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也没人肯租房子给他们住。
他们只好蜷缩在这套碎过尸的房子里,听着门外的诅咒和谩骂,一天一天地熬日子。
余天然顶着一身馊饭汤水,顺着灯光幽暗的楼梯间跑上三楼。
刚拐过最后一个楼梯的转角,忽然看到家门外的墙面投下一束暗长的身影。
她连忙停下脚步,可站在家门口的人似乎也听到了楼梯拐角处的动静。
那人忙探出半个身来,露出一张戴着黑框眼镜的面孔。
余天然看到这张面孔,全身炸起的寒毛悄然收了回来。
虽然这个人,她也很讨厌,可他不是来闹事的。
他是一名记者,名叫龚亮。
看到余天然,他眼睛亮了亮,笑着对她说,“放学了?”
余天然站着没动,冷声问他,“你又来做什么?”
龚亮走下几步台阶,站到余天然面前。
等他看清余天然狼狈的样子,忙问道,“怎么回事?邻居又为难你?”
“关你什么事。”余天然绕过他,径直朝楼上走。
龚亮忙追了上来,挡在她家门口。
余天然抬眼看着他,冷冷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龚亮忙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递给余天然。
余天然没有接,只说,“让开。”
龚亮恳求她,“你能不能帮我劝劝你爸妈,接受采访,拜托了。”
他看着余天然,言辞恳切,“你不想知道你哥为什么会这么做吗?”
余天然面无表情地推开龚亮,径直进了家。
第二天,余天然下了晚自习,在学校门口再次看到龚亮。
她跳上自行车,飞快地骑走。
第三天,龚亮等在了她家楼下,递给她一杯温热的珍珠奶茶。
余天然没接,也没跟他说话,依旧目不斜视地和他擦肩而过。
第四天,第五天,龚亮每天都来找余天然。
或是早上,或是晚上,或是出现在学校门口,或是出现在小区里。
他好像不会气馁,不管余天然怎么把他当空气,他都锲而不舍地在她面前刷着存在感。
他有时候带奶茶来,有时候带热腾腾的烤红薯……
有一次看到余天然骑自行车回来,手冻得发紫,次日便塞给她一副毛茸茸的手套。
余天然把那副手套还给了龚亮。
可一不小心,却记住了手套毛茸茸的质感,蹭在掌心,有种让人抵抗不了的温暖。
这天晚自习放学,余天然推着自行车,随着人流走出学校大门。
她看到路灯那道熟悉的身影,虽然只见过三次,可这身影,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余天然看到宋涛手里夹着烟,大步朝她走来。
在看到宋涛指间那一点忽明忽灭的猩红,余天然身上的痛感神经陡然间痉挛起来,后脖颈上条件反射地感觉到一阵灼烧的刺痛。
有一次,余天然要逃跑时,宋涛一把抓住她的马尾辫,下一秒,烟头就刺向了她的脸颊。
她下意识地伸手护住了脸,烟头却被狠狠的按在了脖子上。
此时此刻,她又听到了皮肉在烟头下炸裂绽开的声音,一股锋利尖锐的疼痛直扎进灵魂深处,印出一道狰狞的疤痕。
余天然回过神来,强迫自己快逃,骑上车子就好了。
可宋涛却几步抢上来,一把拽住了余天然的车后座。
余天然扔掉车子,拔腿就跑,宋涛追上来,一脚踹在她背上。
余天然猛然扑倒在地,手掌在地上擦出一片细细密密的血点。
她却来不及疼,想要爬起来,继续跑,宋涛却抬脚狠狠踩在她腿窝上。
余天然疼得叫出声来,她惶恐地看了眼宋涛手里的烟头,下意识地抱住头,瑟瑟发抖。
就在这时,她听到头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你干什么?”
随后,有人推了宋涛一把,踩在她腿窝上的那只脚松开了。
她猛然抬头,看到了龚亮。
他站在昏黄的路灯下,像披了一身金甲,正弯下腰,朝她伸出手。
余天然自己爬起来,拍了拍手掌上的砂砾,转身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
她看到宋涛朝自己扑过来,被龚亮挡下来。
她跳上车子,冲开围拢的人群,发疯地骑走了。
身后传来厮打的声音,拳拳到肉。
她没有回头,只是疯狂地蹬着车子,直到耳边只剩呼呼的风声。
路灯透过她汹涌的眼泪,变得模糊而缥缈。
之后的几天,龚亮都没来找她。
直到一个星期后,龚亮才再次出现。
他站在学校门口的路灯下,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胳膊上打着夹板。
余天然推着车子,慢慢走到他面前。
她沉默看着他,目光幽暗,龚亮却朝她笑得灿烂。
他说,“那个叫宋涛的,被警察警告了,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余天然鼻子没来由的酸了起来,“你想要采访什么?”
第三章 长日将尽
龚亮想要做一期深度访谈节目。
他说,案子发生了,悲剧已经不可逆转。
可活着的人,不应该只有悲痛和愤怒。
这个案子留给人们的,还有无尽的思考。
余天然用尽所有办法劝说爸妈,爸妈一直不同意接受采访。
除夕夜,余天然陪着爸妈去看守所看了哥哥。
他剃了头发,穿着一身宽大的囚服,坐在铁窗后面,笑的云淡风轻。
他杀了三个小女孩,把她们分尸之后装进黑色塑料袋,一点点扔进了黄河里。
他笑的很轻松,那些事,就好像跟他毫无关系。
妈妈哭得几次昏厥过去,捶着胸口问他,“天意,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笑着说,“不为什么,做了就是做了。”
他忽然看向余天然,叮嘱她,记得给小乌龟换水。
余天然呆呆看着哥哥,心里迷茫得要死。
她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想起那只小乌龟?
他心里,不该全是卫生间泼溅的鲜血和满地的残肢吗?
他不该是崩溃的吗?不该是疯掉的吗?
她想哭,想骂他,想踢他,想晃着他的肩膀问个究竟。
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么疯狂变态的事?
问他有没有想过这么做,会给全家带来什么样的灭顶之灾?
她甚至想扒开他的脑壳,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
可当她站在铁窗前,和他面对面时,她却不敢了。
她连和他对视一秒,都觉得毛骨悚然。
她平生第一次意识到,这世上最恐怖的疯子,一定是最平静的。
她的哥哥,究竟是在哪个瞬间,悄然变成了这样?
又或许,他从始至终都是个疯子呢?
从看守所回家的路上,大朵大朵的烟花在头顶次第绽放。
他们一家三口,像灰色的幽灵,走在五光十色的夜幕下,四周是触不到的万家灯火。
又一朵烟花轰然炸开,爸爸抬起头,对余天然说,“那个记者,你让他来家里吧。”
寒假里剩下的日子,龚亮几乎每天都来余天然家。
他是个记者,可余天然觉得他更像医生,殚精竭虑地为哥哥,为这个家诊断着看不见的顽疾。
诊断的过程是痛苦的,他从哥哥的婴儿时期挖掘,一直挖到他高中毕业。
余天然看着爸妈在一幕幕的回忆里碎成一片片,又咬着牙把自己拼凑起来,继续回忆。
这么痛苦,却又义无反顾地继续着,只是为了给今生的冤孽,寻一个因果。
可那些回忆本身,其实并不痛苦。
那些琐琐碎碎的往事,细细回忆起来,甚至有种让人神经错乱的美好。
因为回忆里,除了似水流年里的琐琐碎碎,真的什么都没有。
哥哥大多时候顽皮,偶尔乖巧,读书不用功,却也害怕考试垫底。
到了青春期,有朋友,也有喜欢的女孩……
在父母和余天然的回忆里,他就是一个寻常的男孩。
龚亮却认为余天然的爸妈在自欺欺人,认为他们一定抹去了,或是无视了某些诡异或是阴暗的细节。
他坚信,一个变态杀人狂的形成,不可能毫无原因,可爸妈就是回忆不出这个原因。
除了做生意忙,对兄妹两个人的照顾有些疏忽,别的原因就再也给不出来。
后来,龚亮去监狱见了余天意,除了惊叹这男孩心理素质的强大,再无其他收获。
龚亮在反复的追问中,一天比一天迷茫,余天然的心,却一天比一天澄澈。
正月十五的晚上,天空飘起零星的小雪。
龚亮做完又一次徒劳无功的访谈,告辞离开。
余天然穿上羽绒服,送他出了家门。
他们走出昏暗的单元楼,站在灰蒙蒙的夜空下,一粒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旋即融化。
余天然开口,呼出一团白白的雾气,“龚记者,我请你喝奶茶吧。”
两人冒着小雪,走到小区外面的奶茶店。
余天然戴上口罩挡住面孔,走进店里,买了两杯热气腾腾的珍珠奶茶。
从店里出来时,龚亮正站在店门口一侧的屋檐下抽烟。
他身后是一整面玻璃窗透出的灼灼灯光,将他的身形衬得像片黑色羽毛。
余天然走过去,递给他一杯奶茶。
龚亮碾灭烟头,接过奶茶,朝余天然心不在焉地笑了笑。
雪不知不觉下得紧了,在路灯周围飞舞盘旋。
余天然捂着奶茶温热的纸杯,看向龚亮,“我哥杀人,你找到原因了吗?”
龚亮沉默了一会儿,苦笑着摇了摇头。
余天然,“非要找到这个原因不可吗?”
龚亮点了点头,目光执拗。
余天然轻轻叹了口气,“我要是说,你永远也找不到这个原因呢?”
龚亮深陷迷局,“为什么?”
余天然转头看向马路上纷纷扬扬的雪,“一个人身体有缺陷,需要原因吗?”
她沉默一瞬,轻轻说,“一个人精神有缺陷,需要原因吗?”
龚亮迷茫的问,“你是说,你哥精神有问题?”
余天然点点头,“或许他就是个疯子,看上去比正常人还要正常的疯子,你挖掘到最后,也挖不出他行为的理由和逻辑,为什么还要钻这个牛角尖,徒劳地继续挖下去呢?”
龚亮盯着余天然平静的眼睛,沉吟良久,忽然问,“有个问题,我能问吗?”
余天然点点头,“你问。”
龚亮,“你觉得你爸妈在养育你们的过程中,真的没有问题吗?”
余天然轻轻笑了笑,“龚记者,你知道我今晚为什么要送你这一程吗?”
龚亮,“为什么?”
余天然,“我就是要回答你这个问题。”
她看着龚亮,一字一句地说,“我爸妈虽然很忙,但他们尽到了父母该尽到的所有责任,我哥长成个杀人狂魔,跟我爸妈没关系。你甚至可以追索我们家基因有什么问题,但你不能质疑我爸妈养育孩子付出的心血,在这件事上,我爸妈也是受害者,不应该是反思的对象。”
龚亮沉默了,雪花簌簌飞着,他的沉默有些震耳欲聋。
余天然只好把话说绝,“龚记者,我哥的专题,我不同意你做了。”
龚亮瞬间紧张起来,“不行,你知道我为这个专题付出了多少心血,不光是我,你和你爸妈也付出了很多,我们怎么可以就这么放弃?”
余天然平静地说,“一开始,我跟你一样,一心想探究个所以然出来,可聊到现在,我心里越来越清楚,我哥就是一个普通家庭成长出来的杀人犯,他的专题,你做不出深度。”
龚亮摇了摇头,“一定还有我们没找到的切入点。”
余天然的眼神忽然闪过一丝波澜,她思忖片刻,好像终于下定决心。
“龚记者,其实,我有一个切入点,你想听听吗?”
龚亮点点头,一脸期待。
她问,“这个切入点,能是悲悯吗?”
余天然的声音很低,比雪花落地都要轻,眼睛里有一丝藏不住的期待,甚至是哀求。
“悲悯……”龚亮喃喃念着这两个字,若有所思。
余天然点点头,坦然地说,“不是对我哥,是对所有受伤的家庭。”
她顿了顿,才又轻轻补上一句,“包括我家。”
龚亮的表情震惊了一瞬。
余天然平静地说,“也许你觉得我家不配,可我还是想试试向你提出这个建议。那些受害者家属活在地狱里,我和我爸妈也活在地狱里,他们没做错什么,可我们也没做错什么。”
她看着轻舞飞扬的雪花,忍不住伸手轻轻接了一瓣。
世界上美好的东西有那么多,曾经一度在她眼里失去了颜色。
可草木向春,万川归海。
皮肤划破会愈合,骨头断了会长上。
只要是生命,就会挣扎着向好。
走过一段无比黑暗的人生,她还是喜欢清晨干净的阳光,喜欢楼下夜市里浓浓的烟火气。
她眷恋人间,还想好好活着。
她奢望着从众生那里求来一份悲悯,给她,给她支离破碎的爸妈一条活路。
“悲悯,悲悯……”
龚亮像着了魔,又像解一道怎么也解不开的数学题,一遍遍念叨着……
那天晚上,他们在冰天雪地里聊到深夜。
余天然把从哥哥被捕以来,她所遭受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讲给了龚亮。
她这辈子,只有这一次把自己的内心血淋淋地剖开给什么人看。
也只有这一次,披肝沥胆去期待着一个人,比拜佛还要虔诚。
最后,他们在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里挥手道别。
龚亮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叫余天然的名字。
余天然停下脚步,回身看过来。
虽然离得很近,龚亮却朝她大声说,“余天然,人间很好,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他嘴里呼出大团大团的白雾,在午夜暖黄的街灯下,像魔法变出的棉花糖。
余天然的眼眸轻轻闪烁,吸进肺腑里的空气凉得似冰,可她却不觉得冷。
她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第四章 长日将尽
寒假结束后,龚亮的专题进了制作阶段。
他带着一个摄影师,前前后后又来过家里好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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