出一副温婉娴淑的旧式女子模样的阮七小姐,都摆明了绝不会容忍男人分毫地「走神」,更何况是现在的她。
因而,梁孟徽答说:
“傅先生可以自己进去去问问阿筠,她此刻还想不想与你一起离开?”
―――
傅斯乔进入病房内间的时候,阮静筠正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听见房门处传来动静,她的视线慢慢低垂,半晌终于落到了他的身上。没有平日的娇软,亦不见任何的愤然,她的眼神像极了在看一个……全然陌生的人。
心中一惊,傅斯乔疾步走至床前,攥住她的手,低唤道:
“小筠。”
她却避之不及地将手抽出,匆匆塞回到了被子里,眉间拢出「川」字,莫名其妙地问他:
“你是谁呀?”
阮静筠上一次这样问傅斯乔,都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往日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他极力克制住内里不断涌上的各种情绪,温声告诉她:
“不记得也没关系的,小筠,我叫傅斯乔,是你的丈夫。”
闻言,藏在被子里的指尖悄悄地抖了一下,阮静筠茫然地继续问说:
“丈夫?那你一定知道,我这是怎么了,对不对?”
她闭上眼睛,眉头锁的极深,模模糊糊地低喃道:
“……是跌进湖里了吗?很多水突然间漫过来,腰上和腿上都太重了,胸口也闷的好痛好痛,简直要喘不……”
鼻子突然被牢牢捏住,有人接过阮静筠的话,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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