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些,司仓又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在他手下走过的王公贵族不知凡几,多少地方奏报的案件牵扯到的名门氏族,从未听说过有哪家不服的。由此可窥其手腕之高,非尔等可以想象。如今他给定了罪,那就算送至朝廷,天家也说不出半分不是。能笼络住这般能人放弃仕途入东宫的长公主能是什么良善人?”
他摇着头,满脸的心有戚戚:“反正我不信,我这人惜命,不爱趟这种要人命的浑水。”
刑场上热闹非凡,除了巽风和灵簌,还有各县的教谕、主簿、县尉、县丞。
教谕洋洋洒洒说了一大段,话里话外都是县里赋税和田产分配的事并没有错,而是遵从元狩帝登基时便定下的规矩:均富救偏!
何谓‘均富救偏’?
这就要牵扯到元狩帝登基时的八王之乱。
当时的皇帝是元狩帝的亲哥哥,其实很早之前元狩帝的父母便属意元狩帝登基为帝,但元* 狩帝一心要娶商户出身的方氏为正妻,惹恼了祖母也就是当时的皇太后,晏清姝入主东宫时的太皇太后。
于是她一拍板,让元狩帝的亲哥哥登了基。
但元狩帝的亲哥哥年幼时因着谢氏旁支出身的母亲常年领兵在外,而父亲又忙于朝政疏忽,以至于宫中嬷嬷惫懒,有两次生生将他的高热拖成了肺炎,以至于身体虚弱,要常年吃药。
他继位后并没有正妃,只宠幸过一位宫女,生下一个皇子,但皇子生下没多久他便病故了,太皇太后便命元狩帝登基,在登基的路上,遇到了八王叛乱。
八位藩王为夺帝位纷纷举兵造反,为了保供军需,纵容亲眷官吏侵占百姓田地,强征马匹、粮食、丝绢等等。
以至民不聊生。
因而在元狩帝登基后,为了稳定民生推行了‘均富救偏’的政策,富有的府县多交税,而受灾严重的府县少交税,但与此同时还实行了‘折税’政策,即参与劳务徭役的百姓可以免税。
但均富救偏的政策早在五年前晏清姝重整户部之后便不再实行了,因此教谕所言纯属诡辩,当然也有不将长公主放在眼里的意思。
坐在上首位的晏清姝神色平淡的听着,直到教谕吐沫四溅的说完了,她才施施然抬起眼皮扫了对方一眼,问道:“教谕避重就轻只谈佃权国策,却丝毫不提将九分田记成一亩地的事,是想掩盖什么吗?”
教谕闻言,拱手道:“丈量总有疏漏,且宁县多水,有些田地紧挨着溪流沟壑,便总有一部分不适宜耕种,因而整个宁县虽说看起来植被繁茂,实则土地贫瘠,民众困苦,每年丁粮不到五百石,而安化、合水方圆四百多里,每年丁粮能达十几万石,若将他们的负担转嫁到我们这样的贫县狭乡,那我们的百姓的还活不活了?”
此话一出,引得下面围观的不少人的附和。
教谕抹了抹眼泪,一副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模样,只是看向晏清姝时,那眼神颇有深意:“公主,臣知道您爱民,但‘均富救偏’乃是治国良策,若您一意孤行恐生民变啊!”
这句话看似谦卑,实则就是明晃晃的威胁。
台下这么多百姓,不少都是六县中人,如果长公主真的要辩驳教谕,强行让县官们充分划拨土地,审核赋税,只怕第一个冲上来的不是这群既得利益者,而是刑场下看热闹的百姓们。
更何况,马上就过年了,年后便是朝觐考核,就算长公主不顾虑,难道布政使范大人,府尹薛大人,宁州刺史博大人,庆州刺史廖大人不顾虑吗?
尤其是庆阳府下的两州刺史,那都是朝廷大人物推举出来的,必定要调入京都的,若是因着长公主一番话让他们朝觐出了岔子,只怕会引得所有氏族大家一同攻讦于她。
到那时,长公主当真还能安稳的坐在这里吗?
晏清姝忽得笑了。
远方传来一阵喧嚣,薛平睿骑马赶来,来不及等马停下,便翻身下马,提着衣摆快步来到晏清姝面前。
薛平睿气喘吁吁,想说话但气都没匀。
晏清姝知道他想说什么,但她懒得去听,也懒得去辩,而是扫了一眼薛平睿,问道:“薛大人以为,按照《大梁通典》和《田令》,各县的税收和佃权有没有问题?”
薛平睿看了一眼神色不善的教谕,又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晏清姝,心道糟糕。
长公主这是真的生气了。
可他又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此番回答不论结果是何,都等同于站队。
他面临的并不是一个是与非的问题,还是选择站在长公主的阵营,还是程氏阵营的问题!
他忽而想起黑衣人潜入的那一夜,从对方口中听到的那个故事。
如果那件事属实,晏清姝还有可能登得皇位吗?
晏清姝等了半刻钟也没等来薛平睿的一句话,心中略有失望。
她站起身,冷漠的扫了一眼薛平睿:“薛大人,您这府尹也就到此为止了。本宫能耐容你一次两次,却绝容不了你第三次。”
薛平睿一惊,还没来得及问出声,晏清姝便已经行至刑台边缘。
只见她从木箱中拿出一本账册,随意翻了翻,然后扬声道:“各位父老乡亲想必并不清楚庆阳府一年的丁税和田税有多少吧?”
百姓面面相觑,县官惶惶不安。
晏清姝随意找了一个中年汉子,温声细语道:“这位大叔,您能告诉本宫,您所在的村子有多少人,而您一户又需要交多少税吗?”
那位大叔战战兢兢,下意识看向县官,看到隐隐威胁的眼神,有些犹豫不敢答。
晏清姝笑了笑,看向大叔视线的落点,那群县官立刻转移视线,仿佛与己无关。
她抬了抬手,巽风立刻让人将那几名县官抓了起来,挨个跪在晏清姝面前。
“你们想干什么?”几人惊疑不定。
晏清姝扫了他们一眼,冷声道:“告诉本宫,方才是谁在威胁这位大叔?”
几人对视了一眼,不答。
晏清姝理了理自己的衣袖,一双凤眼宛若泼了墨,带着令人脊椎发冷的深邃神色:“马上过年了,本宫不欲见血,可若是你们非要让本宫不痛快,那本宫便只能破例了。”
说罢,她昂了昂下巴,只见一名麒麟卫手起刀落,方才还.逼.逼.叨叨的教谕立刻人头落地。
“本宫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是他!”其他幸存之人齐齐指着一个留着胡子,抖如糠筛的中年男人。
晏清姝笑意盈盈的用手中铁扇挑起对方的下巴:“原是安化县的县丞刘大人啊,听说你还是郑布的妹夫呢,真是失敬啊失敬。”
“不不不!臣错了!求殿下饶命!求殿下饶命!”
“你哪里错了?方才不还信誓旦旦的说佃权和税收没有一点问题吗?”
“不不不!有问题!有问题!”
刘琦念哪儿还有不明白的!就算是把钱吐出去他也无非是丢了官,日后何愁不能东山再起!但丢了命才是什么都没了!
于是,他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
这一下,场面一片哗然,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谁都不敢相信紧紧一个县丞,每年就能贪墨这么多的银子!
晏清姝侧过头,再次看向了那位被点名的大叔。
她的又换上了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说的话也温柔细语:“大叔,还是方才那个问题,您所在的村一共有多少户,每户又有多少税收啊?”
“三百户,每户男丁一年三两六钱,女丁和寡妇要少一些。田税是每亩一石,我们不用折丝绢,但……但草民知道安化县都是要折成丝绢交税的!”
晏清姝转过身,再次面对一众百姓,扬声道:“各位,庆阳府元狩二十四年,共有人丁九百四十七万余口,交纳丁税两千零一百一十四万余两白银,田税近一千万旦,你们均一下便知没人每亩应交多少税额,而你们实际交付给各县的税又有多少?”
“不管均富也好救偏也罢,庆阳府各县贪墨都是事实!”
“今日本宫站在这里,就是要让他们将贪墨的银子都吐出来!让这些从你们身上剥削而来的钱财再回到你们的身上!”
“想必各位前几日便看到本宫命人张榜召才,本宫只想告诉各位,本宫不允许自己的封地有如此欺上瞒下之辈!凡有志之士愿意应征者,本宫皆欢迎,通过考核之后便可补各县的缺。来年若是能做出一番利国利民的政绩,本宫定然上报朝廷,让各位能于更广阔的天地之中,施展属于自己的才华!”
晏清姝一拍手,一列麒麟卫搬着满箱金银珠宝走了上来。
“各位,本宫已命属官在各村按人丁分发贪墨的银钱,各位只需要如实登记自己家的人口数量,复核无误后,便可按人丁数拿钱。”
“好——”
台下一片欢呼,而旁边的三层茶舍却鸦雀无声。
过了好半晌,司仓才喃喃道:“殿下这是要培植自己的势力了。若真让她做起来,这庆阳府不说像当年的东宫铁桶一块吧,也差不离了。”
司户蹙眉:“庆阳是长安通往西北的要塞,卡在这个关口做大做强,只怕程氏不会愿意吧。”
司仓白了他一眼:“那是愿不愿意就能阻止的吗?你瞧瞧下面,若是长公主当真将这些钱都散出去,这群百姓会不向着她?你们可别忘了传出来的那块石碑‘白狐现世,姝安天下’!你们可瞧着吧,今日过后,这波流言就又要兴起了。”
*
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在县衙里回响,门口挤着不少正好奇的伸头往里瞧的百姓。
时不时有几个穿着缎面袄子的掌柜带着人抬着装满金银的箱子进来,再抬着各种各样的摆件、金银珠宝、字画等等离开。
每来一位掌柜,县衙门前的布告上就会填上一笔。
安化县辉满银楼的掌柜的愁眉苦脸的走进来,又喜气洋洋的走出去。
一位身着布甲的麒麟卫提笔在布告最下方又添了一行字,待他离开后,县衙外的百姓又拥着一位书生模样的后生一哄而上,凑到布告前左看右看。
“福子,这又写了啥?”一个揣着手、黝黑的脸上布满褶子的中年男人用胳膊肘抵了抵身边的年轻人。
被称为福子的年轻书生瞅了瞅布告新增的字样,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竟然是《女史葴图》!这可是东晋名家的顾恺之的名画!”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们不懂这些,只问:“值钱不?”
“这岂是金银可以衡量的?”福子面色激动的说到,“这幅画是珍品!珍品!嗨,说了您也不明白!”
旁边另一个人急不可耐的催促道:“你就说卖了多少两银子呗!前头那些个破罐罐都卖了一千多两,这画是不是也要一千多两啊?”
福子看了那人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无奈:“惠哥儿奶奶,一千两怕是连十分之一都买不到。”
“嚯——”
“这么贵啊?”
“不就是幅画吗?俺乖孙也会画!”
“那不一样,惠哥儿画的那是写意花鸟,比这简单。”
“那俺孙儿也厉害,会画画!全村儿就出了这么一个秀才!”
“是是是!惠哥儿厉害!”
周围观望的几个小厮仔细看了眼布告,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立刻掉头回去跟掌柜的报信了。
于是,没过多久,全县乃至府城的各大商行都得知了长公主正在卖六县县令的资产。
官商勾结,这群商户最清楚府邸有哪些珍贵物件,近乎有半数都他们送去打通关系的。
有的人有些犹豫,害怕这是长公主的圈套,用这些东西将他们炸出来,然后作为证据将他们拿了。但也有胆子大的,见前面有人用市价九折的价格买下了一些名贵古董画作,就心里痒痒,不肯放弃这个机会。
直到午时末的时候,安化县县衙外已经挤满了人。
院内简直变成了古玩市场,叫价声此起彼伏。
江怀玉敲了敲桌子,喊到:“各位!现银不够不要紧,长公主殿下知道经商之人不会握着大笔现银,所以,长公主殿下还给了各位另一条路。”
她唇角微勾,站在桌子上环视四周:“各位可以拿土地、工坊、粮食来换,以当前市价为准,折抵现银。”
话音一落,四下寂静无声,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有些能做主的当即便继续叫价,有些做不得主的便急匆匆的赶回去知会自家老板,看看拿个什么样的章程。
方哲康刚刚清理完旧账,正与商会会长罗泽平悠闲听戏。
他听着下面人的汇报,扯了扯嘴角:“她倒真是会做人。账目明晰,还利于民,谁也说不出一个错来。”
罗泽平疑惑道:“这样她不就一分钱也留不下?”
方哲康瞥了他一眼,冷笑:“你怎么就知道她一分钱也留不下?整个庆阳府有多少人你知道吗?各个县令府上搜出来多少你清楚吗?这里面弯弯绕绕多得很,她之前在东宫查了多少贪污案,但就整治户部那一次,所见识到的就比你我一生见到过的手段多。她想匿下银钱多的是方法,你我可能查都查不到。”
他敲了敲桌子,召来一个穿着灰布衣,侍从模样的男人,附耳交代了几句,然后道:“让他们动作快点,务必在日落前传得满城皆知。”
时间不等人,这些县官的财产除去留给其家眷的那部分,余下的只怕要卖个两三天。
算算时日,礼部也该派人来了,他总得传些话给那位听听,省得人富贵了,却忘了她在西北还有个恩人。
第29章 偷龙转凤
七辆紫绸棚三驾马车缓慢行驶在通往庆阳府庆城的路上。
打头的马车内坐着三位嬷嬷, 位于主位趾高气扬的那位便是太后的陪嫁嬷嬷——许嬷嬷。
她左手边坐着一位年近五十的康嬷嬷,面色有些犹豫,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思量着什么。
许嬷嬷瞥了她一眼, 神色带着些许轻蔑:“康妹妹可别忘了今日见到公主要说些什么, 你女儿可还在富春宫里呢, 咱们刚出宫那日陛下可又幸了两位,那身上的伤啊, 啧啧, 西北的战事惹得陛下不开心, 逮不到公主撒气, 便只能你们这群东宫旧臣替主子多担待了。”
说着,她抚了抚鬓间的发簪, 那是一枚单尾的掐丝小凤簪, 太后去大相国寺之前赐给许嬷嬷的, 其意义不言而喻。
许嬷嬷轻笑着道:“女子就该有女子的样子, 呆在后院老老实实相夫教子, 还当官,哼,真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康嬷嬷表面讷讷应声, 但心里是不服气的。
殿下未入东宫之前,许嬷嬷对她比谁都殷勤,只不过是眼瞧着殿下没有让她女儿入东宫而怀恨在心罢了。
膝下无男儿便将心细都放在女儿身上, 却眼见凑不到殿下跟前就转向了太后,在太后许诺她让子侄聘娶她女儿为正妻之后更是一颗心都投向了太后, 最后甚至背刺殿下,扣下东宫女官向太后投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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