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凛看着院子里的那株红梅,喃喃道:“杀了两县县令,下面怕是已经闹翻天了。”
“马上就闹不起来了。”晏清姝将茶梗拢在一起,又从碗里将几片老叶子挑出来摆在另一侧,“你知道为什么起义的总是农民吗?”
裴凛想了想,道:“通庄并溃。起义能让曾经依托地主为荫户、佃客的无地农民重新拥有土地。”
“没错,大家都* 想把命握在自己手里,士农工商皆不例外。”晏清姝看着碗里只剩下芽尖的茶叶,满意的勾起一抹笑容,“士商勾结是庆阳府急需解决的问题,现在我逼他们补齐缺额,他们定然会去找那些受益的商户,商户不肯将钱吐出来,就必然要想办法联合起来为难我。”
“但是,我前面已经放出去一个诱饵,总有人会去权衡倒向哪方才能获得更为长久的利益。而我在这个时候,只需再放下一根萝卜,他们的联盟自然不攻自破。”
“什么?”
晏清姝单手撑着下巴,笑意盈盈的看着裴凛,缓缓吐出四个字:“等着瞧吧。”
*
晏清姝的逼迫让整个庆阳府风声鹤唳。
官员没钱,自然就要问受益的商户讨要,商户难道就有钱了?
须知盘越大的商人反而越拿不出现银,因为都用来投机了。
更何况他们也不想大出血,但晏清姝手起刀落要了两名七品县官的命的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
商人也惜命,谁都不想死。
但到嘴的肉就这么再吐出去着实不甘心。
于是就有人的心思开始活络起来。
接连三日,庆阳商会的会长都递了帖子求见。
晏清姝看着手中描金的帖子,上面的内容与前两日皆不同,措辞越发谨小慎微,但言语间皆不离庆阳粮价,字里行间皆是威胁之意。
她笑了笑,随手交给红玉:“这是威胁我呢,不用理他。”
“是。”
“咱们在府里呆了好几日,也该出去转转。”晏清姝戴上一对翠玉耳坠,冲王府管事道,“你就说本宫这几日看账本看得疲乏,卯时才睡着,今日见不了客。”
等管事一走,红玉问:“这是什么章程?”
晏清姝道:“这才第五日,人没被逼到绝路上,亮不出底牌。更何况,如今边境平稳,这群商人的神经还不够紧绷,难抓漏洞。再等等,突厥人每年临到腊八都会滋扰边境,今年一定不会例外。”
她的目光从书架上扫过去,上面摆着不少兵书与地理志,有几本塞在角落里落了不少灰。
“待裴凛上了战场,战争才算真正开始。”
晏清姝从中抽出一本翻了翻,里面密密麻麻写着不少批注,字体圆润稚嫩,笔力与现在差了好些,应当是裴凛幼时写下的。
只是没看几页,北面窗户上又传来一道细微的‘怕啦’声。
晏清姝抬头看过去,一片树影落在窗纸上,随风而动。
‘怕啦’。
又是一道轻响,关严的窗户竟动了一下。
紧接着便是一道有一道的‘怕啦’声,晏清姝眼见着那窗户被一点一点推动,直到一枚金黄色的松子跳了进来,她才缓过神,站起身行至窗边。
那是一枚被炒的金黄的松子,外壳已经完全破裂,碎成了无数碎片落了一地渣滓。
不用问就知道是谁丢的。
晏清姝一把将被砸出一条缝的窗户推开,抬头看向墙头。
只见清晨的艳阳落在一白衣少年肩头,照亮他半张小麦色的脸,也映得他肩上绣着的金色竹节熠熠生辉。
“你这指尖之力着实强悍,竟能用小小的松子将关严的窗户砸开。”
裴凛见晏清姝一身翠色夹袄罗裙,梳着双螺髻,头簪一对梨花珍珠簪,难得一副少女的娇俏打扮。
而他此时此刻的行为颇像画本里秒回的那般,‘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感觉,突然又忍不住想脸红。
他轻咳一声,从墙头跳下来,将手中的松子递给晏清姝。
“那是自然,我师傅可是天下至奇之人,教出来的徒弟自然不会弱。”
裴凛用手拍了拍窗台上的尘土:“出去玩儿吗?”
晏清姝没应,而是看着他额角上的伤痕微微愣了一下。
“你这儿怎么弄得?”
裴凛摸了摸额角,触及伤口时轻嘶了一声,道:“昨夜有人在安置灾民的棚户抢劫伤人,我带人去平息的时候不小心挨了一下,没甚大碍。”
因着商户的捐款捐物,银钱不愁,这几日的赈灾颇有成效。
不少灾民拿了赈灾款都回乡修缮被压垮的房屋,准备过年,仅有少数只想空手套白狼的人还留在城里,整日想着白吃王府的施粥,白住棚户。
不过王府也不可能一直养着这群人,薛平睿这几日已经在着手撤棚的事,有些没地儿可去又不想回乡的人,便纠集在一起打起了劫道的注意。
晏清姝自是有所听闻。
庆阳府虽是她的封地,她可在佃权和税收上拿捏地方官员,却无法真正的插手地方内政,尤其是这种触犯刑律的事情,终归还是要地方官员来解决。
这也是为什么晏清姝急于肃清庆阳府官场的原因。
她要将庆阳府上下得换上值得信任的人,她接下来的计划才能有序执行下去。
晏清姝:“你日后还是小心些,这伤得地方离眼睛着实太近。”
裴凛毫不在意的把脸凑近,指着右眼皮下的地方:“这才叫离眼睛近呢。”
晏清姝循声而去,只见右眼睑下一厘左右的地方,有一道浅浅沟壑,线条极为挺直,似是被利器划破一般。
“怎么弄得?”
裴凛摸了摸右眼的下方,云淡风轻的说道:“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被对方射出的箭划破的,还好师傅一直让我练好身法,否则你现在就要嫁给一位独眼夫君了。”
这话的后半句带着隐隐笑意,晏清姝瞪了他一眼:“你师傅是个很厉害的人,单能经营那么大一片产业便不简单。”
她将手中的松子剥开,放进嘴里。
微咸的味道,比宫中略微带苦的滋味完全不同。
“那是自然,她是一位很厉害的女子,老头子也很欣赏她,说她从未见过武艺如此高强、又精通战场谋略的女子。老头子本想娶师傅做续弦来着,但我师傅才瞧不上他呢,还说了好大一通当今女子成家的坏处。当年让我拜她为师时,她已经二十岁了,却一直没有成家,现在也是如此。”
晏清姝无所谓道:“成家不是一件必要的事,只要自己活得开心便好。”
裴凛点头:“嗯,师傅也是这般说的,所以后来在城外开了间梦溪楼,美其名曰养俊男美女是一种极为养生的活法,日日看着心里舒坦,自然健康又长寿。怎么样?要出去玩儿吗?今日小年,外头热闹得紧。”
晏清姝看着他在墙边晃着脚,突然有些好奇:“你怎么总是翻墙?也是你师傅教的?”
“因为老头子说婚契未结,男女有别,让我没事儿别往城隅斋跑,还在东厢房旁边专门开了道门,让我从那儿走!”裴凛语气愤愤,“明明是他让你住这儿的!”
怪不得东厢房外摆了一圈的大水缸,原以为是防火的,没想到竟是用来防‘狼’的。
裴凛单手撑着窗沿,双脚用力一蹬,便轻松坐在了窗边,一只脚踩在窗台上,背靠着窗框,将手中的松子尽数撒在了窗边条案上。
然后道:“盘螺街今日不收地租,人人皆可摆摊设点卖些小玩意儿,晚上还有灯会。你平日里也不出门,就在这书房里处理公文不无聊吗?出去走走,也瞧瞧庆阳平日里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晏清姝回想起上一次裴凛爬墙头带她出去,为的是让她得知薛谨的事,那今日又为何呢?
这盘螺街里有什么?
见晏清姝拧眉沉思,裴凛以为她是因着上一次薛府的事迟疑,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薛府那日我并非故意将你丢在府外,还说那样重的话,我只是……我只是……”
话说半路,他突然叹了口气,道:“算了,那些话说都已经说出来了,事后再去找补也没什么意义。”
他将腰间沉甸甸的荷包解下,拉开口子递给晏清姝:“王妃说姑娘都喜欢吃蜜饯,这是我自己做的,算作赔罪。”
晏清姝低头看向裴凛双手捧着的荷包,里面隔着一层油纸,油纸上满当当堆着数十颗色泽金黄的蜜饯。
是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梅子姜。
她伸出手接过来,沉甸甸的重量压在她的手里,却也压在她的心上。
晏清姝无法想象一双持剑的手是如何做出这些的。
这个季节很难找青梅,除非去山的向阳面,那些温度适宜又潮湿的山坳里,或许能找到些野生的青梅果。
找到还不算,还要搓洗腌渍两三天,再加入紫苏和姜丝揉搓晒干。
最快也要七日。
也就是说,裴凛在从薛府回来第二日就已经开始做了。
二十五年来,第一次有人给她做这些东西。
裴凛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不喜欢,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你要是不喜欢,我做别的?虽然我厨艺不精,但也学过几道菜,你喜欢吃什么?或者喜欢玩儿什么?我给你做?帮你找?”
晏清姝摇头:“不,我只是想到了我的娘亲。”
裴凛一愣。
晏清姝道:“从小到大,娘亲对我的要求一直很严格,后宫的妃子很多,她贵为皇后却不得父皇喜爱,便想通过我去讨父皇的喜欢。”
“她教我读《女诫》、《烈女传》,告诉我女子应当孝顺父母、倚靠丈夫,要学会百依百顺,柔声细语。”
“‘有善莫名,有恶莫辞,忍厚含垢,常若畏惧’[1],这是她常常挂在她嘴边的话。”
“我出生之后,凤藻宫宫室所有的床下都塞满了砖头瓦片,因为女子要睡床下,但我是公主,是父皇的第一个孩子,不可能真的对我如此,便换了一种方式。”
“父皇曾斥责她愚钝,她说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便越发要求我按照《女诫》行事。”
“其实那时候我并不明白,她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又为何要求我去做。”
“后来,父皇将我接去了昭仁殿,亲自教养我,教我读书习字,教我骑马射艺,我才发觉原来女子还可以活成另外一种模样。”
晏清姝低头看着手中的蜜饯,声音晦涩:“我娘从小就没为我做过什么东西,却为晏清玄做过许多,这一颗小小的蜜饯,我从小到大没有吃过一次,晏清玄却可以拿着当石子到处丢。”
“但她会在我被父皇训斥的时候来安慰我,告诉我父皇就是这般的坏脾气,在我被薛平睿惩教时为我流眼泪,告诉我这条路的苦,让我无论如何忍一忍,等到登基的那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后来我才知道,她骗了我。她在父皇做‘恶人’之时充当‘好人’,在别人给我难堪时义愤填膺,很轻易的就能博得我的好感,可她从未真正的落实过自己承诺过的事。我为着她这点稀薄的情义疏远了很多人,周围甚至没有一个朋友,可到头来捅我一刀的人却是她。”
窗前的冷风刮擦在晏清姝的脸颊上,腊梅的香气被撕得破碎不堪。
裴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出生是被人期待着的,他的娘亲、父亲都义无反顾的爱着他。
即便是现在的小娘,也是对他很好很好。
顾澜、裴修……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纵着他、宠着他,所以他才能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裴凛看着晏清姝,再次朝她伸出了手。
“走吧,我带你出去,去看看这个世界的另一面。”
第14章 聘礼
因着不少商户的扈从还守在门口求见晏清姝,最后两人还是翻墙出去的。
带着裴修和红玉。
盘螺街在西市最东侧,紧挨着庆阳城主街。
街头立着一处牌坊,红柱蓝瓦,上书:盘螺。
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子:有推着平板车的猎户;有身前放着几个箩筐的药农;还有平铺着一张素布,上面摆着各类精美物件的手艺人;更有吆喝叫卖着小吃的百姓。
不过,最惹眼的还得是猜灯谜的台子。
只见一处用木头搭建的三丈见方的台子上,挂着十几串宣纸糊成的交叉骨灯笼。
宣纸上有的画着图样,有的写着诗词,台下有不少人跃跃欲试。
但他们要尝试的并非是这些写着灯谜的灯笼,而是台前的一排桌案上,挂在四层木架上的荷包。
裴凛护着她挤到前排去,听见里头的人喊:“一钱银子一个荷包,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有金银珠宝,有瓜果蜜饯,还有字谜。开到瓜果蜜饯算是安慰,但集齐十枚相同的瓜果可换一两银子!开到金银珠宝自然大赚特赚!但开到字谜者,只要当场解开,便可获得古物一件!皆是有些年头的珍品古玩字画!做聘礼、做嫁妆、过年送长辈都是极佳!若是怕有假,也可找盘螺街卖古玩的师傅掌眼,无论赚了多大,小店绝不反悔!”
“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一钱银子便可开三个荷包!大家来看看啊!”
晏清姝有些好奇,但面对小二们的各种吹嘘不为所动,只专心围观别人开荷包。
仅一刻钟的时间,这个小摊子就卖出了四十五枚荷包。
其中,瓜果蜜饯居多,大约有二十枚,目前开出了七种:板栗仁、瓜子、榛子、核桃仁、扁桃仁、腰果仁,以及本应为贡品的开心果。
其中瓜子和榛子数量最多,因为开出的金银都是豆子,跟瓜子和榛子的大小形状差不多。
而字谜是包裹在干果仁外面的,隔着荷包摸很难分辨出里面装的是字谜还是果仁。
字谜倒是开出了十几枚,但无一人成功解开,不过里面包裹的果仁也可集齐兑换。
开出金银的只有几个,还都跟小二们有短暂的眼神交流。
半个时辰后,晏清姝摸清了这个摊位的套路。
开出瓜果蜜饯的概率是二分之一,但一共有七种不同的品种,加上字谜包含的瓜果,想要集齐至少需要一两银子,摊主是稳赚不赔的。
至于金银开出的人很少,大多都是摊主安排的自己人。
而字谜目前没人猜出,倒不是因为有多难,而是这些字谜的答案并不是唯一的。
没错,字谜的谜底到底是什么,是由摊主自己决定的。
他想让你对你就对,想让你错你便是错。
有人发现了这一点,吵闹着摊主骗人,摊主解释了一通之后,便让打手将其扔出了摊位。
每当有人犹豫退缩的时候,便会有人开出金银珠宝,大家再次重燃希望,纷纷叫嚣着再买几个荷包。
这样的场面接二连三的出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气氛被迅速炒热起来,许多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开了一个,没开出好东西也不贪恋,转身又去往下一个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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