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裴凛又告诉少年:“这位便是那位。”
少年一双眼睛顿时亮了,左手摊开,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跪’在了左手上:“见过姑娘。”
晏清姝不禁笑了一下,点头示意。
裴凛搂住白七的脖子,低声道:“那位想见识一下地方官员收税的明目,你找个屋子咱们单独聊聊。”
“行,”白七从腰间的一串钥匙里播了一把出来,“西边尽头白鹭洲等我。”
裴凛拿了钥匙,带着晏清姝离开了屋子。
白鹭洲房间不大,但私密性极强,左右不靠,里面除了塞满书籍的书柜,就是一张四方桌案和四把椅子,非常适合谈事。
待白七进来,晏清姝瞧见他怀中抱着几本账册。
白七将账册放下:“这些都是上个月各个商铺缴税的记录,你们自己翻?还是我给你们讲?”
“你来讲。”晏清姝道。
“好嘞!”白七将最顶上的一本账册翻开,指着上面的每一条明目向晏清姝解释。
“前头这些都是正常的税收外,余下的这几页,记录的都是每一项进出要缴纳的苛捐杂税。就比如这货物往来,每纲按货物的类别不同,税收高低就不同。比如两江而来的丝绢,税收就会相对高一些,米粮就会相对低一些,而朝廷管理着的盐铁就是最高的,近乎到了货物总价的三成。”
晏清姝一页一页的翻着账册:“这些都是进出坊市要缴纳的吗?”
“对,不过在上头人的嘴里,这些可都不是税,而是过路费。这笔费用缴纳给府衙,府衙用于道路修整、城门维护等等。”白七道,“除了这些,还有每日的治安维护费,这名头说得好听,其实就是保护费,按人头算,你这家铺子有几个人算几个人,有几间房算几间房,一个人一日十文,一间房一日五文,就梦溪楼上上下下一共一百来号人,房间加上后院的一共有两百多个,一日要交的维护费就有近三千文,一个季度下来就是十万文,折合白银要一百多两。你别瞧着这一项没多少,如果把这本账上的列清的十七项费用都加起来,整个梦溪楼一个季度单这些苛捐杂税就要交上近一千多两银子。”
整个庆阳一年的商税也不过百来万两,如果整个庆阳府所有的商人都按白七的说法缴税,那么整个庆阳一年的商税就应该是近千万两,是大梁一整年税收的七分之一!
怪不得国库亏空,百姓也穷。
这能不穷吗?
向来最穷的西北就这样,其他地方呢?
长安呢?
晏清姝握着账本,久久未能言语。
白七:“其实真正按这个缴税的,都是我们这种不肯入商会的,如果入了商会,就可以只交保护费,其余都会免除,但入了商会,你这利润和定价都由不得自己了,都是商会统一定价,掌柜的说这样做是在逼商户们联合起来搞垄断,会让原本成本只有几厘的东西,卖出几十两的天价,老百姓只会过得更加艰难。所以我们掌柜的就没加入商会,也没在城内坊市开铺子,而是选择了怀溪这块。取名梦溪楼,也有大梦怀溪的意思吧。”
这番话没有得到晏清姝的回应,对方仍旧怔愣的望着账本,一动不动。
白七不知该如何,他看向裴凛的眼神带着询问。
裴凛对白七昂了昂下巴,后者会意,默默退出了房间。
晏清姝不说话,裴凛也不说,只静静的陪着她。
这一陪便是直到天光。
当第一声鸟鸣响起的时候,晏清姝猛得一拍桌子,惊得窝在椅子里酣睡的裴凛差点拔刀。
他瞪着一双迷蒙的睡眼,迷茫道:“怎么了?”
晏清姝:“我有办法了。”
晏清姝将手中的账本翻得哗啦啦响:“说白了,问题还是出在人丁税上!贪污是阻止不了的,但可以严格制度,查缺补漏。他们无论怎样巧立名目,都是在钻律法的空子!换个官员或许没什么办法,但我是长公主,这里是我的封地,我有便宜行事之权!任他东风强还是西风劲,在我的手底下,就是条龙也得给我趴窝!”
第12章 核账
午风中树枝轻摇,太阳煌煌照着,树影落在东厢房的窗棂上,一晃一晃。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裴修风风火火的冲进城隅院,将裴凛从床上一把捞了起来,神色激动道,“公子!公主和郑县令打起来了!”
“什么?”裴凛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谁和谁打起来了?”
“郑县令和公主啊!公主今日盘账,收回佃权,结果郑县令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个善于数术的举人,要与公主对着盘账。”
“盘也就盘了,田令上规定的都很清楚,鳞册也记录详细,按理说不会有错,但江姑娘却算出了好几处缺漏,那举人就一一反驳,还讽刺江姑娘一介女流见识短浅,抛头露面不知羞耻。那江姑娘好大的气性,直接将桌上的烟台砸在了举人的头上!”
“那可是举人老爷啊!打伤举人是要坐牢的!”
“前面现在吵得可凶了,那郑县令不依不饶的,非要公主给个说法。”
“王爷昨日去巡视灾情尚未回来,王妃又不治事儿,你快去看看吧!”
裴凛已经穿好了衣服,飞快的往正堂跑。
刚跨进东苑的月洞门,就听见屋里传出晏清姝的嘲讽。
“你既说江怀玉盘错了,那不如跟本宫讲讲,何谓‘自王公已下,爰及众庶’[1]。”
室内一时鸦雀无声。
裴凛走了进去,众人视线短暂的落在他身上一瞬,却没将他当回事。
毕竟一个常年混迹于勾栏瓦肆的纨绔,能懂得什么?
裴凛扫了一眼室内,堂中放着十几口大箱子,都敞着口,账册被整齐的堆放在里面。
江怀玉站在晏清姝身后,神色恼怒,而郑布旁边站在一位捂着头的中年男人,瞧着打扮有些像账房。
举人会给一个商户做账房吗?
“大梁自开国以来,上至王公下及百姓,皆需按‘已受田’及借荒等实际占有的田亩数缴纳地税。”
晏清姝端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
陈年的雪芽却掺着零星的茶梗,散发着腥苦气息。
冉妈妈说,这是王府能拿出的最好的茶叶了,却连京都七品小官府上的茶还要次。
也不知道这群尸位素餐的县令们,喝不喝得惯。
视线扫了一圈下面半分未动的茶碗,晏清姝掩下眸中的讽刺。
“可如今瞧瞧你们送上来的分账,只有百姓耕种的地缴了税,亩别纳粟四升,竟直直翻了一倍有余。”
“且不说各位大人自己的地,商帮的地呢?盐帮的盐湖、粮商的田地、漕商的仓库,地税地税,何谓地税?只要是块地,只要它属于大梁界碑之内,它就要缴税,无论地契归属于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要依法纳税。”
晏清姝将账本丢在郑布面前,精致的眉眼染上了些许怒气。
郑布垂眸瞥了一眼落在脚边的账簿,上面的墨迹还是新的。
他气定神闲的转着拇指上的扳指,平淡道:“朝廷给予官员的乃是永业田。”
晏清姝轻笑一声,指着裴凛道:“超品的平威王得分永业田二十顷,请问郑大人一个七品县令又得了多少永业田?”
郑布答不上。
按大梁律,七品县官也就四亩永业田,可他手里可远不止这个数。
晏清姝当然知道郑布答不上来,不过现在还不到算总账的时候。
她对江怀玉道:“地税说完,接下来便是粮税,你继续。”
江怀玉重新向前跨了一步,站在堂中。
“我这几日翻便了《庆阳府志》,目前的府志有两个版本,一是元狩元年送交京都的旧版,由前任庆阳府尹,现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范宁范大人编纂整合,其二便是元狩二十年,薛大人组织人员重修的新府志。”
“元狩十年,朝廷曾改革了赋税旧制,推行‘以粮代丝’的新税制,言明岭南、西北、辽东等地可根据地方情况,‘以粮抵丝’收取人丁税[2],官府需按市价每斗加五十文的价格籴入。”
“同年十月,朝廷发现有不少州府上报的夏税有问题,皆比之元狩九年少了许多。”
“庆阳府共有一万七千四百六十三顷的田地,其中安化县只上报了人丁税四十四万七千余石,少了六万四千六百石,其余五县也或多或少有所缺额,却不及安化如此之多。”
“朝廷命庆阳府在元狩十一年至十五年的五年间,每年每亩多征二钱粮税,以补缺额。[3]”
“这点还是薛大人在学监任教时,教授的内容,薛大人应当还记得吧?”
薛平睿讪笑两声。
江怀玉继续道:“按元狩十年的籴粮条目价来计算,每石粮四钱[4],庆阳府上报人丁四百五十七万余人,按每人每季三钱的税额,便是一千三百七十一万余的人丁税,折成粮食便是三百四三万石。”
“安化县虽不算最大,但因地理优势耕地是最多的,人丁也最多,但每年上报的税额却与人口最少的环县差不多。”
“有趣的是,庆阳府整年的税额却完全对得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江怀玉拿起西北角两个木箱里装的账目,指着上面的名录道:“于是我又去翻了环县和同川的账目,这两县竟然每季多交了十万余的税额,而这笔钱与安化县的缺额只差了七十二石。”
“不过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江怀玉将手中的账册丢回去,拿起一本丝绢交易名录,“这里面记录的是商税,我在这里看到了数千个同样的名字出现在了人丁税的账目里。”
“这些人拿着粮食卖成钱,再用钱买了‘梳云坊’的绢,走‘因地制宜’的漏洞,依照赋税旧制以丝绢折抵人丁税。”
“一匹生绢八钱,‘梳云坊’卖十钱,原本应该造福百姓的籴粮政策,反倒成了你们贪墨的捷径。”
这一连串下来,在坐的所有人都感到头皮发麻,不敢抬头去看坐在主位上的晏清姝。
谁能想到,晏清姝手下居然还有如此能人,只消一眼,真的就只消一眼!便可迅速计算出想要的所有答案!
他们原本还想着先应付了差事,然后趁着查账的十日,让底下的人巧借长公主赈灾的名目征收牲畜、粮草、布匹等等,待长公主来追问账目问题,他们再说是算错了,把亏空补上。
当然,如果长公主查不出自然最好,他们平白又借着长公主的名头多吃了五年的利,最后恶名还让长公主背了,自己落得一身干净。
谁承想晏清姝手下竟有如此能人,还是位年纪轻轻的女子!
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都没了主意。
见堂下一片寂静,各个把头低得恨不得埋进肚子里,晏清姝眉峰微动,露出一个带有玩味的笑意。
“庆阳府一年四季的人丁税,共上交朝廷二百七十四万六千余匹生绢,一匹净赚白银一钱,也就是二十七万四千六百余两白银,这还只是粮税中的人丁税,就能贪这么多,加上先前说的地税,各位一年贪墨的数量怕是比整个平威军一年的吃穿用度都要多!”
平威王府掌管西北四个州府,除了庆阳府能做农耕富裕一些外,其余州府皆是以商贸和贩马为生。
且多为卫府驻兵,地广人稀。
平威王府的永业田并不在庆阳府,而是在西坪的一处草场,不善耕种但适合放牧养马。
二十万平威军的战马皆出自那里。
平威王府饲养马匹的银钱是王妃娘家所出,这也是为什么平威王要娶发妻的侄女成为继室。
平威军一年在军费上就要支出近一百万两白银,但单纯的贩马并不能补全这项支出,因此每年平威王府都会截流一部分庆阳府的税款。
这件事元狩帝是知道的,他是想查也想料理了这群贪官污吏,但也因为这个念头,让裴凛的母妃失去了性命。
晏清姝不打算将此事轻轻放下,佃权只是她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还不是重头戏。
庆阳的官吏已经烂到了骨子里,可以说就连表面风光霁月的薛平睿都不干净。
她必须使用强硬手段将这些褥疮全部剜掉,才有可能让千疮百孔的庆阳府重获新生。
晏清姝看了一眼抱刀站在门旁的巽风,动作极为轻缓的摆了下手,然后道:“本宫说话算话,补不起就做花泥,本宫瞧着郑大人是没这个心思不齐缺额了,既然如此,便养养本宫的花,也算是给这片供养你的土地坐坐贡献。”
郑布一惊,在巽风上前时慌张后退,口中大喊道:“本官是程宰辅的侄女婿!你若敢动我!太后定然不会放过你!”
晏清姝轻嗤一声:“你觉得本宫在乎吗?从她将我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起,本宫与她之间便只有生死之棋,绝无亲眷之情!更何况,你算是什么侄女婿,你那夫人说白了也就是程氏众多旁支中的一脉,非要攀亲的话她也得叫本宫一声表姑母!本宫这个做长辈的按律惩戒了你,她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郑布背后冷汗直冒,被巽风拉扯出去的时候一直破口大骂。
但晏清姝不为所动,也不在乎!
只要她想做的,绝没有人挡得住!
鲜血再次溅满院内的红梅树下。
那树三日前还只有零星的几朵梅花,如今竟已经开满了大半枝头。
果然人血才是最好的养分。
屋内一片寂然。
“各位,谁也别把谁当傻子,你们在庆阳府巧立名目征收各种苛捐杂算,还在布政司打白条,这些一桩桩一件件都在本宫的账面上理得一清二楚。”
晏清姝笑意盈盈的看着堂下众人:“本宫再给十日,十日后,见不到真金白银,本宫便只能到各位的府上自取了。”
第13章 梅子姜
六县县令死了两个,剩余四人要么是腿软的走出去,要么是被手下的人抬着出去的。
薛平睿离开时回头望了晏清姝一眼,只见她正低着头看着手中的茶碗,不知在想些什么。
慧敏太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第一次有耐心去思考这个问题。
以往在京城,他从内心觉得女子天生便是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她们没有博闻广记,没有开阔眼界,每日只会围绕着柴米油盐酱醋茶转悠。
这样的人当真能统治好一个国家吗?
所以他发自内心的看不起晏清姝,即便元狩帝对她满怀期望,常常召集三师提点他们要抛开性别平等看待。
但无论他也好,江大人也好,哪怕是谢家那位,都不看好晏清姝。
可这几日,晏清姝让薛平睿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他甚至在想,如果让当世女子都接受与晏清姝同等的教育,这个天下又会是什么模样?
可当下女子皆以男人为天,那样的时代当真会来吗?
晏清姝将碗里的茶梗一根一根挑出来,整齐的排在桌子上,不多不少,正好六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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