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友荣见晏清姝无视他,神色不虞,刚要发难,就听得晏清姝坐在高堂上反问他:“你要拿本宫的人,本宫若再不来看看,你们布政司下一步怕不是要明目张胆的杀了本宫的人。”
被晏清姝反过来刺了一下,范友荣也不生气,只是嘿嘿笑笑:“殿下这话可严重了,谁不知道殿下锱铢必较、睚眦必报,若是臣敢杀了您的人,您还不得让麒麟卫踏平靖国公府?”
晏清姝掀起眼皮瞄了他一眼,问道:“靖国公府跟你有何关系?你是世子还是世孙?一个被家* 族除名的外人,就别拿靖国公府往自己脸上贴金。”
“!”
范友荣闯下大祸,还能在西北当一个二品布政使,就是因为靖国公把他从族谱上除名了!这才使得其他世族‘好心’放了他一马。
此时在范友荣看来,一直都是奇耻大辱,晏清姝这话无疑是在他的致命弱点上反复穿刺,激得他当场失态。
“晏清姝!我尊称你一声殿下是看得起你!别给脸不要脸!你现在也不过是个丧家之犬罢了!说得好听点还是个皇朝公主,说得难听点也不过就是个被圈在西北的阶下囚!这庆阳府会是你的封地不错,但你头顶上还有个布政司!三司之权仅次于皇权,你拿什么脸面与我叫嚣!”
范友荣的咆哮之音回荡在整个大堂,刚刚还在哭坟的死者家属,还有与死者一道被抓的几个人都噤若寒蝉,不敢吭一声。
对于老百姓来说,长公主是新帝的长姐,是太后的女儿,他们不懂得朝堂争斗,但知道血浓于水的道理。不管长公主殿下因何来到这里,她的身份代表的就是皇权,是这大梁最大的权柄。
大堂安静了几息,晏清姝只是面无表情的摆弄着桌案上的惊堂木,不惊不怖:“说完了?”
范友荣冷哼一声,甩袖背手。
“既然说完了,那便轮到本宫了。”晏清姝一敲惊堂木,布政司与犯人皆惊了一下。
他们抬起头,只见晏清姝微昂着下巴,高高在上眉目清冷:“府衙办案向来讲究证据,执法必严,违法必究,不可因人情有所隐瞒,不可为私心有所偏颇。本宫自入主东宫以来,办的每一件案子,做的每一件事,皆凭实据。今日范大人既然要抓谢巽风问罪,便在这堂上,与本宫一道辩一辩,这罪该依哪一条法。”
范友荣冷笑:“他谢巽风不审不问便殴杀人犯,按律当双倍杖刑、褫夺官爵终身不得录用!”
晏清姝:“谢巽风,你因何要杖刑此人?”
谢巽风不卑不亢:“此人也闯宵禁被府兵抓回,于狱中恶意击伤狱卒,至使其脖颈右侧经脉受损,如今尚在昏迷。按大梁刑律,恶意伤人者杖十,罚银一百补偿受害者家属,袭官吏者罪加一等,但臣念其是初犯,此前卷宗并无罪责记录,便没有加一等。”
“他是我布政司的税官!我西北布政司管理泾源、凉州、夏州三州的税务摊派与征收。马上就是年关,各地税务都要上报户部,大梁税政条例里明确规定,执行公务者可不遵宵禁,庆阳府兵抓拿布政司小吏,而身位少尹的谢巽风却问都不问就将他们定为犯人,简直就是酷吏行径!难怪会被大理寺踢出去!”
谢巽风:“他们说自己是西北商会的人,并没有说自己是布政司的人。”
晏清姝扫了一眼堂下跪着的人,凉声问道:“你们到底是谁的人?”
有一人叩头鸣冤:“我等真是布政司的税官!这段时日都在码头查税!因着前些日子接连下雪,许多过路商人都被困在这里,有的幸运点只困了十来天,有的拉得货又多又重,还通往安西、高昌等地,就没那么幸运了,停了有二十来天,甚至有的停了四十天都没法走,毕竟现在凉州那边官路被大雪封堵,想要行路着实困难!这些滞留的商人每日都是租用布政司的仓库保管货物,按日收费,按月借款。前日光盘点这些都花了五六个时辰,实在是无法才闯了宵禁!”
他指着谢巽风,哭诉道:“这些早在被抓时就已经向少尹大人阐明,但大人就是不听!我等也无法啊!被打死的叫张穹,是家里的顶梁柱,父亲伤了腿,母亲又重病,自己尚未婚配无子无女,这让家里人以后怎么活!”
话音未落,死者家属的哭声更大了。
范友荣义愤填膺:“谢巽风,枉你还是南阳谢氏子孙,承蒙祖上荫庇得以免过贡试直接为官,如今竟仗着有长公主做你的靠山,就肆意妄为,无故殴杀无辜百姓!你可知罪!”
“范大人这话可说岔了。”晏清姝慢悠悠道,“谢巽风从一开始,走的便是武举,只是后来因着范大人的儿子与户部尚书私通,施压吏部买了一甲头名的位置,这才故意坑害户部侍郎弄伤了谢巽风,迫使其不得不退出武举。嘶——本宫记得,当年这案子还牵扯到了户部与平阳勾连的贪污案,靖国公的党羽攀扯吏部尚书,将其拉下水换上了自己人,既挽回了丢失户部的损失,又为卖官售爵之事提供了便利。”
范友荣脸色一白。
晏清姝勾了勾唇角,手中的惊堂木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离开长安之前,本宫正好审过吏部尚书,当时钱庄的钱都是谁提出来的来着?”
谢巽风:“好像是范友荣范大人的嫡长子范廖杰,只是大理寺刚查到眉目要抓人,人就离开了长安跑到了西北来。现在这案子由谢太傅掌管,听说已经有了章程,就是不知道需不需要范公子去趟长安配合一下。”
两人一唱一和,将范友荣说得是惴惴不安,焦躁不已。
谢敏是谢巽风的叔叔,甭管谢敏和谢巽风为人如何,谢氏家风如何,在习惯了走门路攀亲戚的范友荣眼里,谢巽风一定会挟私报复!
范廖杰敢去拿钱就是因为程氏答应他们,会让他们一直做西北的土皇帝,随便找个理由先将西北的兵权夺了,再弹压长公主。
若是现在就抓了范廖杰,他爹如今在长安也只是勉强自保,肯定管不了他们父子俩,到时候定然没好果子吃!
思来想去,范友荣退了一步:“既然长公主执意要护着他,那下官也无法,只是这受害者也不能白死,谢大人这官肯定是不能当了,不知长公主殿下意下如何?”
“不如何。”晏清姝懒洋洋的否决了他的提案,“你说他们是官身,那好,拿出证据来。”
范友荣愣了一下,道:“布政司官吏麟册上有他们的名字和户籍!”
“名字可以改,户籍可以变,既无画像又无手印,更无官凭,本宫凭什么相信?”
范友荣哑了声,不禁看向站在他身后的左右参议。
其中瘦高的一名参议上前一步道:“若殿下不信,可让他们同村的人来指认。”
晏清姝冷笑:“你莫不是平日里在家绣花,从不听闻窗外事?前几日本宫刚责问了各县佃权一事,上至县令下至小吏沆瀣一气,修改账目,压迫百姓,使得底下百姓一句真话都不敢说,你们随便使几两银子便能让他们指鹿为马,你觉得本宫会信他们的指认吗?”
瘦高的参议脸色一白,喏喏不敢说话。
佃权之事也牵扯到布政司,底下县令不干净,难道他们布政司就干净了?
俗话所得好,说多错多,因此两名参议见晏清姝提起佃权的事,就不敢再言语,生怕一个不小心,捅了个大篓子出来。
晏清姝见他们低下头不再说话,便也没有咄咄逼人。
这布政司她是要收拾的,但不是现在。佃权的事刚刚起了个头,事要一件一件做,先把最底下的县官给收拾了,在管上面的人。
范友荣看了眼晏清姝,又眼神示意了两个参议,但两人皆是垂头不语,顿时恨铁不成钢,但自己心里也清楚,他拿不出证据证明这几个人就是名册上登记的那几个人。
关键是,他们要真是那几个人也就罢了,可他们不是啊!
范友荣左思右想,都寻不出晏清姝话里的破绽,缩头乌龟的本性暴露,干脆甩手不干。
晏清姝对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高声道:“范大人!冒名顶替官吏可是死罪!若是他们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是你们布政司的官吏,庆阳府府尹大人可就要判他们了!”
范友荣甩开袖子跑得更快,高声道:“随你的便!”
晏清姝冷笑一声:“怂包。”
她凌厉的目光扫过堂下跪着的人,刺得他们直冒冷汗,纷纷求饶。
晏清姝道:“给你们一晚上的时间,想办法证明自己的官身,否则……依律腰斩。”
跪着的人一惊,连连磕头求饶:“求公主殿下饶命!我等也是受西北商会的掌事指示!求殿下饶我们一命,我们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们的妻儿老小都在西北商会的掌握下,不做就要被签成死奴卖去挖矿,求殿下开恩!”
晏清姝单手撑着左腮,右手握着惊堂木,波澜不惊的说道:“本宫可以给你们一条活路,但要你们说出你们知道的一切,有关西北商会内部所有的一切,无论是人还是事。”
跪着的几人面面相觑,皆面露犹豫。
晏清姝站起身绕过桌案往外走:“本宫没时间与你们掰扯,你们愿意说便只按闯宵禁处理,若不愿意说……哼,谢巽风,都交给你了!”
“是!”
伴随着凄惨的求饶声,晏清姝跨出了庆阳府的大门,回到了平威王府。
刚进府,就见碧玉迎了上来:“殿下回来了?”
“你这般匆匆要去哪儿?”
“属下正要去府衙寻您呢?”碧玉凑到晏清姝耳畔低声道,“谢敏大人来了,就在书房。”
晏清姝面露诧异,不知谢敏为何突然来了。
不过她更好奇的事,碧玉为何如此鬼鬼祟祟的,谢太傅是她的老师,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人。
等晏清姝进入书房,见到身披黑色大氅,一身素衣打扮,身侧只有侄儿谢瑞麟的时候,才明白碧玉为何如此神秘。
谢敏是明面上告了病假去治腿,暗中悄悄来的西北,朝堂上并无人知晓。
第10章 自省
晏清姝好奇的打量了一番谢敏的衣着,面露不解:“谢太傅这是……”
谢太傅取下兜帽,朝晏清姝行礼:“臣不请自来,还望殿下恕罪。”
“谢太傅不必如此,您是我的恩师,非朝堂之上无需行礼。”
谢敏:“无规矩不成方圆,该讲的礼节还是要讲。”
晏清姝命人上了一壶茶,亲手为谢敏斟上一盏:“平威王府穷,没什么好茶,这是之前巽风从长安带出来的信阳毛尖,听说是谢家主专门托人送去长安的,我这也算是借花送给种花人。”
“殿下客气,谢某是隐瞒行踪来的西北,有殿下有三件事要议,议完谢某便要启程回长安,不能多耽误。”
晏清姝:“太傅请讲。”
谢敏:“这第一件事,便是殿下之前所查的卖官售爵案已经结案,除了主犯之外,其余涉案人员只抓回了三成,其余七成一半是证据不足,一半被程氏保了下来,太后不判,皇上不定,自然就判不下来,只能放走。”
晏清姝:“此事我早有预料,只要撸掉吏部上下,裁除买官上来的人,重创程氏,其余的都可以留日后慢慢追讨。”
谢敏:“谢某也正是此意,容大人还是维持了原先的判决,谢某离开前已经待家眷启程去往清河郡了。”
提起容大人,晏清姝忍不住叹息:“容大人此番劫难皆是受我牵连,平白遭了无妄之灾。”
谢敏:“这也是无可奈何,党争之事自古以来都无可避免,只要站队就要承受尊主失败的后果。”
晏清姝笑了笑:“所以太傅从不站队,只遵帝王。”
谢敏面露恭谦:“审时度势只是一方面,若帝王无德,自是不会盲目遵从。”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和理想,晏清姝不欲在此事上多言,便转而问起了第二件事。
谢敏:“这第二件事便是赋税。”
“赋税?”
谢敏:“在谢敏启程那日,殿下严查庆阳佃权的事已经传到了京城,朝堂争论不休,大多都是弹劾殿下专权,越过布政司行事不将朝堂法度放在眼里,只陛下觉得严查佃权内的猫腻是于国有利。”
晏清姝:“他是个好弟弟,只可惜如今他说了不算。”
谢敏:“不错,自从陛下越过尚书省私自下旨赐婚,程太后便以他年幼为由,夺了他的权,自己垂帘听政,如今的朝堂可谓是程氏的一言堂。”
晏清姝垂眸:“还要太傅大人多费些心思。”
“这是谢某分内之事,费心是应该的。”谢敏道,“关于赋税,现在国库空虚,朝廷有意增提赋税来填补亏空,但谢某认为这治标不治本,关键还得在各地私自截流税款、报假账上入手。”
晏清姝:“谢太傅是想让本宫在庆阳府,先做个表率?”
谢敏:“殿下既着手查了各县的账目,便不难知道其中的水有多浑,浑水摸鱼的人有多多。每年地方赋税自留一部分,上缴一部分,但底下做假账瞒报的人太多,事实上朝廷收缴入账的税款杯水车薪,这也是为何各个藩镇的军费、赈灾款迟迟播不下来的原因。”
“谢太傅这是已经有想法了。”
谢敏抿唇而笑:“是有,只是还需殿下鼎力相助。”
他从袖中抽出一份折子:“这是谢某根据殿下去年在西市试行的夜市条例新拟定的一份条例,根据庆阳府记录在案的土地面积、人口数量及坊市布置,针对夜市试行时间、府兵和衙役巡管的方式、各个望楼的执勤分布点和水会分布点的安排,每一项都有详细注解。”
晏清姝拿过折子翻了翻,惊叹道:“谢太傅果然是早有预谋。这是要靠着推行夜市来提高商税,从而提升全国的税收水平。不过,眼下各地都没有哪处能保证绝对的不藏私、不隐瞒、不贪污,所以你就将注意打在我的封地上。”
谢敏拱手:“这也是有利于西北发展的大好事,于殿下也有极大的益处。”
“你说的倒是不错,只是如今朝堂弹劾我专权,若是我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行这样的政策,与宵禁之法对着干……”
“殿下放心,朝堂自有谢某为殿下斡旋。”
两人一拍即合,之后又聊了些闲篇,临到谢敏准备离开,晏清姝也没等到他提第三件事。
她忍不住问道:“谢太傅这第三件事,到底是什么?”
谢敏放下手中茶盏,转过头看向外面又纷纷扬扬飘起的雪花,沉声道:“庆阳的雪断断续续下了多久?”
“一月有余。”
“这并不寻常,通常来讲,西北这块地方缺水,即便是河西以东的地方水草丰沛,也不该如此。”
其实现在的雪已经比之前小了很多,中间又放晴了几日,路上积雪不多,百姓大多已经出来做生意。
晏清姝:“谢太傅在担心什么?”
“河西以东有平威王府,有殿下,清雪上自然不敢怠慢,但河西以西的凉州、甘州、肃州乃至安西,却未必能扫清障雪,这会大大阻碍丝绸之路的通商。除此之外,便是因雪灾死亡的人,这冬日里虽说不易起瘟疫,但还是要小心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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