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无论是在船上故意用梁孟徽送与的发簪诱导冯抑屑疲还是无意之间佩戴了他赠出的祖母绿耳饰,哪怕单论归国之后的数回见面,她也几乎次次都会在强烈拒绝的表达里,埋些小钩子引他深究。
虽这些,都不过是为了同一件事,同一个目的。可说到底,阮静筠也确确实实一直在给梁孟徽制造「希望」。
见她竟真的无法理直气壮地给出否定的答案,傅斯乔的心脏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攥了一下,酸涩痛麻纷纷袭来,最终汇聚成了一股火气,直直地顺着喉咙窜了出来。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静筠,你如今正在做的那件不愿意我知晓,梁孟徽却可以一清二楚,甚至被你拉入其中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阮静筠硬着头皮,不肯承认。
想及此前自己对于陈晓曼清楚并利用梁阮二人的关系的猜测,那种强烈的无法消退的嫉妒与吃味再次找上门来,傅斯乔朝着她迫近一些,缓声又问:
“在归来的轮船上,你是在用什么心情与旁人提起的他?告诉那些人你与他关系不浅时,又将我放在了心里的哪一块地方?”
若说前一句指责,多少还能勾起了阮静筠的几分愧疚,那这后一句,完全就是彻头彻底的诬陷了。她不满的隆起眉间,一边抬手撑在他的胸口,阻止他的靠近,一边大声驳斥道:
“傅斯乔,你不要倒打一耙,我几时在船上讲过这些话!”
她面上流露出的被冤枉的愤然不似作伪,傅斯乔心中疑惑了一瞬,锁着她压在心口的双手,再次追问:
“那就坦白告诉我,小筠,你最近到底在悄悄谋划什么?在你的这个计划中,舍弃我,而选择他的理由,又是什么?”
“我……”
阮静筠竟然从傅斯乔目中清晰辨出了伤心的神色,心慌之下,有一瞬间想要将一切坦白于他的情绪撞得她大脑发昏,直到话冲出口的前一刻,才好不容易清醒过来。
那不是仅涉及她一个人的事情,计划完成之前,阮七小姐绝对无可能告诉任何人,但傅斯乔的神情让她又忍不住想要做些什么,予他些慰藉。
大脑飞速旋转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完美的解决办法,混乱之间,阮静筠竟突然伸手揽住他的脖颈,整个人凑上前,迅速在傅斯乔的唇边落了一个求饶意味明显非常的轻吻。
她的眸底刹那间晕染出一片可怜巴巴的水色,随后而来的话亦满满皆是又软又娇的嗲。
“傅斯乔,这次,我真的可以自己解决的。你再给我几天时间,好不好?”
面对阮七小姐如此威力非凡的撒娇耍赖,傅斯乔「不肯善罢甘休」的决心几乎无法维持,掌心托在她的腰际,他虽不在面上表露,实则却已在犹豫是否要放她一马。
可片刻等不及的阮静筠却误以为傅大少是铁了心肠,咬了咬牙,她只得全然豁出去了。脸颊通红着偏头以舌尖顺着他的耳廓一路扫下,又咬住他的耳垂,让呼出的热气黏黏糊糊直吹进他的耳朵里,阮七小姐将声音压到最低,悄悄同傅斯乔许诺:
“大不了,晚上……我全部都听你,好不好嘛?”
耳朵的麻意迅速传遍全身,傅斯乔微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问说:
“几天?”
乍听之下还以为他是在讨价还价,阮静筠想歪了一瞬,而后瞧见傅斯乔面上还沉着严肃,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她的上一句话。
心中算了一算,她轻声道:
“最多……三五天吧。”
“三天,还是五天?”
这下阮七小姐又不回答了,反倒贴在傅大少的颈侧,哼哼唧唧地拖着长音,喃了句:
“阿乔……阿乔……”
在她的叠声撒娇里,傅斯乔的心终是半点也硬不下去了,无奈叹了口气,却仍是态度坚定的告诉她:
“小筠,我在等你给我答案,记住了吗?”
“晓得啦,晓得啦。”
再次躲过一次询问的阮七小姐高高兴兴且动作迅速地从傅大少的怀抱里退了出来,态度明确又规规矩矩地坐回原位,完全是一副撩完就撤,不想负责的神情。
甚至连一分钟都没过,不知被什么吸引,她竟直接背过身,整个人面向窗外,彻底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
昨日在被请去巡捕房的时候,阮静筠又一次瞥见了那个眼熟非常的,没有邮戳的牛皮纸信封斜插在自家门口外的信箱里。只是当时,刘贵生就在她身侧,因此,阮七小姐未动声色。想来此刻,东西定然已经被吴妈收回到了屋内。
而这,就是她自医院醒来后,便一直着急赶回家的缘由。
「只盼耽搁的这一日,不要出什么难以掌控的意外才好。」
望着窗外,阮静筠如此想着。
此时,车子刚好行过霞飞路,两侧光秃秃的法国梧桐裸露着斑驳的灰褐色树皮,弯曲的枝干如同手指,指向高远的天际。
―――
福克西菜社是霞飞路上的一家颇为有名的高档法餐厅,几天前在华人广场偷摸见面的场景尚还记忆犹新,陈青在信中将见面地点约在这里,阮静筠是万万没料到的。
穿过厚重的旋转门,走完深色木制旋梯,刚一走进帘幕后隔出来的包间里,她扫眼便看到全套革履西装的陈青正在颇为不自在地扣弄着领结,目光亦是飘来飘去,没个落脚。这份格格不入,在外面那些气定神闲的用餐顾客相比异常醒目。
巧的是,在这家餐厅同样醒目的,还有在一身珠光宝气的映衬下面容莹白如玉,更显熠熠生辉的阮小姐。
见侍者将自己等候的人领过来,陈青立刻站起身,刚想要伸出手,却莫名感觉自己手心汗意涔涔的,便又赶紧在裤腿上擦了,这才朝着她伸手道:
“阮小姐,好久不见。”
这一系列的动作,阮静筠全部收在眼底,不同于侍者眼中一闪而过的没能遮掩好的鄙夷,她面上的微笑分毫不变,淡定非常地将手递了过去。
只是阮七小姐不曾料到,不是一握即放,陈青竟想仿着刚刚等待时在餐馆内新瞧见洋人的礼仪,垂首将嘴唇贴在了她手背上。阮静筠见状再也忍受不了,趁他还未碰到自己,当即皱着眉头,狠狠将手抽了回来。
而后,她的脸色便一直维持着这份难看,直到点完餐后,侍者走远,阮静筠才压低声音,张口含着斥责道:
“上次不是说好,你收了钱将事情忘干净,再也不会与我见面。如今还没过一周,陈先生怎么这么快就反悔了呢?”
“有些事怎么能说忘就忘呢?况且,还是你这样的大美人。”
阿青不怀好意的眼神在阮静筠面上来回逡巡,嘴里更是灌了油一样地黏腻无比地讲着:
“阮小姐,自打上次见过之后,我真是醒着睡着,满脑子都是你,实在是忘不掉啊。”
“是忘不了我的首饰吧。”
阮七小姐压抑住想要立刻甩脸走人的情绪,出声挖苦道:
“说吧,这次要多少才能封住你的嘴?”
她这样爽快,阿青当即喜笑颜开,可嘴上却说:
“哎,不用着急,这个咱们等会儿再谈。阮小姐,其实我今次约你,那真是有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的。”
“好消息?”
阮静筠当然不会相信,心中想着「你不再朝我家信箱里塞东西,便是对我最好的消息」,面上却只含着冷意问:
“是什么?”
瞧她感兴趣,陈青当即更加肯定心中的算计能成,便将头朝前凑了凑,要不是中间隔着一张桌子,他真恨不得将嘴粘到她耳边去。
“再过几日,我陈青就将成为日国人,还将坐上大轮船,漂洋过海去日国享受此生无尽的富贵与权力去。”
阿青的话刚说了一半,便被对面人扬声打断。
“什么?!”
铺天盖地的诧异袭来,阮七小姐的声音都不自觉地提高了许多。害怕将周围的视线吸引了过来,她赶忙稳定住了情绪,神色莫辨的望向对面的人,将声音压到极低,道:
“你……”
追问的话几乎已经吐到了嘴边,阮静筠却突然意识到,直接问不一定能得到真正的答案,于是,缓了缓神,她立刻将鄙夷在双眸中填满,不屑着说:
“就凭你!”
嗤笑出声,见陈青面上一瞬浮起愤怒,她继续拱火道:
“做什么春秋大梦呢,周昌礼都已经死了,难道日国人会为了你一个小小的保镖,如此大费周章?我可没傻到会信这种鬼话的地步。”
男人本就最忌讳被人看不起,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有好感,且金钱与地位都高于自己的女人。陈青当即反口骂道:
“哼,要不然说女人都他妈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个屁!
“日国人所看中的,又不是那个已经死了的假货,而是他手中捏着的秘密。此刻,这个东西已经到了我这里,你说他们是不是要上赶着来送足够的回报给我?”
「秘密?」
阮静筠突得眉间一跳。
据她此前掌握到的消息,周昌礼乃是日国早年秘密遣送到中国埋伏下来的一批幼童中的一个,而他们的任务就是要以中国人的身份,没有阻碍地深入这广阔大地的内陆,然后花费了几十年的时间,绘制出一份详细的地形图。
这也是周昌礼早年从来没有长留在一个城市做「大买卖」,而是一边四处游走一边行骗乡里的原因。而这份握在他手中的秘密资料,便是他要挟日国出面作保,从月前的大案中脱身而出,甚至得以平平安安地在法租界活到被偷偷送回国的那天的根本原因。
如果不是在乘船的前一夜,被从来没有防备过的人杀死……
换而言之,并不像外界猜测的,周昌礼是因为后来的金融案与日国存在秘密交易,为了留个后手,才在匆忙间成了日国人,他从一开始就是,且动机万分不纯。
可刚刚陈青气愤之下吐出的那句「假货」,又是什么意思?
那个人的推测突然闯入脑海。
「陈青手中必然是有什么足以要挟周昌礼的把柄在的,否则以那位『周老板』的谨慎,绝不可能遣散了所有手下,却执意要带陈青这么个明显毫不称职的保镖一起上船。」
可惜,直到周昌礼丧命,这其中的缘由都没有被打听清楚。
但此刻,阮静筠忽然想到,方才入耳的「假货」二字,会不会就是原因所在?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说,周昌礼是假冒的,他根本不是当初从日国来的幼童之一?
就在阮七小姐沉在自己飞速旋转的思绪里时,对面之人亦在满目精光,虎视眈眈望着她,直到见她抬眼再次看过来,陈青这才立刻兴奋不已地再次张开了口。
第74章 进肆
“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
嗓间滚动着兴奋,陈青挑眉看着阮静筠,洋洋得意道:
“所以,只要阮小姐带了足够多的嫁妆来,到时,我不介意让你作为我的太太,幸运地与我一起前往日国。”
「什么?」
“你晓得自己在讲什么胡话吗?”
阮七小姐闻言,当即只觉无语,哭笑不得间,她问:
“陈先生,我真的好奇,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认为我会想得到此种「幸运」?”
“这不是很好选嘛。”
陈青趾高气昂道:
“难不成……阮小姐是打算要留下来做个杀人犯,被林探长抓进大狱里,为周老板抵命吗?”
虽是这样赤裸裸的威胁,可比起方才晓得「周昌礼的秘密」如今大概率落在了眼前这个人手里时的诧异与担忧,阮静筠的内心竟未被掀起任何波澜。
但这些不能表现在面上,于是,她的眉间隆起了几分害怕的神色,讲说:
“只要你闭嘴,我……我可以给你钱。但其他的事情,没有商量的可能。”
话音怯怯带着颤,偏她又刻意在上面覆了一层佯装出来的强势。阮七小姐自觉颇有几分擅长表演那种惹人怜悯的畏惧,也很清楚,自己天生长着一副十分好欺负的面孔。
果然,陈青被她流露出来的可怜鼓舞,携着志在必得的笑,压低声凑近恐吓道:
“阮小姐,话不要讲的这样确定嘛。
“我晓得你如今谤上了傅大少,自然是不肯轻易放手的。可你总是要拎清楚的,且不说人家是有太太的人,根本不可能给你任何名分。阮小姐,你手上可是沾了血的,那大少爷一旦知道,吓都吓死了,还能要你?”
阮静筠这下晓得陈青关于她的消息是从哪里听闻的了,八成与赵太太家的仆从有关。可她面上却扬起了愤然又惶恐的样子,质问道:
“你监视我?”
“不要说的这么难听嘛,我那是担心阮小姐的安危。你听我讲,你们合伙谋杀的可是个「日国人」,这种天大麻烦,除了对阮小姐痴心一片的我,还有谁肯来救你呀?”
“「你们」?”
阮静筠拧眉盯着陈青,低声重复了一遍。
像是突然抓到了她的致命弱点,陈青朝椅背上靠了靠,扬起意味深长的笑,点头强调道:
“是啊,「你、们」。”
“那会不会是有同伙?”
刘贵生凑上前问道。
今日午后,林照文费尽口舌,好不容易终于将前几个月一直隐藏在他背后真正的神探小姐――张幼韵请到了巨籁达路的周公馆来协助侦破「周昌礼案」。
须知,张小姐此前查的数个人命官司都有这位周老板在背后拨弄的痕迹,她寻着线索,千方百计追查了大半年,只为将这恶徒绳之以法,以告慰被害者及其家属。哪曾想到证据确凿之下,周昌礼只因日国人的身份,便被法院释放了。
对此,张幼韵简直失望透顶,而在对司法失去全部信心后,更是直接扬言「从此告别侦探工作,绝不会再次踏足巡捕房半步」。二十一日得知被杀后,张小姐只差拍手称庆,因而对于林照文的帮忙请求,她的回应从来只有一句反问:
“你在痴心妄想什么?”
上头给的压力越来越大,要求务必在新年到来之前结案,眼见着剩的时间屈指可数,林照文不得不放下脸面,像个小奶狗一样的追在张幼韵身后摇尾乞怜了一整天,大小姐总算略微松口,同意去案发现场「稍微看上两眼」。
但同时,林探长也被告知,她只会给他一次询问的机会。
“所以,这就是你们把我找来,想要问的问题?”
张幼韵将案发现场细细看过一遍,垂目正阅读着验尸报告,刚说了一句,「这绝不是一个女人能完成的杀人案」,便听见刘贵生接口问说,「是否可能存在同伙」。
“好歹一起办了半年多的案子,你们……”
她抬手指了指脑子,摇着头叹了口气,刚要张嘴解答,却听林照文阻拦道:
“别别别,这个我心里有数。
“较之一般成年男子,周昌礼虽然个子矮小且更加精瘦,但要将他吊在房梁之上,男人的力气还有可能,但如果是女人,单个肯定不完不成的。所以,我一直就怀疑凶手有同伙。”
52/64 首页 上一页 50 51 52 53 54 5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