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也知道,若你将此信打开,我与珍儿应是已经沉眠于天地之间。
孩子,不要为我和你娘的逝去而难过,也不要因为如今的困境而迷茫。你已经受过全大梁最好的教谕,没有人比你的眼界更加开阔,没有人比你的后盾更加坚实。
我已经为你铺好了前路的九十九步,如今只剩这最后一步,请你务必沉稳而坚定的走下去。
晏清姝合上信,早已泪眼婆娑。
她万万没想到,父皇竟为她筹谋至此。
在初闻自己并非太后亲子的时候,她心中是迷茫的。
无论太后对她好与不好,毕竟是陪伴了自己二十五年的人,不可能半点感情都无。
只是偶尔会因为她戒备的反应、厌恶的眼神而感到伤心。
如今,一切都有了解释。
只是,当年在坤宁宫确实死了一个孩童,那个孩子又是谁的呢?
第31章 信任
还有许多疑问尚未理清头绪, 但当下晏清姝最要紧的事,还是将羽化锻刀法带回去。
晏清姝将信收好,将余下的银票尽数交予霄云保管, 然后看向元衡:“衡叔, 你今后可有打算?”
“方才殿下既将奴当自己人, 定然听从殿下安排。”
那一双青白的眼瞳看着晏清姝,似是能看透人心一般。
晏清姝哑然失笑。
一位在宫廷中摸爬滚打, 一路成为皇帝心腹大太监的人, 早就练就一双慧眼, 他看人从来不用眼, 而是用心。
“衡叔,我也不与你打弯弯, 我原是被封慧敏太子, 但在登基之前被程氏拉下了马, 还扣押了我三百多名属官在宫中, 这些日后我会慢慢跟你说。如今我即将嫁与平威王世子裴凛为妻, 婚书已成,但萧关战事吃紧,暂时办不得婚礼。我住在平威王府上,身边除了八个心腹, 还没有能在外行走的自己人,尤其是生面孔。”晏清姝刻意加重了生面孔三个字。
元衡一听便懂得了她的意思,咧嘴一笑, 道:“殿下,此后元衡与章氏遗部, 便是您可以在外行走的自己人。”
说完,他站起身, 朝着晏清姝弯腰行礼。
晏清姝长舒一口气,此时便这般定了。
“我带您去取羽化刀法。”
门重新被推开,外面除了章天硕,还站着不少人,有年轻人也有老弱妇孺。
他们看向晏清姝三人的目光没有丝毫戒备,只有好奇。
衡叔扬声道:“以后,咱们便是长公主殿下的人了。”
众人并不诧异,接受良好的跪拜在长公主面前:“参见殿下!”
看着整齐划一的人群,晏清姝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感觉自己已经在造反的路上了。
她摇摇头,甩开脑海中的思绪,说了两句话,便跟随衡叔去了另一个地方。
那是一个山洞,深不见底,在这座山的北面,一行人爬了小半个时辰才抵达。
山上没有路,全靠着章天硕扶着衡叔在前面领着,才七拐八拐的抵达,若是其他人来,只怕早就在这山中迷了路。
山洞内黑黢黢的,带着一股子发霉的浮尘味道。
章天硕点燃墙壁上的几只火把,带着晏清姝三人沿着洞中岔路拐了几个弯,才忽得豁然开朗。
只见一处平整的地面上,围绕着天然形成的石柱摆放着上白只木箱子。
米白色的木箱上到处都是斑驳痕迹,一看便是存放在这里许久,已经受潮。
章天硕用随身的匕首撬开一个箱子,里面是用油纸紧密包裹的东西,大小不一,却摆放得整整齐齐。
章天硕解开一个狭长的纸包,露出里面的器物。
一件牛皮剑鞘包裹着的长刀。
晏清姝拔出刀,刀身不似现今常见的那般呈现亮银色,而是通体乌黑,借着火把的亮光,能在刀身晃动时,明显看见上面来回游动的花纹,宛若波光粼粼的水面一般。
“好刀!”晏清姝不由惊叹道。
章天硕解释:“这便是用羽化锻造法锻出的长刀,这种锻造法其实不止可以锻刀,还能锻匕首、枪头、铁鞭,只要是用铁的东西,皆可使用此法。用此法锻造出来的铁器,韧性与坚硬度都比现今常见的要高上许多。”
旁边的霄云和猎风已经忍不住上手试了试,几招下来,能听见整个山洞都在回响呼呼风声。
元衡从角落里翻出一方木盒递给晏清姝:“这里便是羽化锻造法。”
晏清姝摸着光滑的盒子,心中百感交集。
她真想问一问父皇,她究竟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让白治頲锻造了如此多的武器,还在朝廷众位大臣的眼皮子底下运到西北并藏匿了二十五年?
平威王知道吗?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平威王妃之死,与裴凛自那之后,刻意掩埋的身份与藏拙。
难不成这两者之间当真有关联?
这个问题暂时没有人能解答,她必须要回去问一问平威王!
清点完东西,晏清姝让衡叔将洞口再次封堵起来。
“衡叔,辛苦您再呆两日,待宫中来的人离开之后,我自会让人来接。”
她原先的计划要变一变了,如今有了这断刀法还有这批锻造好的刀枪剑戟,她能做到的事只会比原先计划的多得多。
*
夕阳沉入地平线之时,平威王裴述之才匆匆从军营赶回王府。
还没来得及去见礼部侍郎,便被霄云拦住,先去了一趟城隅院。
“殿下说什么?羽化锻造法?还有上万件刀枪?”裴述之瞪大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我思来想去,这些东西还是入平威军最为保险,所以王爷最好待宫中人离开后,立刻派信任之人前去将这批东西拉回来。”
裴述之激动得在原地转圈:“这批东西不留在平威军,全部送去萧关!如今打退突厥人才是最要紧的事,只要锻造法还在我们手里,想要锻造出更多都不是问题!只是这工匠和兵器坊……”
“还是在原来的地方,那里外围多瘴气,平日里不会有人去,且章氏遗部与衡叔都对那里熟悉,若是由他们来管,会比其他人更合适。”晏清姝提议道。
裴述之一拍脑袋,连声称是:“殿下说得没错,能守着秘密过二十多年,当是最牢靠的人选!就这么办!我后日,不!我明日一早就催薛平睿将盖过章的婚书送来,一拿到婚书立刻送这帮人走!我现在就去见礼部侍郎!”
说到这,他立刻转身就走,一秒钟也待不得。
刚行至门外,他便站住脚步,转过身看向晏清姝,眼神带着感激与认真:“殿下,宫中派来的人由臣一人应付足以,殿下只需做自己要做的事便好。”
说罢,他深深鞠了一躬,并在雪地中撩袍而跪,行了三拜九叩之大礼。
终于,这位随着父皇走过无数坎坷与波折的老臣,倒向了自己。
*
待裴述之离开后,红玉推门走了进来,附耳在晏清姝旁说了两句,晏清姝蹙眉沉思了半晌道:“让康嬷嬷入夜之后再来,小心一点,莫要引起注意。”
“是。”
完善过后,康嬷嬷在红玉的带领下,悄无声息的从城隅院东侧的抄手游廊来到了城隅斋前。
推门进去后,只见屏风后的桌案前,晏清姝正认真的写着什么。
对方见康嬷嬷过来,连忙放下手中的笔,让人看座。
“康嬷嬷瞧着瘦了许多。”晏清姝看着对方削瘦的脸颊,心中愧疚,“是因着我的缘故,才让敏儿遭受此番劫难,是我对不起您。”
“不不不!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康嬷嬷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连忙摆手。
她并非不知是非曲直之人,知道晏清姝在察觉到异样的时候,曾预留了后手,只可惜没想到许嬷嬷竟会临阵倒戈,站在了她们的对立面,给予了她们最致命的一击。
“奉嫣现今如何了?”晏清姝问。
康嬷嬷面色郁郁的摇了摇头:“不好,这十五日里,整个富春宫就像是人间炼狱一样,陛下他……他竟纵着太监和一群纨绔子弟折辱她们,已经死了好些人了,因着我还有用,太后没有将此事做绝,一直没让敏儿走出凤慈宫,可若是此番我未能达成目的,只怕奉嫣也难逃毒手。”
一群花儿年纪,饱读诗书的姑娘们,竟因着她遭受如此折磨与报复,令晏清姝心痛无比,放在双膝上的手不由得攥紧成拳。
“陛下呢?”晏清姝问。
康嬷嬷踟蹰片刻,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模样落在晏清姝眼中,便已是答案:“太后又给他喂药了是吗?”
“这……我现在到不了陛下近前,也不知道太后娘娘有没有故技重施,但陛下确实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也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攥紧的拳头有些疼,似乎是指甲扎进了肉里,晏清姝却没有松手,此时只有疼痛能让她保持理智。
“宫里那位要你做什么?”晏清姝看向康嬷嬷。
既然康嬷嬷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是将希望寄托在了自己身上,她绝不能让这位对她照顾有加的人失望。
康嬷嬷深吸一口气,有些忧虑的看向晏清姝,道:“太后希望我能取得您的信任,求您想办法去救被扣留的三百女官,好维持联络探听消息。”
这倒是在意料之外,晏清姝原先觉得依照太后的行事作风,应当是想尽办法离间她与平威王府,好坐收渔翁之利。不过维持联络倒也不失一种好方法,只是她又如何保证康嬷嬷传过来的一定就是真话呢?
“这次来的人里,有没有谁要留下,不随你们回宫?”
康嬷嬷诧异于晏清姝的敏锐,点头道:“礼教司的刘容刘掌教暂时不回去,她老家在敦煌,此番事了后,太后准她回家过年,她前日在驿站与驿夫闲聊时,还问过庆阳府的特产,想买些带回去。”
刘容……
晏清姝没听过这个名字,原先的掌教是东宫的人,想必是她离开后被太后提拔上来补缺的。
她的手指轻轻敲着桌案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过了半晌,室内的油灯又添了一次,晏清姝才道:“你这次回去后还跟以前一样,陛下那边如果能送人进去最好,送不了便罢了,日后我再想办法帮他拜托药性。”
康嬷嬷:“如果太后问起……”
“太后若问起,你便说成了,只是我疑心太重,反复询问了三四次属官的情况,也不知道是否真的取得信任。然后告诉她,听院里的人说,我近日收到了一块黄龙玉,之后就变得有些神神叨叨,整个庆阳府都在传,我并非太后亲子,而是元后方氏所出。”
“流言?”康嬷嬷诧异,“我一路从城门到王府,并未听闻什么流言。刘容那边怕是不太好糊弄。”
晏清姝:“你明日一早,找个理由拉着刘容出门,或者其他随行女官都可,直往东边的槐芳街去,哪里是本地商户聚集的地方,任何一间茶楼,你都能听到最完整的故事。”
任何一间茶楼?
康嬷嬷心中骇然:“怎得庆阳府的商户竟嚣张至此?敢传如此不实之言?”
晏清姝笑了笑,道:“不是他们嚣张,而是方氏商行的老板方哲康嚣张,他如今是西北商会的幕后掌事,西北的商贸几乎都掌握在他的手中,就连我,如今想要开拓市场都要靠‘骗’,他这是在威胁我,让我低头。”
她端起手边的茶碗,撇清茶碗中的浮沫,淡声道:“你尽管将自己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讲给太后听,她会信你的,至于三百属官的事我心里有数。康嬷嬷,有一点我希望你记住,我为属官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不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
得到肯定的答案,康嬷嬷松了一口气,心中悬着的巨石彻底落了地,千恩万谢的拜了拜,才道:“无论如何,只要敏儿无事,只要殿下心中还有敏儿便好!如此便好!”
油灯的光轻轻摇曳,噼啪的燃烧声小心翼翼地在城隅斋的内室回荡。
晏清姝抿了口茶,在宽大的衣袖遮蔽住面容的时候,眼眸中闪过一抹暗色。
康嬷嬷没有多留,关心了晏清姝几句便离开了。
临走前,晏清姝突然叫住她:“康嬷嬷,您见过我刚出生时的模样吗?”
康嬷嬷想了想,摇头道:“太后当年宝贝您宝贝得紧,谁都不让看,您的一切皆是由她亲自过手,直到您百天后,才带出来见人,我也是在那个时候才被提拔为您的奶嬷嬷,所以不曾见过您刚出生时的模样,这宫里只怕也没几个宫人见过。”
晏清姝点头:“我知道了,康嬷嬷一路辛苦,还是早些休息吧。”
“殿下也早些安歇,别累坏了身子。”
康嬷嬷离开时,碧玉刚跨进院子。她与对方见了礼然后匆匆擦肩而过,在踏上台阶前,她忍不住回头看了对方一眼,那身影瞧着受了许多,走路时的姿态也与过往大不相同了。
或许日复一日的挫折就是会让人变得面目全非吧。
她回过头推门走进屋里,将江怀玉整理好的查抄账册放在了桌案上,关心道:“殿下可还好?”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算是好还是不好。”晏清姝的双手轻轻搭在椅背上,眼神放空,“碧玉,这世间最易改变的东西,不是冰化成水,木燃成灰,而是人心。”
她用右手覆在心脏的位置,那里跳跃着蓬勃的生机,却也是二十五年来的沧桑沉淀。
“殿下不信康嬷嬷。”碧玉的语气肯定。
“我现在相信不了任何人,廖樊杰也好,章天仰也好,所有的人皆是因为有利益才会坚持,还有衡叔,我不了解他,但我知道,他能在那偏僻的山坳里坚持这么久,是因为他知道他只要走出去,就是个死。但父皇信任他,我便信任他* 。”
晏清姝揉了揉胀痛的额角,语气带着浓重的疲惫:“今日这账册先不看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是。”
碧玉合上屋门前,有些担忧的看了一眼晏清姝,她知道今日廖樊杰带来的消息对她冲击很大,她能一直忍到现在已然是极限了。
合上门,澜玉、霄云、猎风、灵簌、红玉都站在院子里,一见她出来,刚忙上前悄声询问:“如何?”
碧玉摇了摇头,道:“让殿下先歇歇吧,她太累了。”
“王爷那边怎么办?”猎风问。
澜玉道:“我去与王爷说,猎风和霄云跟我来,将今日所见所闻一一告知王爷,这批器物也只有王爷有能力运出去,只管交给王爷便是。”
“你们走吧。我和灵簌留下来守夜。”红玉道。
屋内,烛光晃动。
晏清姝关上书房的门,走到书房对面的另一间内室里,脱下衣袍将自己放倒在床上。
拔步床栏下的炕床被烧得很热,晏清姝抱紧被子,任由眼泪悄无声息的将绣满竹纹的被面晕染。
一滴一滴,就像从灵魂中推挤出的阴郁,在与肌肤紧贴的锦绣上汇聚成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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