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小筠,让他的心里不由地充斥起柔柔的暖,绒绒的痒。突然之间,灵光乍现,傅斯乔彻底想通了此前她所有举动的真实目的,一刹那,他极其想要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也确实这样做了。
可这一下,却惹得阮静筠当即肃下面孔,抵着他冷声质问道:
“傅斯乔,你看不出我在与你认真讲正事吗?”
“现在看出来了。”
他答。
盛夏时节,即便已近黄昏,可太阳却还是灼热的。不过一会儿功夫,阮七小姐便被晒得面颊泛起红。于是,傅斯手一手撑在车顶,一手拦住打开的车门,垂眸问道:
“静筠,你饿不饿,我们一边回家,一边慢慢讲,好不好?”
他总是这样,仗着聪明的脑袋,轻易弄清了她的心思,兀自判断完并没有什么不可控的后果,便无所畏惧地摆出一副温柔的样貌来哄她。
阮静筠在这一个月中早就准备了一箩筐的话要在这最后的时刻与他讲明白,却因被他看穿了色厉内荏的本质,突然所有的东西都噎在了喉咙。她憋屈得眼眶都泛起了红晕,不想被傅斯乔察觉,当即转身低头钻进了车里。
方才她无论是凶巴巴,还是冷着脸,傅斯乔都并不觉得害怕,可蓦然瞧见阮静筠面上一闪而过的委屈,他突然心慌了起来。
窗外一排梧桐树渐次后退,车内阮静筠却始终背对着傅斯乔一言不发,他只好主动道:
“静筠,我们现在来认真谈谈最近发生的事情吧。”
她还是不讲话,傅斯乔晓得要用什么打开话匣,让她讲忍耐许久的脾气彻底发出来,便又说:
“胡小姐与我,便是你刚刚看到的那样。当初,阿恪……”
“我不是早就说过,不要听你讲这些!”
阮静筠打断他,扭过头来时,眼眶湿漉漉地忍着泪,她气冲冲地告诉他:
“你与她什么关系,我自己长了眼睛,会辨别清楚。
“可若到了此刻,你还是认为我做这一大堆的蠢事,只是因为怀疑你在外面藏了个姨太太,那我倒真的觉得有必要重新想一想,你与我该是什么关系了。”
第69章 圆玖
几周前,乍闻胡明玉之事时,阮静筠确实有过短暂的怀疑与迷茫,甚至还在夜深人静时,大哭过一场。可等彻底冷静下来,平日里傅斯乔是如何对她的点点滴滴便不停在脑中闪现,想到这里,阮七小姐便觉得,真相不该是他人所讲的那样。
这些东西,她都可以去「眼见为实」,但无论如何,阮静筠都很清楚,在她这里,「相信」不是「谅解」,更并不代表着「不会生气」。
“傅斯乔,我虽不晓得当初你是在何种情况下,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决定帮袁衡恪担下这桩事。但你任其发展时,是不是满心以为,即便有一日这些东西被摊开在了我的眼前,只要你速速把真相讲出来,证明了自己清清白白,我便会觉得「那没事呀」,然后自然是皆大欢喜?”
眼眶泛着红,阮静筠注视着身侧之人,道:
“可是,我现在告诉你,傅斯乔你想错了,大错特错。
“从我选择相信你的那一刻起,问题的重点就已经不是你与胡明玉到底是什么关系了。而是……”
微微停顿了一下,她没再继续讲下去,而是突然转问说:
“傅斯乔,你是不是早就心知肚明,我对那些所谓的候选人一、二、三号,完全没有任何想法。今日那副爱慕陆绍仁的模样,也全部都是装出来的?”
阮静筠几乎全然肯定,他一定什么都晓得,可傅斯乔却含着无奈,答她:
“小筠,面对与你有关的事情,我恐怕无法像你以为的那样冷静。”
否则中午时,明明晓得阮七小姐绝不可能看上像阿绍那种花花大少,他又怎会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只想狠狠教训了他一顿,好使他彻底断绝对她的遐念。
阮静筠因他出乎意料的「示弱」,突然晃了下神,但愤怒很快又重新占了上风,她抬手便小手包砸在他怀中,大声质问:
“傅斯乔,在你看来,我就是个眼瞎心盲的蠢货,连陆绍仁那种花名在外的浪荡子都能轻易骗走,是不是?!”
不让他辩解,她狠咬了一下后槽牙,当即开口道:
“好,很好!
“那我现在告诉你,那些都是假的,都是我故意演出来给你看的,不知道阿乔哥哥听完之后,此刻觉得高兴吗?再去回想这一个月来发生的所有糟心事,你又能不能心平气和地劝慰自己,其实并没有关系?”
当然是「不」,只是傅斯乔还没有将答案讲出口,阮静筠又道:
“你傅大少宽宏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也许可以,但我阮静筠小肚鸡肠,平生最爱小题大做,所以,我不行!
“只要想到你正在为另一个女人心软,哪怕只有一丝半点的可能,我也觉得很生气,非常生气。而这份生气,我绝对不要一个人默默吞下去。只好以牙还牙,让你亲自体会体会!
“阿乔哥哥,你现在体会到我有多难受了吗?”
自然是「深刻体会」。
这段时日,只要一想到她讲自己要去追求「自由恋爱」,傅斯乔只觉如蚁噬心,微小的疼痛分分秒秒不断累积,以至于他恨不得立刻剥夺阮静筠住校的权利,然后每日接送她上学,牢牢盯住出现在她身旁的每一个居心叵测的男人。
从前,傅斯乔总是觉得自己要给阮静筠的必将是完全的自由,其中当然也包括任她选择结婚的对象,因而在将阮七小姐从临城接出来前,即便心中郁闷,他仍是选择同意将婚约先行取消。
可直到此时,傅斯乔才晓得,自己之所以敢这样做,不过是因为那会儿的他尚自大到坚信着,无论怎样,阮静筠必将选择自己。但是现在,他显然已经尝到了自己种下的恶果,也彻底丧失了这份日积月累,直到以为「理所当然」的自信。
偏人在患得患失时,最是容易生出的无穷无尽的心焦,而愈是心焦,便越是难以冷静判断自己的处境,因而就更要继续胡思乱想。
这便是阮静筠在晓得「胡明玉」的存在后,陷入的恶性循环。哪怕她再劝说自己相信傅斯乔不是会「脚踏两只船」的人,可仍是难以摆脱心绪难宁的困境。
如今,傅斯乔吞下了阮七小姐给予的「教训」,自然也领会了她的「难受」,念及此,他伸手想要揽过身侧的女孩子,好好同她道歉,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不料阮静筠一边后退着朝角落躲开,一边用力挥开他的手,道:
“以上那些话,是我原本想要等到亲眼见过胡小姐,确认一切真的只是误会后,与你摊开来讲清楚的东西。
“可惜,事情与我料想中的好像并不完全一样。直到刚刚,我才突然发现,原来有误会的其实是我自己。”
她伸手抹去眼眶已经噙不住而顺着面颊滑落的泪,沉下声音质问他:
“傅斯乔,你就那么喜欢当别人的「救星」,是吗?”
“小筠,我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
“你怎么会不明白呢?”
嘴角勾出讽意,阮静筠说:
“将我这个被锁在家里十几年的井底蛙拯救出来,傅大少是觉得不够满足你的英雄主义吗,所以才没忍住,又向「不幸沦落风尘的可怜少女伸出了援手」?”
这句话并非阮七小姐自己编造出来的,而是前几日在报纸上看到一条对胡小姐的采访。彼时看过后,她便已觉得如鲠在喉。
但其实,在傅斯大少进门之前,因胡明玉脉脉含情的讲述,阮静筠几乎已经相信她此前告诉记者的那个「替她赎身」,「为她挡去外间的阻碍与质疑」,「鼓励她追求梦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人,就是她一直「深爱」着的袁衡恪了。
可后来,无论是袁大少的自私薄情,还是胡小姐每回眼波流转的去处,终是让阮静筠看清了,她心中这个浪漫故事的男主角,必然仅可能是傅斯乔。
而只要想到这点,阮静筠便无法冷静下来。
忽而,面前的这个人变得十分碍眼,她忍不住撇开视线,为了逃避,甚至将头转向窗外。
那里,黄昏的暖光穿过随晚风摇摆的枝叶,在马路边投下一簇簇斑驳的影,阮静筠望着这样的美好景色,深深呼吸了好几次,想要忍住即将冲口而出的「恶念」。
与此同时,被她抛在脑后的傅斯乔,却因这不明来由的指责骤然失语。
莫说什么「救星」,在傅大少的记忆中,袁衡恪的这个姨太太连形象都是平面而稀薄的。他当然不可能像阮静筠那样特意将胡明玉的报道找来看,至于见面,有印象的也只是屈指可数的几次。想来想去,唯一可能与阮七小姐所说的话有联系的,貌似只有将这位胡小姐从长三堂里赎出来的那天。
已是去年的事情了。
彼时,刚刚从英国归来的傅斯乔正在因父亲头一天提起的「阮家几年间不断寄来的退婚信」的事情而心中烦闷,却忽然接到了正在外地公务的袁衡恪打来的电话,央他务必抢在帮会的人抵达之前,将书寓里一个叫做「金仙」的姑娘赎出来安顿。
这还是相交十几年,袁大少头一回用那样的语气求他办事,傅斯乔实在无法拒绝。只不过紧赶慢赶,到最后还是与张老爷子遣来迎接「新姨太太」的人手撞了个正着。像后来的许多谣传里一样,对方确实拔了枪,可却不是为了抢人,而是因为傅大少当日满脸写着不耐烦,脾气实在太差。
但说到底,这又不是拍什么浪漫电影,非要演出火拼的凶险一幕才能博得观众喝彩。现实便是,对方晓得他是谁之后,请他与张老爷子通了个电话。电话挂断,领头那个便客客气气地将他们送上了车。
人是带出来的,可袁衡恪还要几天才返沪,傅斯乔便打算将金仙暂时安置在饭店里,可郑怀却悄声提醒说:
“袁先生近日正在热烈地追求孙小姐。”
这种情况,让他回来后去饭店里接个书寓里出来的姑娘,与把他的「三心二意」昭告天下有什么区别。傅大少敛了敛眉间,转头看着窗外,没再讲话。
郑怀晓得少爷正心烦,必是懒得为此事费心,没有吩咐就是随他作主的意思,想了想,便将车子开向了巨赖达路。
静下来的车厢内,金仙,也就是后来的胡明玉,仍在因方才书寓内的那声震破耳膜的枪响而心跳的飞快,同时,面对全然未知的前路,她亦迷茫到不知所措。犹豫半晌,金仙终是忍不住怯生生地问了身边这个陌生却救了她的大少爷:
“日后,我该怎么办呀?”
金仙并不是苏城人,但在书寓里,要想有更好的前程,讲一口标准的苏白,是最最基本的要求。而面对眼前这个人时,她几乎是下意识的便选了这个以细柔温婉著称的语调。
傅大少家教严格,说话时必是要看着人的,于是,他便转过头,同她说:
“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明明只是一句随口的应答,可入了金仙的耳朵,便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他的声音很好听,且与她讲话时,语气里竟听不出一丁点的轻慢,这种与她见过的其他男人的不相同,让金仙乱跳个不停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继而又加速出了一种与此前截然不同的怦然。于是,她想了又想,终于小声同他说:
“我先前看过一回电影,觉得很有意思。”
出于礼貌,傅斯乔再次将视线从窗外调转回车内。
开口前,他突然忆起从前袁衡恪好像提过几次,「金仙能歌善舞,擅长揣摩他人的表情,且模仿起来惟妙惟肖」,而就在方才,傅斯乔还见识了她在面对不同的人时,完全不一样的情态与表现,便说:
“那就去试试看。对你来说,应当不难。”
这些话,傅大少讲出口时,只以为自己说得是一句完全客观的表述,可他却不晓得,当日发生的一切,已然刻在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人生巨变的女孩子的脑海中,又被时间慢慢冲刷去冷淡的细节,终是酝酿成了比浪漫电影里还要梦幻千百倍的一幕又一幕。
偏阮七小姐,最是晓得这种傅斯乔给予的「梦幻」。于是,她终究是没能忍住那个已经在脑袋里盘旋了好一会儿,毫无任何理智可言的「最坏的揣测」,咬牙问道:
“傅斯乔,你是不是惯于用此种招数,让女人为你倾心?”
“此种……「招数」……”
傅斯乔脸色骤然僵住,以为自己听错了,又像是希望她可以改口,他复问:
“是哪种「招数」?”
又是一声「嗤笑」,阮静筠回答道:
“用你的温柔和耐心,为女人编织出你关心她,甚至深爱她的幻觉。傅斯乔,别告诉我,你是真的不晓得自己有多擅长这个?!”
第70章 进
阮静筠的视线仍牢牢地凝在窗外某个不知名的地方,讲这句话时,因为太过艰难而说得格外缓慢。也因为「缓慢」,她每吐出一个字,便像有一把钝刀,在傅斯乔的心口拉了一下。
完全想不到阮七小姐为何突然讲出如此伤人的「指控」,可只要意识到她竟是如此归纳他为她做过的那些,内里泛起的怒意,便实实在在的顶到心脏生疼。傅斯乔当即抬手压着她的肩膀,将人扭过来面对自己。
沉下声调压住尾音的颤意,他问道:
“阮静筠,你清不清楚自己在讲什么?”
“我当然清楚!”
她想要恶狠狠地瞪住他,好让他看清自己的愤怒,可眼泪却控制不住的漫上来,连鼻尖都泛起了红。阮静筠道:
“因为从前的十几年,我便一直陷在这种你编织出的幻觉里,误以为你来临城时总是和我在一起,满心满眼好似都只有我,便是从此不会丢下我,也不会被任何人抢走的意思。可……”
她哽咽了一瞬,又道:
“后来被你的「不告而别」迎头泼了冷水,我总算彻底清醒了过来,不料如今不过才呆在你旁边几个月,我便又开始晕头转向,患得患失。甚至……”
逐渐拔高的声音到此戛然而止,后半句的「甚至因为害怕又要好久见不到你,我竟然连留洋都不想去了」,阮静筠几乎用尽全力,总算艰难地咽回了肚子里。
突然之间,她很不愿意被傅斯乔看到她的软弱,于是匆匆伸手抹去眼泪,努力撑出几分强势,继续讲:
“可是,直到今日,我才终于晓得了,原来,你并不是只会对我一个人这样的。傅斯乔,我真的,真的太失望了,对你……”
最后的这一句,她垂下头,是近乎无声的低喃:
“……更对我自己。”
因为强忍着哽咽,阮静筠的声音断续又含糊的,可她说出的每一句话,皆清晰无比地撞击在傅斯乔的耳中。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烈的收缩了起来,麻痹的酸,急促的疼,都是以前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这些情绪,通通叠加在方才涌来的怒火之上,使他按捺不住得扬手箍住阮静筠的下颌,迫使她抬头看向自己。气话已滚过嗓子眼,可突然之间,章医生曾经交代的那句「不要让她情绪太过激动」的医嘱又急匆匆地跃入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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