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姝忽然想起方才在府衙,那几个闯宵禁的人说的话。
有大部分的商人都滞留在庆阳,难道是因为前路不通?
晏清姝:“工部在地方设置的路监衙门若是有困难,会上报布政司,这范友荣虽然愚蠢,但应该不至于会忽视这样的问题,毕竟若是商税缴不齐,程氏一定会拿着这件事发难,靖国公府本来就不好过,若是再雪上加霜,西川兵权怕是也会受影响。”
“你可知西北布政司的左布政使是谁?”
晏清姝诧异:“还有左布政使?先前从未听人提过,我以为这个位置一直空悬。”
“怎么可能,如此肥缺,若真是空悬谁不想往里填。”
“可平威王在这里。”
“这左布政使就是平威王裴述之。”
晏清姝这回是真的震惊了:“裴述之?可我从未见他去过布政司。”
“西北水深,拉帮结派就是个小朝堂,平威王与元狩帝是过命兄弟,他站在这里代表的就是元狩帝。可惜程氏势力庞大,有兵权有政权,元狩帝也不得不避其锋芒,平威王自是不好在‘太岁头上动土’。”
西北有个从扬州方氏分出来的方哲康,那是程氏的钱袋子,代表的便是程氏。
方哲康与裴述之的交锋,看似是官商之间的争斗,实则是元狩帝与程氏的博弈。
谢敏:“可范友荣本就贪财好色,如今程氏自危,方氏有货不敢出,范友荣和范廖杰两个色如骨髓的人根本坐不住,难保不会被程氏利用反制裴述之,你还是小心些微妙。”
布政司两位布政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完全没有一方渎职另一方还能安然无恙的道理。
怪不得晏清姝来了这里这么久,范友荣除了今日之外,一个面都不露,整个布政司就像消失了一样。看似布政司是范友荣的一言堂,又何尝不受平威王的钳制?
自古以来,超品亲王都有先斩后奏之权。
“我知道了,多谢太傅大人提醒。”
谢敏心中稍定,起身告辞。
晏清姝目送谢敏从后门离开,骑着马悄无声息的融入夜色之中。
“竟谈到了这么晚。”
从阳光刺目,到夜幕低垂,已然过去三四个时辰,晏清姝揉了揉肚子,有些饿。
“不如吃炙羊肉?”碧玉提议,“王妃在北苑养了好些大肥羊,今早大厨房杀了一只,王妃送了两条后腿到城隅院,正裹着雪挂在小厨房后面,猎风他们盯着流口水好久了。”
炙羊肉啊,晏清姝也有些犯馋,点点头:“让小厨房在院子里架锅吧。对了,世子呢?”
碧玉摇头:“不知道,自那日晚上殿下与世子一道骑马回来后,就没再见到世子了。”
晏清姝面露疑惑,这人到底做什么去了?
*
连着好几日过去,裴凛整日神神秘秘的,天蒙蒙亮便出去,直到晌午才回来,一回来就钻去了北苑也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东西。
晏清姝每次想要找裴凛问问庆阳百姓缴税的事,都只得到一个匆忙的残影。
于是,两人愣是一句话都没搭上过,即便碰上也只是短暂的眼神交流。
而平威王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昨日搬了不少水缸去城隅院,将裴凛暂住的东厢房单独围了起来。
美其名曰天干物燥,容易擦枪走火。
晏清姝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不过她现在没什么时间去探究,因为江怀玉的迂腐爹来信了。
江怀玉的事终究还是传了出去,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薛谨的死,薛平睿封了珍宝楼,真么大的动静薛府上下怎么可能不知道,平日但凡留了心眼的,如今一探究便能将事情猜个七七八八。
至少将事情传出去的那个人,只猜到了七成。
以至于江禄泉写信质问江怀玉时,言语间透露出来的只有‘有辱家门’四个字。
他反复的质问江怀玉是否真的失贞给了薛府的奴仆,问她是自愿还是被迫,让她尽快回家去,不要在外面抛头露面丢人现眼。
对于薛谨的死丝毫不提,更别说义愤填膺的指责薛平睿了。
以江怀玉对他爹的了解,如果他爹知道自己杀了薛谨,只怕会诚惶诚恐的跑过来兴师问罪,甚至押着她去薛府赔罪。
所以薛谨的死因应当是被薛平睿瞒下了,即便外面皆传言薛谨是死在了花娘的肚皮上,说薛氏没落至此,再无起复可能,他也没有反驳一句。
虽然江怀玉早就料到会是这番结果,但在这一天真的到来时,还是会失落,会迷茫。
晏清姝在得知江禄泉写了信来后,就有不好的预感,直到听见冉妈妈的叫喊声,见到被冉妈妈从北苑清波湖里救上来的江怀玉时,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般作践自己!”这是晏清姝第一次在人前失态,她红着眼眶,双拳紧握,不住的质问着发抖的江怀玉。
慧贵妃的死曾经一度缠绕了她半年之久,只要睡着,就会梦见一袭白衣挂在慧仁宫房梁上的人影。
那时候,明明是最热的七月,晏清姝却只感觉浑身发冷。
一条条鲜活生命的逝去,让她猛然意识到‘贞洁’二字对当世女子是多大的枷锁。
她不想有更多的女子因此丧命,便为此不断努力。
可如今,当年与她同仇敌忾,发誓要改变天下女子地位的江怀玉,竟也要步此后尘。
晏清姝立在一旁,瞧着红玉和碧玉为冉妈妈和江怀玉披上披风,看着江怀玉这张自己本该熟悉的脸,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沉痛。
那双眼睛不再通透,聪慧,迸发着光。
只剩下仓皇的恐惧,与木讷的迷茫。
“江怀玉,你不该如此。”晏清姝呢喃着,心中有什么轰然破碎。
“扶她去城隅斋。”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她需要好好想想,认真的想一想,要如何才能救她。
*
晏清姝一连将自己关在书房两日,不管是谁前来劝说都没用。
她依旧每日处理一些招工的事宜,看着上面日益上涨的女工人数,吩咐着下一步的计划。
但她多了发呆的时间,总会时不时的看着灯烛出神。
直到这天晚上,冉妈妈端着熬好的排骨汤,敲响了城隅斋的房门。
冉妈妈是裴凛母亲的陪嫁,到了年纪便自梳,一生都没有成家。
因着为人和蔼,行事又雷厉风行,颇具手腕,府里的人对她的敬重只在平威王之下,甚至比王妃都要高上几分。
“老奴不知公主喜欢些什么,澜玉姑娘说您在吃食上不挑剔,便斗胆顿了一盅排骨汤,这是老奴家乡的特色,公主若是不弃,便尝尝看。”
冉妈妈是个微胖的亲和人,面上总是带着温暖的笑意。
晏清姝看着陶罐里的萝卜排骨汤,心下微动,问道:“妈妈是哪里人?”
“南昌人。”
“原是如此,与我娘亲倒是老乡。”
她的母亲出自南昌程氏,是当地有名的名门望族。
凤藻宫的早膳里总是会有一道这样小盅汤,娘亲每次都会指着汤谈及自己的家乡,说起自己未嫁给父皇时的模样。
晏清姝曾有一次好奇,想要尝尝这汤的味道,却被娘亲拒绝。
“这是我的东西,你的家在这里,不在南昌,不要跟我抢。”
当时娘亲看她的眼神很凶,就像在看一个鸠占鹊巢里的那个鸠。
“老奴与太后娘娘可不敢称同乡,老奴十岁便离了家,随着王妃到了庆阳,早已算是庆阳人了。”
冉妈妈的话打断了晏清姝的思路,也让她从过往的回忆中抽离出来。
晏清姝舀了一勺尝了尝,道:“很香,很好喝。”
原来这就是娘亲一直怀念的味道。
冉妈妈脸上的笑意更大了,她道:“公主喜欢便好,这人啊,就跟一小盅排骨汤一样,煮熟前是一个模样,煮熟后又是一个模样,但它的本质并不会变,它还是一小节排骨,一块切好的萝卜。”
“煮熟的排骨不是就不可改变,它可以放上糖醋做成糖醋排骨,也可以放入酱油做成红烧排骨,煮熟的不喜欢,味道淡,不需要纠结怎么样能将它变回原来的模样,只需要重新下锅,再来一遍,总能调成令人满意的味道。”
晏清姝握着瓷勺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向冉妈妈。
“公主,人生不可逆,但未来的路还很长远。”
冉妈妈依旧笑意盈盈的看着她:“天色不早了,公主吃了这盅汤便早些歇息吧,不必将自己逼得太紧。”
说罢,便端着托盘退了出去。
晏清姝低头看着汤盅,忽得笑了起来。
心里那股郁结的情绪,就像汤上漂浮的油花,彻底散开。
城隅斋后的东厢房门前,裴凛见冉妈妈退出来,赶忙迎上来小声询问:“她喝了吗?”
冉妈妈点头:“喝了,世子,您为何不自己去?若让她知道这是您做的,应该会更欢喜。您与公主即将结为夫妻,理应趁此机会培养感情才是。这婚虽是御赐,但老奴真心希望您和公主能想王爷王妃那般心心相印。”
裴凛摇头:“我是男子,谈起女子的问题她定会下意识防备,还是妈妈去更合适。”
他望向城隅斋,书房的灯火还燃着。
自从晏清姝来到庆阳,裴凛鲜少见城隅斋在子时前熄灯,而她每日卯时前便醒了。
一日就睡两三个时辰。
殚精竭虑。
怪不得瞧着瘦弱极了。
裴凛觉得晏清姝人是走出了宫墙,可魂魄还困在那红墙金瓦之中。
一点都不自由。
不再看向城隅斋,裴凛将目光落在冉妈妈身上,道:“劳烦冉妈妈再将梅子姜的做法教我一遍。”
*
第二日一早,晏清姝便将平威王请了过来,问了府中中馈的事。
平威王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这府上的账目都是冉妈妈管,但她年纪大了,力有不逮,看不过几页便会头疼,王妃不爱管这些,因此账目并不明晰。”
说到这里,他又搓了搓手,有些期待到:“虽说还要个几日公主与凛儿才能结婚契,但如果公主有意,现在就可以执掌中馈!”
这正中了晏清姝下怀,她提议让江怀玉帮忙理一理账目,平威王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府上账目不明确,开支便不透明。
但他平日里公务繁忙,顾不上这些,反正只要有人愿意接手这个烂摊子,他都乐意之至。
于是,在江怀玉吃完早饭,准备新一轮的郁郁寡欢时,面前突然多了四只红木箱子。
“让我看账?”江怀玉诧异。
晏清姝理所当然道:“与其每日无所事事唉声叹气,不如给你找点活干。我相信以你的数术,一天就能搞定。”
面对众多账本,江怀玉欲哭无泪。
不过她也知道这是晏清姝的好意,还是接手了过来。
这一盘不要紧,还真叫江怀玉盘出了不少问题,抓了一批偷奸耍滑之徒。而其中贪墨的银两数目,让平威王好发了一通火。
将手脚不干净的人发卖后,原本就人丁稀少的王府,又空旷了不少。
平威王吩咐管家:“让人去慈济堂问问,有没有愿意卖身的,再去官牙通个信,让他们带几个身世干净的人来。”
这次盘账,让江怀玉在府上露了一次脸,将平威王算得心服口服,直言让平威军的书记官都来拜师学艺。
晏清姝倒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江怀玉心中却着实有些忐忑不安。
江怀玉:“我会不会插手太过了?别说授课了,从来就没有女子入军营的道理。”
晏清姝翻开茶盏为自己倒了一浓茶,咕咚几口灌下肚,盘账这种事着实有些累。
“若是女子不能入军营,红玉算什么?”
江怀玉想了想,确实如此。
红玉乃是麒麟卫左骑校尉,正儿八经有衔称品级,拿着朝廷俸禄的。
晏清姝道:“都是去阎王殿里走过一遭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江怀玉点点头,复而想起在薛府遭遇的一切,有些讷讷地开了口:“你说得没错,经历了那般污糟的事都没想过要死,如今又有什么好怕的。只是如今我也不敢回家去,怕我爹真的用一根白绫了结我,可就这样待在你身边吃白饭总是不太好。”
越想江怀玉越失落。
晏清姝知道她如今与往日不同了,可让她坦然接受江怀玉动不动就往坏处想的习惯,着实有些困难。
以前多活泼开朗、爱打抱不平的一个人,如今变成这幅模样,当时跟她那个迂腐爹有着直接关系。
晏清姝想了想,朝屋外唤了一声:“澜玉!”
正坐在外间翻书的澜玉闻言,放下东西打帘进来:“殿下?”
晏清姝:“咱们账面上还有多少钱?”
澜玉想了想,道:“琢玉临走前只留下了三千两,其余都被她和灵簌带走,如今应是还剩一千两有余。”
“拿五百两给我。”
“是。”澜玉走到正对书房的另一间内室,从拔步床下拉出一个红木箱子,在箱底翻出一个锦盒,里面放着银票,点出五百两拿着递给了晏清姝。
晏清姝将银票递给了江怀玉,道:“江大人乃是平凉郡守,你在平凉应当知道大梁通往西番三十六国的丝绸之路,平凉作为水路转陆路的中转点,不少商户皆会在那里落脚。如今我要在庆阳开办自己的产业,少不得要摸清商会的底细,这件事便交给你办,给你一个机会证明自己。”
江怀玉握着银票,眼神怔愣。
“你信我?”
“为何不信你?”晏清姝看向她,目光中不含半点虚假,“当年谢太傅讲丝路贸易往来时,只有你一人将他的问题都答上来了。你对数理和贸易的敏锐,远超所有人。那时你还说,将来要造一艘船,远赴新罗做生意,怎得这么快就忘了?”
“年少轻狂……”
“年少轻狂都是那些无能之人为自己找的借口,”晏清姝打断她的话,“你不是个榆木疙瘩,也并非见识浅薄,差的只有手腕与眼界,我信你,你也该信你自己,就像以往在学监的时候那般。”
这番话如春风般透进了江怀玉的心,她看着自己掌心的银票,慢慢地攥紧了。
*
入夜,薛平睿坐在书房里,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来人是位身高约摸七尺有余的男人,身上穿着夜行衣,头脸都被黑布包裹着,只有一双细长的眼睛露了出来。
他将匕首的刃尖插在薛平睿面前的桌案上,一脚踩着圆凳,眼神上下打量着身体紧绷的薛平睿。
“薛大人,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是带着笑的,但双眼却曾露出半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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