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对她的生命宣告了主权,命令她以后好好活着。
在她人生三十岁的起点,在她赎罪三年的终点,在她人生最迷茫黑暗的时刻。
不早也不晚,这个人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厉婕察觉到周老师百感交集的目光,于是在模糊的大雨里给了她一个清晰无比的笑。
她说:“别人不原谅你没关系,老天已经原谅你了。”
她顿了顿,认真地补上一句:“不然,也不会让你遇到我。”
周老师的表情在一瞬间空了,仿佛受到了来自天外的震撼,继而,她的目光被点燃,渐渐明亮了起来。
她仿佛真的看到了神迹,又或许,她只是需要一个神迹。
不管是什么,只要此刻对她说出一句悲悯的话,她就会相信,就会奉若神明。
远处,韩依依不管不顾地从爸爸怀里挣脱出来,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周老师,周老师。”
她哭着奔向她,可跑到她身边时,却拘谨地停了下来,“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
小姑娘急切地说:“我不恨你了,真的。”
厉婕看着抱在一起大哭的两个人,无声地笑了笑。
真好啊,她有些落寞地想,可她已经不再羡慕了。
她的故事将要曲终人散,是个冷酷的故事,没有这般温暖的结局。
可她却不觉得遗憾,因为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归途。
厉婕收回目光,漫无目的地望向河面,忽然,她盯着河对岸两个疾驰而来的身影。
厉婕朝李兰宁叫道:“他们来了。”
李兰宁瘫坐在河边,回味着刚才的险状,她听到厉婕的叫声,怔怔地看了过来,一脸茫然。
厉婕已经站了起来,将李兰宁从地上一把扯了起来。
“快跑,警察来了。”厉婕朝李兰宁吼了一嗓子。
李兰宁这才醒过神来,慌慌张张地就要夺路而逃。
雍浩忽然闪身向前,挡住了两个人的去路。
“你们疯了吗?还要继续跑吗?”他朝两个人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嗓子。
“你们以为这是九十年代的警匪片吗?你们能天涯海角地跑一辈子吗?”
厉婕瞪着雍浩,冷冷说道:“你让开。”
雍浩倔脾气上来,梗着脖子喊道:“我就不让。”
他简直要被这两个女人急死了,掏心掏肺地说:“不管你们做了什么,不管你们瞒了我多少,该面对的你们迟早得面对,越折腾局面越没法收拾。”
他急切地拽了傅敏一把,寻求同盟,“你们别担心,我会用尽所有办法帮你们,还有傅敏,他干了这么多年刑事律师,也不是吃素的。”
“你们不能跑了,再跑真没办法收场了。”
傅敏被雍浩这几嗓子吼得找回了些理智,他觉得雍浩说得没错。
可当他看到厉婕困兽般癫狂阴骘的目光,又不禁觉得或许她真的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
须臾间,许辉跟何峋已经跑到河对面。
许辉扯着嗓子朝这边大声吼:“你们跑不掉的,别再折腾了。”
厉婕奋力推了雍浩一把,想要夺路而逃。
雍浩不管不顾地抓住厉婕,气不打一处来地朝她吼:“厉婕,你他妈别作了行不行?”
河对岸,许辉朝呆若木鸡地李兰宁吼:“李兰宁,我们只是需要你们配合调查,一切都还没定论,你们铁了心躲避警方追捕,是心虚吗?”
“李兰宁,你杀人了吗?”
李兰宁在大雨里浑身颤抖,转头看向河对岸的警察,目光里透着难以捉摸的阴冷。
她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冷冷看着焦急跳脚的许辉,有种诡异的,置身事外的从容。
许辉仍在极力劝着她们,李兰宁慢慢转过身,抓住了厉婕的胳膊。
“你让开。”她朝雍浩喊道。
河对岸,许辉眼看劝说没用,忽然朝李兰宁喊道,“李兰宁,就算你真的犯了事,也可以将功补过,争取减刑。”
李兰宁充耳不闻。
许辉:“你可以协助警方侦破另一个案子,真的,你有立功的可能。”
李兰宁的表情忽然紧张起来,慌乱地推搡起了雍浩,“让开,你快让开。”
许辉的声音隔着湍急的河面,清晰地传了过来,“李兰宁,那个纸条是你写的吧,刘文全老婆收到的那个纸条,是你写的吧?”
李兰宁的推搡变得更加疯狂,目光惶恐至极,厉婕却忽然安静了下来,怔怔看向李兰宁。
许辉的叫喊声仍在继续。
“李兰宁,是你提醒刘文全老婆,他家的灯被人动过手脚吧?”
“我们通过笔迹鉴定,确定就是你。”
“你是害怕被打击报复,才不敢暴露自己吗?你放心,有我们呢。”
“你如实交代,一定能争取减刑。”
李兰宁忽然收住手,不再挣扎,她呆呆站在原地,闭上眼睛,全身不住地发着抖。
她什么都不想看,什么都不敢看,仿佛这样就能躲过即将面对的一切。
耳畔的风雨声里,传来厉婕平静的声音,“李兰宁,你究竟,究竟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河对岸,许辉一咬牙,纵身跳进水里,朝这边游了过来,奔涌的急浪里,是生死时速。
可岸的这一边,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也凝固了。
风雨声倏然远去,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两个沉默相对的女人。
“那天我走进你的店里,你蹲在地上,正在捡掉了一地的冬枣。”
厉婕看着李兰宁紧绷的侧脸,慢慢说道:“你抬头看到我,整个人抖得厉害。”
“你发抖,不是因为你老公打你,对不对?”
厉婕忽然轻轻笑了起来,眼睛里那丝幽微的光没有了,变回平静无波的冷漠。
“你发抖,是因为看到我吗?”她一字一句,“你害怕的人,其实是我,对吗?”
李兰宁终于睁开眼睛,猝然转过头来,她红着眼眶,悲伤地看着厉婕,战战兢兢地解释道:“厉婕,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要出卖你。”
“我那时候并不认识你,所以我提醒了那家人,可是后来你走进我店里,帮我挡住了杨洪亮,替我出头,带我学打拳,教我保护自己。”
她长长地抽泣一声,“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会出卖你,我到死都不会说出你的秘密,我要保护你,就像你保护我一样。”
厉婕听着李兰宁声泪俱下的解释,什么反应也没有。
李兰宁回头看了眼已经游到河里的许辉,一把抓住厉婕的手,慌乱地喊道:“我们走,他快追上来了,我们快走啊。”
厉婕被李兰宁拉扯着,站在原地晃了晃,却没有挪动一步,混沌的大雨里,她的思绪却在一瞬间清晰了起来。
7 月 19 日,自驾游的那天早上,那些不经意的一幕幕,在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过。
“厉婕,怎么办,我好像杀人了。”
“搭把手,帮我把他弄到床上去。”
“去他妈的杨洪亮。”
客厅有声音,李兰宁慌乱地说:“我婆婆。”
她比划了个禁声的手势,然后走出卧室,顺手带上了房门。
厉婕看着床上昏迷的杨洪亮,目光冰冷。
她想,就算这时候掐死他,也不会有人听到吧。
因为客厅里,电视购物的吵闹声震耳欲聋。
没有人能听到这间卧室里发生了什么。
这间卧室里发生了什么,直到房门被推开前,没有人知道。
昨天在宾馆里,许辉的说的那句话,笔直地戳进厉婕的脑海里。
“不是李兰宁杀的,就是你杀的。”
百分之五十的几率。
厉婕忽然大声笑了起来,她学了一辈子物理,到头来才发现,自己成了薛定谔的猫。
不,不是薛定谔的猫。
她旋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是只死猫。
从李兰宁关上杨洪亮卧室的门,和她一起踏上这趟旅程的那一刻起,李兰宁就知道,她已经是只死猫了。
几率变成了百分之百。
厉婕忽然看向李兰宁,绝然的笑起来:“你比我自己,更想让我 30 号到达若尔盖花湖吧?”
李兰宁拼命摇着头,“不是的厉婕,你误会我了。”
她崩溃的大声哭泣着,“你是不是恨我了?你是不是要扔下我了?”
厉婕站在瓢泼大雨里,深深地看着李兰宁,她的目光通透淡定,透着一丝诡异的悲悯。
厉婕轻笑,“我去了,你才能活,对吗?”
李兰宁骤然间眼泪决堤,疯狂地摇着头,“不,厉婕,不是那样的。”
厉婕朝李兰宁轻轻扯了扯唇角,就像每个不经意的瞬间,看山时,看雨时,看落日黄昏时,那抹云淡风轻的微笑。
她在李兰宁耳边,又低低说了一句话,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李兰宁推进了河里。
她的动作瞬间暴起,快得让人毫无防备。
李兰宁跌落进雨后暴涨的河水里,顷刻间就被急流卷走了。
她挣扎着,朝厉婕歇斯底里地喊着:“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李兰宁!”雍浩脑子一瞬间宕机了,什么都来不及想,连忙跳进河里救人。
游到一半的许辉迟疑两秒钟,愤怒地看了厉婕一眼,猛然调转方向,朝李兰宁游了过去。
厉婕幽幽看了傅敏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朝学校的方向跑去。
傅敏来不及消化刚刚听到的一切,不假思索地追上了厉婕。
他们在大雨中发足狂奔,傅敏一边跑一边朝厉婕喊道:“你要去哪?”
厉婕:“学校。”
傅敏茫然地问:“去那干嘛?”
厉婕:“去拿我的绿萝。”
有那么一瞬间,傅敏觉得厉婕大概真的是疯了。
他像在观察一个疯子,眼睁睁看着厉婕跑回学校,冲进周老师的宿舍,抱起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然后重新冲进大雨里。
他们跑啊跑,跑过泥泞不堪的山路,跑过雨雾朦胧的山村,跑过一望无际的庄稼。
最后,他们跑出了铺天盖地的雨幕,跑进了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田里。
厉婕脱力地躺倒在一片油菜花上,直直望向忽然晴朗起来的天空。
傅敏喘着气,站在厉婕身边,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很久以后,他声音苦涩地开了口,“厉婕,你不准备解释些什么吗?”
烈日当空,炙烤着金色的花海,目光所及,一片耀眼的明亮。
厉婕感觉到一缕缕阳光穿过她的头发,穿过湿漉漉的衣服,正在把她身上潮湿的水汽带走。
“我困了。”她闭上眼睛,淡淡地说:“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吧。”
傅敏不知是因为跑得虚脱了,还是被气得,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你当我是什么?招之则来挥之则去。”
厉婕睁开眼睛,冷漠地打量着傅敏。
她轻笑,“不然呢?你想让我把你当什么?男朋友?老公?”
傅敏额角青筋直跳,冷冷说道:“你这一路,放肆地勾引我,撩拨我,现在让我走,你到底什么意思?”
厉婕冷笑一声,“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想跟你干一炮,仅此而已。”
她像看一个稀罕物种一样打量着傅敏,笑嘻嘻地说:“你不会真的动心了吧,你几岁啊,不会是处男吧?”
她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仰天长叹,“我最讨厌处男了,果然麻烦的很。”
傅敏气得差点没吐出一口老血来,咬牙切齿地说:“你别后悔。”
厉婕轻笑,“就不能好聚好散吗?都是成年人了,给彼此留点体面不行吗?”
傅敏冷笑,“你还知道体面。”
他扔下这句话,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厉婕坐起身,看着他决绝地走过耀眼的油菜花田,愤愤的背影在晴空下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她重新躺了下来,搂过一旁的绿萝,低低地说:“只剩我们两个了,你不可以再走了。”
第八十三章 一路狂欢
7 月 29 日,若尔盖县的派出所。
李兰宁换上了女警借给她的衣服,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肩头,抱着一杯热茶低头喝着。
她冷透,累透了,也吓透了。
审讯室的铁门被人推开,李兰宁惊恐地哆嗦了一下,纸杯里的热茶泼出来,把桌面弄湿了一片。
“对不起。”她连忙用手抹掉桌上的水渍。
何峋跟许辉师徒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冲看守李兰宁的女警点了点头。
女警离开审讯室,换做师徒两人在桌对面坐了下来。
许辉换了身干衣服,头发胡乱擦了几下,全身披着一层阴郁的色调。
何峋眉头紧锁,一张本就严肃的面孔,此刻看起来近乎凶煞。
李兰宁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在这狭小的审讯室里,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许辉打开执法记录仪,冷冷开了口,“说吧。”
李兰宁抬起惊恐的眼睛,战战兢兢地问:“说,说什么?”
许辉:“刘文全的案子,杨洪亮的案子,你挑,先说哪个都行。”
李兰宁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小声说:“我不认识刘文全,我跟他没来往。”
许辉把一张餐巾纸拍在桌上,推到李兰宁面前,“这是你写的吧?”
在李兰宁开口前,许辉提醒:“说谎没用,你那个超市里有进货单,记账本,到处都能找到你的字迹,一比对就出来了。”
李兰宁低头看了眼面前的餐巾纸,踟蹰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是我写的。”
许辉:“什么时候,在哪写的?”
李兰宁:“昨天在藏袍店,那家店离宾馆最近,我想碰碰运气,结果真的等到宾馆有个服务员出来给厉婕买衣服。”
李兰宁紧张地看了眼许辉,无地自容地垂下头,“我趁服务员挑衣服时,用柜台上的笔,在从隔壁冷饮店拿的餐巾纸上写下这些话提醒厉婕。”
许辉冷嘲一句,“你心思还挺缜密。”
李兰宁脸色煞白,不敢和许辉对视。
许辉把自己的手机搁在李兰宁面前,指着屏幕上的一张照片说:“这张纸条,也是你写的吧?”
李兰宁咬着嘴唇,不肯回答。
许辉等了好久,不见她吐一个字出来,故作暴躁地狠狠拍了一下桌子,“笔迹鉴定专家都判定过的字迹,你还想抵赖吗?”
李兰宁被这啪的一声巨响吓得肝胆俱裂,慌慌张张地点了点头,“是,是我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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