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电影明星。”
好像是碰了个钉子,阮七小姐也不在意,拉上陆乐怡的手便说说笑笑地走开了。本以为这件事就此过去了,谁知等到了楼梯口,陆三小姐突然板着面孔,低声警告她道:
“阮静筠,你以后不要再跟她讲话了。你难道不知道,她爸爸做得都是那些毒害中国人的生意!”
“晓得了。”
阮静筠推着她,说:
“快点走啊,不然一会儿只剩下最后几排啦。”
可惜后来,她们还是去晚了。
突然被拽到花坛后面躲着的阮静筠,慢慢朝上探出一点,向着远方正在认真听校监讲话的背影看去。不晓得对方是不是听见了这边的动静,似乎想要偏头看过来。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陆乐怡伸手将她的脑袋回了花丛后。
“那个年轻点的,就是傅斯乔。小筠,你来上海有一阵子了,应该已经晓得他的大名了吧。”
背靠着花坛,陆乐怡低声道。
“算是……晓得吧。”
听着陆三小姐不算友好的语气,阮静筠答得有些心虚,怕她细问,又立刻说:
“但,我们为什么要藏起来呀?”
“还不怕你被他的脸「蛊惑」!”
陆乐怡问:
“阮静筠,你有没有觉得傅大少长得特别的好看?”
“啊?我其实还没太看清楚……”
一边坚决否认,阮静筠一边再次将头探了出去。早餐的时候,傅斯乔并没讲过今天要来学校的,她实在好奇,他此刻出现在这里是在做什么。
出乎意料,阮七小姐才刚刚冒了一点头,便直接撞进了傅大少准确投向她的眸光里。明明是背光而立,她却好像看见他的眼睛亮亮的,正在对着她笑。
“没看清你脸红什么?!”
陆乐怡压住阮静筠的肩膀又将她整个人按了回来,而后,极其认真嘱咐道:
“小筠,你一定要听我的,以后见了这个人,千万千万要躲得远远的。”
“为什么啊?”
“因为,他是有心上人的!”
尚还沉浸在「刚刚的傅斯乔看起来好容易欺负」的念头里,阮静筠闻言耳朵登时烧了起来,心想:
「我好像有一点点晓得,那个人是谁。」
陆乐怡见她一副「少女怀春」的表情,暗骂一句「完了」,而后立刻狠狠捏住她的双颊,道:
“小筠,你快醒醒吧。我告诉你,傅斯乔这个人最是假惺惺了。
“从前他成日对外表现得好像自己心里只有那个定了娃娃亲的未婚妻似的,痴情的不得了。谁曾想,转头就被那长三堂子的女人迷住了魂魄,去年为了给她赎身,竟不惜与帮会对垒,枪都指在脑袋上的那种。要不是家里替他将一切压了下去,此事早就尽人皆知了。”
停了一瞬,她继续道:
“当然,如果他是一番真心,坚决为爱冲破阶级和旧式婚姻的枷锁,我还勉强赞他一句「真男人」。可结果呢?
“当时见他急急忙忙赶去临城,我还以为他是要去退亲的。但这傅大少倒是真的厉害,外面的公馆里偷偷养着一个姨太太,转头又将那个被旧式思想腐蚀过的大小姐弄到家里,不明不白地住下。
“明明是正妻小妾都想要,偏还舍不得外间「洁身自守」的好名声,这种人,简直恶心透顶!”
似乎怕这些话不足以湮灭好友的一颗少女心思,陆乐怡又道:
“早间时,我二哥讲今日要来学校替胡小姐捧场面,我还以为定是傅斯乔不方便自己出席,没想到他竟还是来了。
“小筠,你信不信,一会儿无论胡明玉捐出的物品是什么,拍出的价格必会好看到让人咂舌的地步?”
阮静筠没有回答,她早就双目暗沉,两耳空空,唯一还清醒着的脑袋里,盘旋着的仅剩下了一句话是:
「他彼时确实是去退婚的,只是……正巧遇到,她生病了。」
「所以,他又是在可怜她吗?」
阮静筠简直太讨厌被傅斯乔可怜了。
半晌,阮七小姐总算回过神来。
她想要假装出事不关己的模样,还想要露出一些听到花边秘闻的雀跃,努力好几次,却都做不到,只好放弃管理表情,直接出口问说:
“胡明玉是哪个?”
“她啊,从前是在书寓里做「先生」的,赎身之后……她出演的首部电影前一周刚刚上映,所以如今,也算是个初出茅庐的女影星吧。”
陆三小姐是有一说一的性格,接口就赞道:
“她的演技真是好,惟妙惟肖的,虽然只是个配角,可我看,戏院里大家的眼泪全部都是被她一个人赚走了。”
“说得我都想要去瞧瞧了。”
阮静筠实在不愿亲眼目睹这位胡小姐的捐品拍卖的过程,又很想看看「迷住了傅大少」的人到底什么模样,于是,她咬了咬牙,讲说:
“乐怡,我们下午逃学去看电影吧。”
“逃学?”
这样刺激的事情,陆乐怡早就想做上一回了。可是中西女校管理严格,阮静筠又成日埋头读书,但因为今日的活动,进出的人与车辆都多了许多,倒还是真是个好机会。
到底是违反校规的事情,怕阮七小姐后悔,陆乐怡再次确认了一遍:
“你不怕……”
「被开除」三个字还没讲出了,脑袋发热的阮静筠就已断然答说:
“我不怕。”
晚上,阮静筠一进家门,不等陆文漪发话,她便立刻主动承认道:
“今日下午没有课,我逃学和朋友去戏院看电影了。姆妈,对不起。”
“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我与你姆妈上女中的时候,程老板来临城演出,我们逃了好几日的课,整天泡在戏园子里。”
陆文漪的目光在阮静筠的面上走了一圈,道:
“眼睛怎么肿的这样厉害 ,电影很感人吗?”
“嗯。结局实在太让人心痛了。”
可到底是因为荧幕上的演出,还是什么别的,使她突然哭的停不下来,阮静筠其实分辨不清楚的。
她这边捧着茶杯,垂头沉默下去,陆文漪却在吩咐吴妈:
“叫老李出去寻寻少爷,告诉他静筠已经回来了。”
阮静筠一听便猜到,活动结束,傅斯乔定是想要顺道将她一起带回家的,只是他恐怕没料到,自己彼时已经根本不在学校里了。
原本每日放学回家见到他时都会有藏不住的开心,可今天 ,突然就不想看到他了。手指不自觉地将茶杯的握柄紧紧攥住,脑中盘旋了许久的想法,终于尘埃落地。她抬头看向陆文漪,轻声问说:
“姆妈,我想和其他同学一样,平日里住在学校里,可以吗?”
住校,本也是念书时的一个独特的体验,若是与他人相处的不错,这段经历甚至可能成为终生难忘的乐趣。而阮静筠从前一直被锁在家中,几乎没有同龄的亲密好友。陆文漪只以为是她如今有了自己的小圈子,正是与小姐妹有无数话要讲,许多事要做的时候,便欣然答道:
“当然可以。”
阮静筠在次周周一就携着行李搬进了学校宿舍,傅斯乔将她送至校门口时,想着最多不过是五天半见不到而已,然……
第一周的周六,见是见到了,可阮七小姐连车都没上,就讲要与同学去逛百货商场,天黑了人才回来,刚到家便说累了,要回屋困觉。周日起床后她又一直窝在书房做功课,让他不要打扰。
第二周的周末,傅斯乔因公事滞留在外地,未能及时返回。到了第三周,阮静筠早早便打电话讲,放学后与同学相约看电影。他等来等去,直到天色彻底暗下来,终于有了她的消息,却是一通电话,说「明日要去郊游,为了方便,今晚就住在同学家里」。
“静筠,明日我再送你过去,可以吗?”
傅斯乔问。可阮静筠却讲:
“这样我明天就要起很早,阿乔哥哥,我不想如此折腾。”
傅斯乔只好退了一步,问说:
“你现在在哪里?我给你送些换洗的衣服和郊游用得上的东西。”
他其实是想见她。
但阮静筠丝毫不理会,张口就拒绝道:
“用不着的,东西别人都已经准备好啦。衣服,我也可以借同学的穿。”
沉默了好一会儿,阮静筠刚想找个借口挂断电话,却听傅斯乔沉下声音,问她:
“「候选人一号」,是什么意思?”
他看到了。
虽然比预计的慢很多,但他果然还是看到了。
阮静筠将电话线绕在指尖,绞紧了一圈,提气斥道:
“阿乔哥哥,你怎么能不经过我同意,就翻看我的东西?”
那本英文读物就倒扣在从前他与她共同读过诗集的书房一侧的小几上,下午等她回来时,傅斯乔来此找册书打发时间,没多想便随手翻了一下。不曾想,突然有一页纸滑落在了脚边。
他捡起来时,还以为就是一张画着风景画的书签,随意翻到背面,才发现那里竟有她写得几行工工整整的法文。傅斯乔只扫了两眼,面色当即就冷了下去。
“未经许可就读了你的笔记,我很抱歉。”
此事傅斯乔没得辩解,但他还是想知道:
“可小筠,你就没什么话,要同我解释吗?”
“你不是都看见了,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有什么好解释的。”
电话线又绞了一圈,携着强撑着的「理直气壮」,阮静筠道:
“「候选人一号」……我没记错的的话,应是上上周参加一场的联谊会上邀请我跳舞的复仁大学文学系的学生,人高大帅气,又很博学,说是想要追求我。
“除了他之外,还有「二号」、「三号」……你如果想知道,我其实可以一一介绍给你听。所以,阿乔哥哥,你没必要偷看的。”
隔了好一会儿,听筒那边才传来傅斯乔的声音,他问她:
“阮静筠,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辨不出太多的情绪,只是说得很低很慢,是他真正生气的标志。
电话线因她情绪的波动,忽而被绞得很紧,更紧,一瞬钻心的疼痛,阮七小姐回过神来,贝齿在下唇上重重咬了一下,她说:
“没什么意思啊,就是,阿乔哥哥,我也想「自由恋爱」了。”
第67章 圆柒
听筒里面很长时间没有任何声音。
仿佛还嫌不够,阮静筠在傅斯乔的大片无言里,故意捏出娇娇嗲嗲的音色,却步步紧逼着道:
“阿乔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先前你不是讲说,要给我很多很多的自由,我想要做什么都可以吗?总不会是……这么快就要反悔了吧?”
傅斯乔没有任何回答她问话的意思,只是讲:
“我现在出发去接你。”
她晓得他只要想查,一定能寻到她此刻在哪儿,可她完全不想在此刻见到他。于是,阮静筠立刻回说:
“不要。”
“我没有在与你商量。”
傅斯乔的语气很是强硬。
“我也没有在与你商量。”
她回他以同样的不容置疑。
可话吐出口,阮静筠却也晓得这样没有实质内容的拒绝,对傅斯乔而言,根本丝毫起不到作用,于是,她缓了缓语气,继续道:
“我们之间的任何问题,都一并等到下个周六见了面再说。”
终于到了「下一个周六」。
傅斯乔早早等在中西女校外,然后……在附近的窄巷里,狠揍了她的「候选人」之一陆绍仁一顿。也是在此时,他终于从陆二少的口中得知了阮七小姐这场燃了近一个月的怒火的真正来源。
只是傅斯乔还未开口解释,阮静筠却立刻冷下面孔道:
“我不想听你讲任何与她有关的事情。”
既然她不愿意听他说,那就让袁衡恪来与她讲讲清楚。傅斯乔本是这样打算的,可不过是他上楼打了个电话的功夫,阮静筠便又一次出门去了。
阮静筠对着纸条上的地址,再一次确定了一遍门牌号,方才抬手扣响门扉。
“小姐?”
来开门的女仆,阮静筠并没见过,但对方却是一副认识她的表情。大概是看出了她面上的的疑问,对方赶忙解释说:
“原先在家里时,太太给我们看过小姐从临城寄来的相片。”
“家里?”
阮静筠的目光在小女仆的面上细细打量了片刻,心中隐约又了想法,便道:
“你与小橘?”
“我与小橘是亲姐妹。小姐,我叫阿竹,从前也是在傅宅做工的。”
闻言,阮静筠的手指在裙摆上扣了一下,方才问说:
“那如今怎么来了这里?”
阿竹半点没有意识到有什么应该隐瞒的,坦白答道:
“少爷讲,胡小姐这边不太方便找不认识的人,所以就让我先来照顾一下。”
讲到这里,她才突然想起来要问:
“小姐,您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嗯。”
阮静筠点了点头,道:
“我想见见胡小姐。她在吗?”
因晓得胡傅二人并无真正的关系,阿竹一时没能联想到阮静筠来此的目的,只是如实答说:
“太太去国泰戏院参加活动去了,要很晚才能回来。”
“「太太」?”
阮静筠垂眸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低低念了一遍,沉默半晌,才又扬起一丝丝的笑意,暖声问说:
“阿竹,外面有些热,我可以先进去吗?”
阮静筠进门后,完全没有到处「参观」一下的念头,甚至连眼神都十分的克制,只是微微扫视了一圈,便径直走到会客厅的沙发上坐下,而后说了一句:
“那我就在这里等胡小姐回来好了。”
她表现得实在太过平静,以至于阿竹完全未曾朝外间的那些关于少爷与太太的谣言上想上那么一丝半缕,可钟表分分秒秒地摆过,日头慢慢西斜,这样长的时间,总算让阿竹意识到了「好像有什么不对」。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见阮七小姐没有任何要离开的意思,阿竹又为她添了一杯茶,这才悄悄钻到了走廊的抹角处,拿起了话筒。
她先是拨到国泰戏院,换了个好几个人,总算是联系上了太太。又挂了一通电话去政府大楼,秘书却同她讲,「袁处长午后便因事外出了」。阿竹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拨通了傅宅的电话,只不过,少爷也是不在家中的。
但总归,太太讲了会尽快赶回来。
傅斯乔的未婚妻与胡明玉曾经的想象,完全不同。
她原先听说过,这位阮小姐是自幼养在大宅深闺里面的女孩子,连家门都几乎没出过,便满以为此人从外表到内里,必然都是旧式的忍耐与恭顺。勿论丈夫在外做了什么,她们都只知晓得点头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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