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姝忍不住看向灵簌手腕上的佛珠,心道:也不知道大相国寺的普惠禅师知道自己颇有慧根的俗家师弟如今变得如此凶残,该是何种表情。
正走神间,晏清姝听到裴凛问她:“你为何一定要亲自去?”
晏清姝回过神,神色认真的看向裴凛:“凉州军大将军徐鹤渊是程氏亲信,此人戒心极强,又善于浑水摸鱼,凉州刺史廖世同是寒门出身,无甚门路才被放逐在西北,十几年来一直待在这里,当着四品刺* 史,毫无升迁希望,两人明争暗斗好些年,一直是徐鹤渊隐占上风,若想钓大鱼,就得让他们自己斗起来,斗得更凶一点,越凶越好。”
裴凛:“你要以身为饵?程渃可一直想杀你,但廖世同却未必愿意站在你这边。”
晏清姝:“如果我手里有一支神军呢?”
裴凛挑眉,面露不解。
晏清姝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她站起身整理了一番衣襟:“我手里有一个足够他倾向我的筹码的,即便不倾向我,也一定会竭力阻止对方得到这个筹码,如此一来,利益交换,总能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第15章 酌鸢坊
晏清姝打定主意之后,行动力是相当强悍的。
她只带了灵簌和红玉,骑上快马于午时末离开了庆阳。
裴凛闲来无事,便呆在城隅斋里看书。
他原本的桌案上,如今已经被晏清姝的东西占领,上面落着许多批完或者未批完的文书。
他随手翻了一本,上面写着安化县代政参事上报的佃权明细,字里行间都是对其他县官阳奉阴违的抱怨,却没有提出一条自己认为可行的建议。
晏清姝锋锐有力的字体在一旁密密麻麻写了三四行,语言简练,是她给出的解决方案。
裴凛合上文书,将其放回原位,对坐在下首位批阅文书澜玉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晏清姝每天都熬到深夜了,澜玉姑姑,你们找的人怎么都这么无能?只知道提出问题,却不知道解决问题,甚至连个像样的想法都没有,全靠晏清姝一个人来解决,那要解决到猴年马月?”
澜玉笔下不停:“世子有所不知,东宫属官皆被太后扣押在宫中,又不许殿下带任何东西离开,因而殿下如今能用的人极为有限,只能从民间招募考过进士秀才的书生。他们没有经历过吏部的培训和考核,自是不明白为官之道,能发现问题、保证失去县令的县衙政务正常运转已经难得,不能强求更多。”
晏清姝的遭遇裴凛自然知道,当时他人就在奉天,又因着柳机的事,暗中去过长安,只是晏清姝并不知晓罢了。
是能想到,表面风光的长公主殿下,在庆阳的日子过得如此殚精竭虑。
她完全可以放手不管,可她又自己的原则和坚持。
裴凛看了看对着《中庸》挠头抓耳的裴修,又看了看坐姿端正,下笔如有神的澜玉和碧玉,只觉人之诧异,不外如是。
或许晏清姝与她那个自私自利的老爹却有不同。
夜入子时,裴凛伸了伸懒腰。
他书看完之后,实在无所事事,便请教着澜玉姑姑,帮晏清姝批了几个文书。
在这个过程中,他着实大开眼界。
这底下的人真是芝麻大点的事都要写个文书提现一下存在感,什么村里修路没钱啦,修祠堂破坏了风水有妖邪作祟啦……
为什么不找县令?哦,县令不管。
那去找薛平睿啊!往晏清姝这里递什么递!
有病!
简直有大病!
裴凛舒展完筋骨,将又一份无病呻吟的折子丢进已阅那一摞后,目光不自主的落在已经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裴修,瞬间有种恨铁不成钢之感。
瞧瞧人家女官!
坐了四个时辰依旧笔挺如松柏!
再瞧瞧他!
孺子不可教也!
丢人!
裴凛站起身,走到澜玉和碧玉桌案前,低声问道:“两位要不要吃点宵夜?王妃爱烧烤,大厨房这方面手艺不错,还会熬银耳红梨汤,晚上吃了不上火。”
澜玉停笔站起身,语气客气的说道:“多谢世子,世子随心安排便是。”
裴凛点点头,脚步极轻的离开了书房。
刚推开城隅斋的大门,就见谢巽风步履匆匆而来。
“世子!”他来不及多说,跨步入门,见晏清姝不在,忙问道:“殿下呢?”
裴凛:“她去和元郡了。”
谢巽风面色一凛,连忙道:“和元郡的账面有问题!”
他展开手中誊抄下来的账本,一一指给裴凛看:“和元郡有一酌鸢坊,范友荣父子常常光顾,欠下不少酒钱,但这份账目在前几日被平了,是走的西北商会的账目,说是方哲康以药材抵了这笔欠款,替范友荣还上了。”
裴凛:“这有什么问题?酌鸢坊本就是方氏和程氏的产业,晏清姝便是为着这事去的和元郡。”
谢巽风:“这笔账是薛平睿平的,我问过他了,他说是有个黑衣人闯入他的府邸,威胁他平的账,用药材也是对方要求的。”
“我之前审问范友荣手底下那几个假官吏,从他们口中得知范友荣经常去酌鸢坊,从酌鸢坊查到了他们一直有大额的入账却没有大额的支出。而范友荣每次在酌鸢坊欠下的钱,也都是方哲康来平的,每个月平一次,用的是汇通钱庄卖汇票赚来的钱。”
“但今年,从元月份至今,十个月,方哲康一直没有去平账,这账就一直欠着,那几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只隐约听说和元郡出了什么事不能去。”
“我就又在库司查了往年各郡县上报上来的账目,在和元郡去年十二月至今年元月的账目上,发现了大笔出库的粮草和官银,上面写的是补足元狩二十年的税款,但我使了一些手段让布政司的人把元狩二十年的税收账目交了出来,又让江怀玉帮忙算了一下去年的总账,发现税款并没有缺损,不需补足。去年大笔出库的粮草和官银,不知所踪。”
裴凛看着上面誊抄的数字,忍不住蹙眉:“这个粮草和官银的比例,怎么瞧着有些像是……赈灾。”
“我也是这样想的,庆阳府雪灾,施用粮草、官银和百姓人数的比例于此相差无几,其实不止是庆阳府,户部每次赈灾拨付的款项和粮草数,都是按照灾情所在郡县所记载的总人口数,按固定比例下拨的,两个比例几乎一模一样,不会是巧合。”
裴凛:“如此说来,和元郡有人挪动了赈灾银。”
澜玉摇头:“不对,和元郡别说元和二十年了,就是去年,前年,都没有上报过任何一例灾情,户部也从未播过款项,他从哪儿挪动赈灾粮和赈灾银,总不能是社仓吧?”
裴凛:“有可能,西北多干旱,为了平抑物价和赈贷,每一个县除了常平仓和义仓外,还在郡府设置广惠仓,广惠仓内的粮储,都是每年从征收商人手中征收,一般归郡守管辖。但因着发生过几次失窃之事,便将护卫权交给了凉州军,由凉州军每年拨付不同兵士前来换防,凉州军大将军是程氏一派,难保不会监守自盗。”
裴凛抿了抿唇:“不过,我比较在意的是,那个神秘人为什么要用药材平账?”
谢巽风道:“薛平睿猜测,凉州去年便有灾情,只是被压下来了,死去了多少百姓,又是怎么处理的没人知晓,方哲康突然就不去和元郡了,一定是因为那里发生了什么。如今又牵扯到大量的药材,恐生……瘟疫。”
裴凛:“他的猜测有点道理,瘟疫多为腐烂发生的第二年或第三年生,如果去年凉州便受灾,方哲康突然不去的时间也完全对得上,说明他们处理后事的手段并不好,方哲康知道可能会发生疫情。”
碧玉:“那殿下岂不是很危险?只有灵簌和红玉跟在殿下身边,这……”
谢巽风突然拔高了声音:“灵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他跟着殿下去不是拖后腿吗?”
澜玉:“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殿下去是为了查汇通钱庄和酌鸢坊暗地里买卖人口的事,灵簌比任何人都合适,总不能让江姑娘跟着跑吧?我只是担心,以殿下的行动力,定然不会中途休息,算算时辰,她此刻恐怕已经到元和郡了。”
谢巽风:“阿史那大人如今不在,只有姑姑能调遣麒麟卫,烦请澜玉姑姑给我一百麒麟卫,我去襄助殿下!”
如今只剩下猎风和他两个武力高强的人,但猎风向来没什么头脑,还是他去最为合适。
“我去。”裴凛道,“你只是少尹,和元郡那些官吏未必听你的,但我不一样。”
谢巽风:“可是……”
“如此甚好。”澜玉打断谢巽风的话,对裴凛道,“只是和元郡毕竟不是原州属地,并不是平威王的封地,平威王作为节度使只有兵权,世子可带上碧玉一起,关键时候或有大用。”
裴凛看了一眼身形略有羸弱的碧玉,有些不解。
澜玉隐晦道:“碧玉是殿下的近侍,从小一起长大,对于殿下的举手投足,没人比她更了解。”
裴凛恍然,看向澜玉和碧玉的目光带着些惊讶:“我明白了。”
*
凉州和元郡府衙。
夜已渐深,郡守王智垣正焦头烂额的伏案写信,司录在一旁磨墨有些六神无主:“大人,当真要如此吗?若是被那群人发现,咱们小命不保啊!”
隆冬的天,王智垣额上尽是冷汗,袖口污有墨渍也未曾停笔:“西郊的百姓都怎么样了?”
司录神色黯淡:“控不住,感染瘟疫的人越来越多,先前一直分发的都是达饮汤和回阳救苦汤,这两个药方都是治疟的,对瘟疫来说根本治标不治本,实在控不住啊。”
“那就是了……”王智垣心情复杂,“若是任由疫情蔓延下去,你我也难逃一死,与其继续沉默,不如破釜沉舟!听闻长公主殿下在庆阳查方氏的钱庄,若是知晓和元的事,定然会伸出援手!”
司录犹豫:“可殿下到了庆阳这许多日,也没见她查汇通钱庄,反倒是先拿底下的县官开刀,这会不会是要包庇程氏,想将罪名扣在底下县官的头上,在他们身上终结?毕竟程氏可是殿下的外家。”
王智垣摇头:“皇家亲情淡薄,更何况只是外家?你以为如今殿下的污糟名声从何而来?其中怕是程氏为了以绝后患出了不少力。既以分道扬镳,定然不会为程氏掩盖罪行。殿下查县官,应当是为了断钱庄的后路,从佃权着手,先让百姓活下去,不愁吃穿,才不会借贷,没人借贷,汇通钱庄的逼人为奴的谋划才无法进行下去。至于惩治方氏,只缺一个把柄,而我现在就是在给长公主殿下,送这个把柄!”
王智垣本是进士出身,初入朝堂便做了户部的租佣使左参事,辅助租佣使核清地方税务。当年平阳贪污案牵扯到了户部支度司一干官员,他也不例外。
关于平阳府偷税漏税的事,王智垣曾不止一次向祖佣使上报过,但上峰从来都不在乎,还指责他小事搞成大事,没事找事。
后来,户部被敏慧太子彻查,他被上峰攀咬,也难逃罢官命运。
原本,他以为他的仕途就此结束,但后来太子并未将他罢黜,也没有替他澄冤,而是将他调来了凉州,做了和元郡的郡守。
京官外放,明升暗贬。
尤其还是西北这样的荒凉之地。
他原以为,这种地方,匪患丛生,最难不过是救济民生,却不曾想最难的是那群贪得无厌的商人。
西北的雪灾不是今年才有,只是今年的格外大些,波及了好几个州府。
在去年、前年,凉州就经受过不同程度的雪灾,而和元在去年隆冬的灾情尤其严重,死了不知多少百姓。
他向刺史求过药,但无果,反倒是那酌鸢坊,一箱一箱的药材往外抬,全进了商人的肚子。
他深查之后才发现,原来凉州军大将军乃是程渃的人,与商人方氏有所勾结,而刺史大人有心无力,便只能听之任之。
而他调查的行为的也引起了方氏的注意,那些身纹莲花的杀手,残害了他的夫人和儿子,逼得他不得不隐瞒下了一切。
他是怕,是畏死,但他无法不顾及女儿的性命和名誉,也知道若是自己死了,这个真相恐怕要很久很久以后,才会被人知道。
他要等一个机遇。
只是现在,和元郡发现了瘟疫,他便无法再等下去了!
王智垣将信收好,步履匆匆的往外走,不忘回头嘱咐司录:“你先回去照顾好子元,这几日便不要来府衙了。”
“好,大人要小心!”
王智垣推开门,一路走出后堂来到前堂,唤了几次人,却发现无人回应,正倍感疑惑的时候,一枚箭矢突然激射而出,他狼狈躲避,那箭矢堪堪擦过他的肩膀,火烧火燎的般的疼痛瞬间席卷而来。
他敏锐的拔出挎刀,这是他被威胁之后养成的习惯,君子六艺他向来拔尖,武艺自是不差,再加上这些年的勤奋练习,抵挡几招不是问题,他要创造机会从这群恶鬼手下逃走!
杀手没有犹豫,提刀而上,顷刻间,王智垣身上便布满伤痕。
他尝试过几次逃跑,却总能被挡住去路,眼前的杀手,比之前他遇见的那个要强悍的多。看来方式是打定主意要他死了。
那一瞬间,王智垣涌出一股悲戚之感。
或许……
噗嗤——
在杀手的刀落下之时一枚箭矢射穿了对方的胸膛,那尖锐的箭尖离王智垣的面门只有一寸之遥,于盈盈月光下泛着寒冷的光芒。
杀手无声倒地,王智垣忍不住抬头望去,只见斜对面的一处早已荒废的小楼上,站着一位身影熟悉的女子。
她手握弓箭,盈盈而立,衣袂随夜风而起。
那一瞬间,眼前情景仿佛与南康王叛乱重合。
王智垣只觉眼前模糊无比,好似被瓢泼大雨搅弄过。
“殿下……”
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他于黑暗中彻底倒下。
第16章 时疫
日旦,方府。
方哲康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他从刚收的美妾身上翻下来,披上衣服推开门,神色颇为恼怒。
“做什么跟鬼敲门似的!”
家仆知道正在兴时打扰家主定要承受怒火,但事情紧急,只能硬着头皮道:“蹲在平威王府外的探子看到长公主和平威王世子带着一百麒麟卫出城,一路往西去了。”
“看清楚了?”
家仆点头:“看清楚了,没有去郊外,沿着官道出了庆阳城的界碑!”
“出了庆阳?”方哲康惊讶,赶忙穿好外袍往外走,“再探再报,请谷里那几位过府一趟。”
“啊?”家仆犹豫,“如今正值黎明,那谷外皆是瘴气……”
方哲康瞪了他一眼:“让你做你就做,废什么话!又不是要你去送死!”
“是是是!”家仆连声应着,赶忙跑了。
直至天光乍破,正吃着早膳的方哲康终于等来了确实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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