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
“好问题。”黑衣人的声音嘶哑,像是被火燎过一样。
“每一个见到我的人都会问这个问题,但得到答案的人都必死无疑,不知薛大人是想死还是想活?”
薛平睿没有回答,指甲嵌进了肉里。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黑衣人,不肯错开半分,试图从他那双眼睛中读出什么。
“看来薛大人是想* 活了。”
黑衣人将匕首提起,在手腕上转了两圈,然后轻轻落在薛平睿的脖颈处。冰凉的刃端抵在搏动的脉搏上,带着刺骨的寒。
“元狩十七年,大理寺少卿苏繁鹰上临东侯府上拿人时,未曾知会刑部,被刑部尚书程昭上书弹劾。虽苏繁鹰的姐姐是当朝慧贵妃,但苏家并非门阀,而是因着献马之功得来的永安伯,有俸禄却并无实权。”
“苏繁鹰越权办事定然会被革职,如此一来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便空了出来,而大理寺卿年迈,过不了两年就会上书乞骨,谁替补少卿的缺,谁就会是下一任的大理寺卿。”
“于是,当时还是商户的方家找到了你,希望你能帮忙疏通关系,活络人脉,给方家的女婿薛敏仁一个晋升的机会。”
“薛敏仁也是薛家人,虽然出了三服不怎么来往,但既是同族这个人情还是卖得。”
“可惜薛敏仁上位不久,就又被你连累着连贬三级,派去了扬州。”
“薛大人可还记得这些?”
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薛平睿敛了眸。
当年他只是顺水推舟给个人情,但对其中的弯弯绕绕着实知道得不多。
可如今得知当年薛谨干过什么样的混蛋事后,他却不得不去思考,慧贵妃的死是不是真的与他有关。
这般想着,薛平睿抬眼看他:“当年之事,我对薛敏仁确实存有私心,然另一位可补替这个位置的人有一半突厥人的血,让一位血脉不纯的人来掌管大理寺,着实不妥。”
“所以后来谢巽风入了东宫,成为了慧敏太子的幕僚,如今的麒麟卫中郎将。长公主不信任你,便又将他指派到庆阳府做了少尹,你这府尹看似是庆阳府府衙最大的官,实则权利都掌握在谢巽风的手里。”
黑衣人抽离刀刃,脚移开圆凳坐在了薛平睿的对面,鹰隼般锋利的双眸闪过一缕幽光。
“慧敏太子来了庆阳府,第一天便要收缴佃权,之后呢?薛大人这五年来在任上因着程家退让了多少步自己都数不清了吧,如果真要让慧敏太子查下去,捅破了程家的天,您当真还保得住头顶的乌纱帽吗?”
“还有贵公子的事,”黑衣人将薛平睿面前的茶碗拿起,缓缓平易至桌外,“若是被人捅了出来,薛家的百年声望也就像这杯茶。”
啪嚓——
茶碗掉落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摆明的威胁。
七年前他帮方家,一方面是因为薛敏仁本就是薛家旁支,有利无害,另一方面便是方家在西北马场上的绝对霸权。
想要恢复薛家的荣耀不单单要靠仕途,还要靠钱。
常年宿在衙门里,不怎么着家,薛谨做的那些烂事他确实不知。
但现在一个明显站在程家对立面上的人站在他面前与他对话,一通威胁下来自然是有所求。
只不过……
薛平睿看着他,缓缓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只是庆阳府尹,虽执掌整个庆阳,但头顶还有个二品布政使,若你只是单纯想要阻拦清平长公主的雷霆手段,找他便是,那可是靖国公的独子,找他远比找我要好办事的多。可你却偏要从我这里找破局之法,我倒真是好奇其中内因。”
黑衣人听着他这番话,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世人皆言薛平睿是个自负文人,看不起天下女子,也看不起寒门出身。
总是端着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成日里为了恢复薛氏门楣而汲汲营营,用尽手段。
可如今瞧着,总觉得其人与传言中的形象违和。
他没有回答,只静静看着薛平睿,试图从他的面容上探究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薛平睿坐得四平八稳,早就不似方才那般惊慌,反而有些拿捏的意味。
“要我出手未尝不可,但你需给我一个答案。”
“当年到底是谁在算计苏慧兰和苏繁鹰。”
黑衣人沉默了许久,才道:“薛大人好眼力。”
薛平睿笑了笑:“程大人好伪装,我一开始也没认出来,并非是我好眼力,而是程大人说话的目的太过明确,实在让人不难猜到。程大人,您是夏绥节度使,程氏第三子,声名赫赫,又与长公主有青梅竹马之谊,又为何要与长公主殿下过不去?”
程凤朝:“那薛大人又为何要盯着当年慧贵妃的事情不放?”
薛平睿沉默。
程凤朝:“你我都有自己的执着,又何必互相戳穿?你想要知道当年的真相,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也要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做空方哲康的账。”
“这……”薛平睿蹙眉,“这样以来,汇通钱庄的问题就会暴露出来,不是反而让长公主殿下抓到把柄?”
“你只管做便是。”
薛平睿觉得这样做对庆阳府来说,也算是好事一件,便点头同意了。
程凤朝那起桌上的笔,用左手写下一个地址。
“这里住着一个姑娘,姓何,是你儿子的外室,她知道当年的一切,你问她便是,至于问过之后她的死活,你自行处置。”
说完,他也不等薛平睿质疑,便推开窗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何……云?”
第11章 梦溪楼
暂时断了江怀玉轻生的念头,让晏清姝能重新将心思放在庆阳府的内务上。
距离各县上缴贪墨的银两早已过期,那群人依旧不动如风,晏清姝便已经做好了以暴制暴的打算。
只是解决了他们之后该如何?
晏清姝盯着桌案上谢敏交给他的折子陷入了沉思。
城隅斋书房的门被敲响,裴凛推开门露了个脑袋:“还在忙?”
“没有,在思考些事情。”
裴凛端着一盅汤走了进来,关上门后随意的找了把椅子坐在了晏清姝的身侧。
“在思考什么?”
“庆阳府账面上的亏空。”晏清姝叹了口气,“我怕怀玉想不开,便让她帮忙盘了一下庆阳府上下大大小小的账目,结果这一盘就盘出了大问题。各县不单单是在佃权上做了手脚,还在各项税款上巧立名目。”
裴凛:“这些干嘛不让薛平睿做?他白拿俸禄吃干饭?”
晏清姝冷笑:“一个安化县县令就是程渃的亲戚,有他顶在前头,薛平睿哪儿敢得罪?还有你爹,堂堂一个王爷,兼任布政司左布政使,一点实事不干,就瞧着范秀荣在这儿胡搞八搞,让底下各个衙门在这儿打欠条!有他这样收税的吗?”
裴凛挑眉:“谁说老头子不干实事?”
看来裴凛知道点内情啊。
晏清姝连忙问道:“你知道什么?”
裴凛点了点桌上的汤盅:“先吃饭,吃饱了饭,你要问什么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晏清姝看了一眼汤盅,又看了一眼刻漏:“时间太晚了,吃多了不消化。”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晚上什么都没吃,小厨房也没开火,王妃送来的东西怎么来的怎么回去的,你这样早晚要弄垮身体的,快点吃!不吃我什么都不会说!”
裴凛双臂环胸,高昂着下巴一副绝不妥协的模样。
晏清姝被他这幅小孩子模样逗笑了,将汤盅拉到面前三下五除二的喝了个干净,里面的萝卜、土豆、羊肉也被裴凛盯着吃了个一干二净。
裴凛这才满意的将盖子盖上,将汤盅放在了外间的桌子上。
晏清姝揉了揉有些胀的胃:“这下可以说了吧。”
裴凛点了点头:“其实衙门亏空不是只庆阳府有,整个西北,甚至整个大梁都存在,包括长安的各个府衙。”
晏清姝蹙眉:“这不可能,我三年前才彻查过户部,整个上下都大清洗了一番,里面也有我自己的人,若是有这种问题,我一定知晓。”
裴凛冷哼:“户部是最顶头的衙门,他们负责的是拨款和报销,各地的事儿他们知道个屁。”
“不许骂人。”
裴凛撇嘴:“我告诉你,在西北布政司,有一种账叫做白条。”
“何意?”
“就是民间借贷的欠条,但是这种白条不是单纯的写明谁谁谁欠了多少多少钱,而是用记录赋税的方式,记录某个衙门在某个时间欠了布政司多少税收。”
晏清姝蹙眉:“这不是胡搞吗?税收都是要有实据的,这样不是加重赋税?实际上百姓多交了税,但税没落到国库,反而成了一张张看得见摸不着的白条,而钱却实实在在落在地方官员的口袋里!岂有此理!”
“你先别生气。”裴凛道,“大梁开国后,经历两任皇帝才开辟了新的商道通往外邦,重振丝绸之路,本意是为了让商户多交税,但谁知商人是富了,国库依旧空虚,百姓依旧穷困潦倒。其中固然有商人偷税漏税的原因,但主要原因是在大梁的政体里,各个衙门需要自给自足,而不是由朝廷统一拨付款项。”
裴凛指了指屋顶:“就单说平威王府,破成这个样子,除了平日里常住的屋子,其余屋子几乎都破败不堪,谁家府邸这个样子?可老头子为什么不修?因为没钱。”
“平威王俸禄不少,不至于说连栋宅子都修不起吧?”
“钱都投进军营了,你也瞧见北苑的鸡鸭鹅,王妃年年养,以这些家禽的繁殖力若是只有王府上的人消耗,早就行成鹅鸭大军把王府踏平了,哪儿可能今年这么多明年还是这么多。”
“难道每年除了种苗,其余的也都送进军营了?”
裴凛点头:“不错。朝廷亏空严重,播不下来军费,我们就只能自给自足。”
“可是养兵是军务,所有与军务政务相关的费用,都可以上报府尹,由府衙核实后交给布政司,再由布政司随着每一季的税收上报朝廷拨款……不对,税被地方截流,朝廷收不到钱,国库就没钱,户部也就拨不下来款,自然也没法报销,那么问题又回到了原点,被截流的税去哪儿了?”
裴凛:“如果税收不够呢?”
晏清姝略一思忖,豁然开朗:“地方府衙需要税收来填补日常开销,俸禄、修缮房屋、粮仓维护等等,百姓缴纳的税有三成留在地方,七成交给布政司,可实际上三成的税收不足所有府衙的开销。为什么会不足?因为小吏多。”
就像上午在庆阳府见到的那几个人,他们不是小吏,却顶着小吏的名字办事,这样的人有多少?他们的俸禄又如何算?
如果各个府衙的小吏都如此运作,那么一个名字下有多少人在用?
府衙这样做难道不花钱吗?要花。
钱从哪儿来?从税收来。
平不了账怎么办?给布政司打白条。
可白条越来越多,又该怎么办?
“从佃权入手,用不足的标尺丈量土地,多余的土地便可以划归府衙所有,这些土地种出来的粮食可以弥补一部分粮税,但更多的还是进了地方官员的口袋里,其余的亏空由商户补,他们开钱庄、赌场,放印子钱让缺失了土地交不足粮税的百姓去借钱,然后再一步步让他们成为死奴,从中得来的银钱既养足了商会,也平了白条,一举两得。”
怪不得地方官员一点动静都没有,方氏还能迅速与各县府衙切割开来。
源头还是出在布政司的身上!
晏清姝反复打量着裴凛:“你知道的还挺多。满京城都说你是纨绔,不学无术,谁知道你比他们更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
“我也养着兵,也要跟钱打交道,自然熟悉他们的套路。”裴凛凑近晏清姝,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反射出盈盈亮光,“你想不想知道地方府衙是怎么跟商人征税的?”
裴凛凑得有些近,晏清姝从未与男子如此近的距离待过,下意识微微后仰:“你又要带我出去?”
“对,去吗?”
“去哪儿?”
“梦溪楼。”
“梦……青楼?晚上去青楼?!”
*
夜晚的城郊比城内热闹,这里没有时不时经过的巡逻官兵,不会有人严格命令他们执行宵禁,因此在庆阳府外的怀溪两畔,林立着不少勾栏瓦肆,而梦溪楼离它们较远,在一处僻静的半坡上。
晏清姝再次扮作侍女跟在裴凛身后,踏入了这座她从未进过的花花世界。
“哟,这不是世子爷么?怎么今日有空来了?”一位身着嫩绿色齐胸襦裙的女人摇着扇子快步走了过来,瞧着上了点年纪,但风韵犹存,脸上还带着浓浓的笑意。
待她走近,瞥见裴凛身后还跟着一个带着面纱的丫头,有些好奇:“这位是……”
“侍女。今日我有贵客,你找个僻静的房间,莫要人打扰。”
那女人脸上的笑意敛了几分,指了指四楼:“老地方给世子留着呢,花椒!”
“哎——”
“带世子上楼!”
“好嘞——”
裴凛撩袍往楼上走,待身影消失不见,底下大堂欣赏歌舞的人们才敢窃窃私语。
“这世子爷怎么突然来了?不怕公主弄死他?”
“谁知道呢,没瞧见后头还跟这个丫头?保不准就是来监视的。”
“来青楼监视?别最后被世子爷收了房,多个情敌出来,哈哈哈哈。”
梦溪楼是个回字楼,四楼与三楼之间又一道门,上了四楼就像到了全新的世界,这里不像下面活色生香、金碧辉煌。四楼整个都刷着深褐色的油漆,门窗、灯笼皆是最简单的款式,寂静无比。
越往里走,反而越能清晰的听见无数算盘被敲击的声音。
花椒领着两人走到一间房门口,恭敬道:“二位自便。”然后转身离开。
“这里是?”
“我师傅核账的地方。”
“师傅?”
裴凛点头:“我是师傅是梦溪楼的东家,也是这条怀溪两岸所有屋舍的东家,往来的所有人,说出的每一句话,皆在师傅的掌控之下,而这些也是平威王府最大的消息来源。”
边说着,裴凛边推开了门。
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坐着十来个姑娘,每个姑娘手边都有一把算盘,而在她们的面前,便是一摞摞的账本。
“世子!”坐在最上首整理账册的少年站了起来,一身灰布麻衣,头发被一根簪子随意簪起,显得有些潦草,却又透着点不羁。
裴凛指着着少年道:“他叫白七,是吴妈妈,哦就是刚刚摇着扇子与我搭话的人,他是吴妈妈的儿子,梦溪楼的大管家。前几日有两个梦溪楼出来的姑娘投奔于你,便是从他手上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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