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息半刻,傅斯乔终究只是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和音调,同她讲:
“静筠,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给其他人什么希望,也……无意为你制造任何幻觉。我对你是……”
“所以,你的意思是,那些让胡小姐「永生难忘的珍贵记忆」,全都是你傅大少的「无心之举」,是吗?”
他的狡辩,让她心中拧做一团的伤心瞬间被冲散,压抑的火气骤然从中爆发而出。
冷冷地「哼」了一声,阮静筠伸手便要扭开他扣在自己下巴上的手腕,却丝毫抵不过他的力气,火冒三丈之下,她当即狠下心来,将指甲嵌他青筋毕露的手背上。
傅斯乔吃痛,却还是不愿放手,阮静筠便直直瞪着他,怒气冲冲地质问:
“那你如果总是这样「无心之失」,要我怎么办?”
食指挤进下颚与他掌心的缝隙里,她一边狠狠夹击他的大拇指,一边用尽全力掐在了他的鱼际上,终于迫使傅斯乔松了手。
刚一脱离他的控制,阮静筠便立刻嗤笑一声,将自己态度摆明着说:
“很抱歉啊,阿乔哥哥。
“我一直不够大度,平日连你出趟远门都要刨根问底,这些你是晓得的。所以这一辈子,我恐怕都无法满心欢喜地接受自己的丈夫很受欢迎,在「无意之间」便能引来许多人遐想的状况,也实在没心情去应付随之而来的种种后果。”
她刻意将那四个字咬得很重,显然认为他是在撒谎。
从未想过也丝毫不关心胡明玉对自己有什么心思的傅大少一时百口莫辩,可阮七小姐既然因此事这样伤心,他便郑重许诺说:
“静筠,日后,我一定会加倍小心的,可以吗?”
阮静筠却丝毫不理会他话中的真意,偏要抓着他逻辑上的漏洞,当即回怼道:
“你既然都没有意识到爱慕是怎么产生的,那要怎么「小心」呢?!”
脾气再好的人,也经不住此种得理不饶人的胡搅蛮缠,更何况就在方才,阮静筠还将这么多年他对她做的一切,「捏造」成他处心积虑制造出的幻觉。
傅斯乔的下颌渐渐收紧,竭力隐忍着怒气,缓慢地平静地问她:
“小筠,你想要我怎么样,可以全部罗列出来,我一件一件地照着办,完全遵守,绝对服从,这样行吗?”
他如此讲的本意,是想拿出一套可以执行的解决办法,在她讲出更多他不想听的话之前,彻底截断这场无意义的争执。可惜「理智」二字,在吵架中不仅从来毫无用处,反而还会因其自带的冷漠,愈发激怒对方。
更何况,阮静筠实在太清楚傅斯乔发火时的模样,以至于她立刻便将他生硬的妥协转译成了傲慢的诘问,泪意登时重新从心底蔓延开来。
“无需你改变什么呀。”
因为染了哭腔,她的语气骤然弱了下来,似喃喃的低语:
“傅斯乔,我只是终于意识到了,我与你,好像并没有那么合适。”
阮七小姐的话在傅大少的脑海中东冲西撞着盘旋了一圈,留下了一阵又一阵的杂乱无章的嗡鸣。他凝目盯着她被泪水染湿的双眸,很长时间反应不过来,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许多许多年前,在傅斯乔第一次见到连路都还不会走的阮静筠时,就被大人打趣着告知,她终将成为他的妻子,要小心善待,要百般珍惜。甚至,直到去年夏天为止,他都满心以为,他与阮静筠是只属于彼此的。
换而言之,于从前的傅大少而言,有一天,阮七小姐会真的抛开他,去与别人共度余生的这个可能,是根本不存在的。可是现在,这个从小便口口声声讲「阿乔哥哥最好」,想要早点嫁给他的女孩子,却告诉他说,她与他其实「并不合适」。
这样的感想,仅仅是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吗?傅斯乔无法相信,几乎是不可抑制地,他想到了那个曾经让阮静筠愿意抛下一切与之私奔,又使她痛到唯有靠忘记才能缓过来,活下去的男人。
所以,是因为有了这个「别人」来做对比,他在她心中才慢慢的不及格了吗?是不是如果没有那场落水的意外,待他从英国归来时,留予他的便是再也见不到她的现实了呢?
这些傅斯乔从前刻意忽略的残酷问题,一瞬间变得极其清晰,甚至直接烙印在了心口。半晌,他终于问说:
“所以呢?”
“所以?”
阮静筠愣愣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她原是没想过的,但既然傅斯乔问起……抬手将眼泪擦掉,她垂眸思考了片刻,然后表情决然地回答他:
“所以,我决定要暂时离你远一点,才好冷静下来,在留洋前,把这些事情认认真真地想清楚。”
“再然后?”
车窗外渐渐亮起的路灯断断续续地将光影投在傅斯乔的脸上,明明灭灭间,他的眸底忽而卷起浓重的墨色,忽而凝出千里的冰封,他嗤笑着靠近她,步步紧逼着问:
“通知完我结果,接着一走了之,不回信,不联络,从此再也不复返,是吗?”
阮静筠被他面上固住的凛冽震慑,下意识后退,直到背脊抵到车门上,才不得不停下来。傅斯乔却仍在继续靠近,愈发贴近,呼出的气息几乎粘在了她的唇上,他方才继续道:
“小筠,我不是没有脾气的。
“所以,如果你觉得「不合适」,要么说出来,要么忍下去,至于「离远一点,冷静想想」……抱歉,这个选择并不存在。”
顿了一下,他又说:
“还有,在你确信自己属于我之前,哪里也不要去。”
这样强横的傅斯乔,是阮静筠所陌生的,可即便已经被他高大的身躯逼锁在角落里,她仍旧不甘示弱地反问他:
“傅斯乔,所以,这就是你从前许诺给我的,我应得了那份「自由」?”
“从此刻开始,「是」。”
傅斯乔探掌捏住了她的后颈,如此回答。
怒不可遏之下,绝不肯被平白欺负的阮静筠恨不得当即抬手挠花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却又因他停驻在后脖脊上的指尖发力,迫不得已地仰起头来。
傅斯乔的唇就是在这一刻落下的。
在彼时的阮七小姐的零碎记忆中,这还是他第一次吻她。偏偏此刻气氛一点也不好,因为他方才话中的强势,她实在是气得厉害,于是,半分旖旎不见,阮静筠满腹心思只用在了如何奋力挣扎,以及……掐他,咬他之上。
贴上她柔软的唇瓣,傅斯乔心间慢慢渗出的那一丁点儿温柔,在她剧烈的反抗里很快散了个干净。他用力掐住她的下颌,迫她张口承受更加凶猛的进攻。
合不上嘴,牙齿便成了最没用的武器。阮静筠一边「呜呜」地要骂人,一边双手胡乱在他周身又拧又掐,触手皆是硬邦邦的,使不上劲,她便转而以指甲又嵌又挠。
傅斯乔被她折腾的忽而燥得厉害,晓得再闹下去是要出事的,便缠着她的舌尖,狠厉地嘬了一下,又恋恋不舍地贴在她唇角轻啄了几回,这才向后退回了原位。
……
―――
当年此事闹到最后的结尾,傅大少尚还记忆犹新,如何也没料到,时隔多年,几乎同样的情况会再次上演。
阮静筠看似又要因为根本无关紧要的「胡小姐」大发脾气,偏这回更加糟糕的是,傅斯乔以为的那个曾经被拿来与他对比的「完美合适她的候选人」,与他们仅有一门之隔。
听她又要做「决定」,怕紧随其后的又是许多他不想听的结论,明明晓得这是医院,阮静筠又是刚刚从昏睡中醒来,可傅斯乔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俯身吻上了她。
舌根被吸得一瞬发痛的阮七小姐,好不容易将傅大少推开些许,又借着他的力道坐起身,才来得及细看他面上明晃晃的那份懒得遮掩的醋意。
心中小小的漾了一下,她这才匆忙沉下面色,敛起眉头,斥道:
“傅斯乔,你竟然敢骗我!”
话一出口,阮静筠又突然记起来,几天前,当她追问他,「既然没有呆在汉口,该不会是偷偷去杭州见了胡明玉」时,傅斯乔根本没有否认过。
他的原话其实只是,「我是清白的」。
于是,阮七小姐又立刻气鼓鼓地补充说:
“避重就轻,也是撒谎。”
可是,还未待傅斯乔开口,阮静筠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下一刻,便匆匆抬手覆在了他的嘴上。
第71章 进壹
就在一刻钟之前,外间传来过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质问傅斯乔在汉口时,是否曾与正在通缉中的匪首密会。
傅大少在汉口做了什么,阮静筠虽无从得知,但只需联想到二十号发生在霞飞路的那起枪杀案的目的是为了铲除叛徒,阻止更多组织内部人员名单泄露……
阮七小姐这才突然意识到,除了明面上她能看到的那些,隐藏在暗处定还有更多的秘密活动,而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突然归国,傅斯乔当日必是绝对不会返回上海的。
至于他为何偏转道去了杭州……会不会是因为早就猜到了自己因为汉口一行,必被侦查队怀疑,因而提前制造了一个确凿无疑的不在场证明?
毕竟,胡明玉如今人气正旺,总是有报社记者的照相机围绕在她左右,所以即便那天没有影迷闯入房间闹事,哪怕只是傅大少前去拍摄现场探望,也一定会有捕风捉影的记者拍下照片,继而写入花边新闻里。
甚至,也许胡小姐本也在那个神神秘秘的组织里……
此刻,正在调查此事的梁孟徽就在一墙之隔的外间里,只要声音大一点,门外便能听得一清二楚。如此状况,傅斯乔即便解释,也定然不会是全部的真相。阮静筠自觉,根本没有必要听另一番含糊其辞的假话,这才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傅大少显然很快明白了她举动的用意。
只是,前一刻还在说自己「非常生气」的人,下一秒便因为担忧他的安危放弃讨要答案,念及此,傅斯乔的一对眼眸中瞬间漾起了浓浓的笑意。
不同于几年前那次自困牢笼似的闹别扭,此次完全占理的阮七小姐怎能能容许被做错了事的人揶揄,想起傅斯乔方才醋意大发的模样,以及冲口而出的「候选人」一词,她立刻扬声打趣道:
“傅斯乔,这回你怎么不用拳头解决外面那个「候选人」了?”
“原来,小筠是想看我与一个训练有素的军官打架?”
傅斯乔叹笑一瞬,而后垂头抵住了阮静筠的额角,呼吸便顺理成章地全部铺在她的唇上,他压低声音道:
“那你记得一会儿按铃,帮我叫医生来。”
说罢,他起身就要朝外走。
阮静筠可是亲眼见过梁孟徽如何一招便制住了穷凶极恶的悍匪的人,见状半分犹豫没有,闪电般伸手拉住了傅斯乔。
这一来,似乎又被他占了上风,阮七小姐敛了敛眉间,没什么好气的鼓着腮帮子,甩开傅大少的手,吩咐道:
“不是还要去仁济医院复查?你快去帮我办离院手续呀,我想早些回家的。”
―――
阮静筠从盥洗室换回自己的衣服走出来时,梁孟徽正独自侯在门旁等待。她没料到门外有人,被吓了一跳,抚着心口吐了口气,才出声同他道谢。
这显然不是梁二少要听的话,见她眉间毫无恼怒之意,他当即问说:
“你就打算这样和他走?”
“不然呢?”
阮静筠答得实在是太过理所应当。
梁孟徽闻言,当即沉下脸色,质问道:
“七小姐从前不是一定要与我约法三章,婚后坚决不允许姨太太进门,绝不能与其他女人眉来眼去,更不能有任何花边新闻见报吗?看来,竟是我没有参透。”
他步步靠近,将她逼到门边,垂眸盯着她,冷声说:
“所以,只要是没名没份,没闹上报纸的,阮静筠,你都觉得无所谓,是吗?”
望着梁二少近在咫尺的拂然面孔,阮七小姐半晌竟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别无他由,昨天的这一场昏睡之后,种种与他相关的过去,她皆已彻底记了起来,而其中的两个极其重要的偏差,使她在面对眼前这个人时,终究无法再维持几日前,因「处心积虑」只想利用,而无暇他顾的平静。
第一个偏差……
从前,阮静筠总也想不通,那一年自己为什么会同意与梁孟徽「私奔」,甚至几次三番义无反顾地选择前去赴约。毕竟,在她的印象里,梁二少是一个需要小心她讨好才能与之和平相处的人,而她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能够,并且愿意长久忍气吞声的性子。
直到今日,沉没已久的记忆重新苏醒,阮静筠这才发现,即便是为了达到目的,自己于梁孟徽面前并不是只有一副刻意伪装过的娇软柔顺的面貌,万事皆忍让着以称他的意为先。她也会嗔,亦会怒,愤然时竟还真的扇过他巴掌。
而他,除开最初被她认定的「见色起意」外,此后相处时交予她的,无可否认,全然是一片真心。
至于第二个偏差……
那年,与他约好拱辰码头相见,阮七小姐却因为意外落水被送入医院,醒来后虽已经是三天以后,可她总以为,以梁孟徽的性格,即便因为厌恶她的「哄骗」,不耐烦多等她哪怕一刻,他也必是要找她问清楚,她不愿来的缘由的。
可奇怪的是,并没有。
梁二少直接一走了之,不仅再也没有回来找过她,甚至竟连她的消息都半点懒得打听。从二十一日再次与他重逢开始,阮静筠便从梁孟徽的态度清楚地察觉到,他对当年他离开后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是一无所知的。
「这不对!」无论如何说服自己,阮七小姐都还是以为,「这很不对」。直到此刻,她总算想起了其中的缘由。
原来记忆中的那场两人之间的最后争吵,并不仅仅是因为梁孟徽发现自己坠入了阮七小姐费尽心机对他设下的温柔陷阱,甚至他早就晓得她从最开始对他的「引诱」,便是为了自己的「自由」。
换而言之,此事梁孟徽并不在意。所以,彼时真正让他大发雷霆的其实是,「一封信」。一封傅斯乔寄来的,从英国漂洋过海而来,几经周折,在他离开近半年后,终于送到了阮静筠手中的信。
阮七小姐这时才晓得,他之所不想在留洋前与她成婚,是因为不愿意遵从母命,使她刚过门便要陪他奔走到人生地不熟,语言不相通的千里迢迢之外,甚至不是作为一个求学的学生,而仅仅只是「傅斯乔的太太」。
这不是阮七小姐会期待的生活,他也绝不要「让阮静筠成为傅斯乔的附属品」,甚至一想到当自己在忙于学业的时候,她却只能在家中被几个中国娘姨围着,为他操持家务,每天不是与其他中国太太缠在家长里短的闲话里,便是百无聊赖地盼着他归家,他就觉得心脏紧缩,手脚发麻。
书信的后半段,傅斯乔更是清清楚楚地写下:
「小筠,请你不要担心,我一定会信守承诺,待我归国之后,必使你得到真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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