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算计,程氏在算计她,也在算计自己。
程凤朝撩开墨黑色的衣袍,坐在了晏清玄的对面:“皇上近日忙于和谈,不知和谈结果如何?”
提到这件事,晏清玄就难掩心中愤懑,情绪又一瞬间的失控:“你们程氏一手遮天,此话该去问你大哥才是。”
对于晏清玄的冷嘲热讽,程凤朝并不在意,他的脸上依旧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仿佛对方讽刺的并不是自己,也不是与他相关的人。
“皇上,若是让清姝和亲去了突厥,平威王失了一大助力,贺兰山必定落入程氏的口袋,到那个时候,皇上再想亲政,只会难上加难。如今眼瞧着太后势力越来越大,朝廷尽六成官员皆倒戈程氏,皇上不怕吗?”
晏清玄嗤笑一声:“这又不是朕登基之后才有的,朕登基之前便已经如此了,要不是因为程家一呼百应的威势,朕也坐不上这个皇位。”
不对,不是的,是因为有皇姐他才能坐稳这个位置。
程凤朝笑意渐深:“皇上没发现,自从普惠禅师入宫后,太后见你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吗?而内阁一众宰相,六部官员,甚至大理寺卿等人都鲜少来问皇上的意见,而是直接越过皇上去了慈宁宫面见太后,皇上发出的每一份旨意,究竟有几份是皇上您的意思?包括平威军攻下贺兰山一带的战报,也是太后告知您,内阁却将消息捂得严实,防您就像防贼一样。”
这一番话,令晏清玄心绪再次高度起伏,覆在桌案上的手紧紧握成拳,微微颤抖。在程凤朝的眼里,这是被气得,可只有晏清玄自己知道,他在跟自己暴躁的另一面抗争,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被情绪牵着鼻子走。
他警惕地望着程凤朝,对方是他的伴读,自己对他太熟悉太了解。
他与程渃和太后都不同,他那双眼睛仿若能洞察人心,看透你内心最大的恐惧,跟谢敏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但他比谢敏更狠,也更无情。
他还记得幼时贪玩,为了让皇姐帮她瞒着,曾亲手抓了一只鸾莺送给皇姐,那只鸾莺特别漂亮,声音也好听,他想着皇姐一定高兴。
但是皇姐收下了,却在下一刻又将它放飞了。
他还记得皇姐当时告诉他,人这一生许多东西都能用金钱、名利、权势来得到,唯独这自由,是多少东西都换不来的。
不要轻易剥夺一个人的自由。
皇姐当时应了他,替他瞒着溜出宫的事,他高兴极了,临走时还答应给皇姐带桂花米糕吃。可他刚跨出宫门,就看见站在宫墙下等着他的程凤朝,而他的手中还握着一只鸾莺,与他送给皇姐的那只一模一样。
那只鸟已经没了气息。
当时的程凤朝依旧笑着,如沐春风,但晏清玄总觉得一股寒意从脚直蹿到头顶,整个人都呆立在原地,死死盯着它手中的那只鸾莺。
程凤朝走了过来,晏清玄的呼吸急促,他听见程凤朝如川流击石般清润的嗓音在耳畔回荡,说出的话却如妖魔低语。
“殿下,自由这种东西,是皇权的敌人,要不得。”
想到这些,晏清玄打了个冷颤,反倒找回了几分理智,他目光警惕的盯着程凤朝。
“你想说什么?”
“皇上还不明白吗?”程凤朝一双墨黑色的眼瞳,深深的望进晏清玄的内心,“太后找到了您的替代品,您很快就要被抛弃了,就像他们当初抛弃晏清姝一样。”
“荒谬!”晏清玄拔高了声音,以掩盖自己的慌乱。
程凤朝好整以暇的看着晏清玄:“陛下见过普慧禅师吗?”
晏清玄没吭声,他没见过。
太后回来之后,普慧禅师便一直住在先帝听经时的佛香阁内,那佛香阁太高了,他每每走到底下,都要仰头才能看到,却也只能看到一片金黄色的琉璃瓦屋顶,还有袅袅直上的香火。
“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见过,而且见过很多次。”程凤朝的声音缓慢而轻柔,像是在与旁人说一件很平淡的见闻一般,一件古老又常见的往事,“皇上应该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清姝尚且是东宫太子时,太后通过她清理了多少人?”
“您的两位侧妃,一位容氏,三位兄长因着平阳贪污按都被夺了在外的差事,调回了京城,父亲虽没有被牵连其中却也被圈禁在京都,平日里管着一众飞龙使,却也难捞什么油水。”
“另一位范氏,除了还保留着兵权外,还剩下什么?贬职的贬职,流放的流放,甚至连当家主母死了都只能一张草席裹之,连个灵堂都不敢开。”
程凤朝的话就像一柄温柔的刀,刺入时没有疼痛,却耐不住他不停地在肉中搅动。
“当年追随您的哪些人,不是连根拔起就是卷入户部的风暴之中死无葬身之地,所有的势力都被打散,您是登基了,可还有能用的人吗?”
晏清玄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程凤朝戳中了他一直不愿意去面对的事实,也掀起了他心中的滔天恨意。
他内心知道自己不应该怨恨皇姐,因为皇姐是为了他好,清理的人何止那些,更多的是太后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
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就是会恨,会厌恶,会将皇姐视做仇敌。
他太幼小了,勉强长出的羽翼也被折断,他的旧伤很难再生新骨。
“朝堂上的人不是忠心于晏清姝,便是忠心于程氏,而晏清姝走后,她的三百女官带不走,她的心腹带不走,她所经营下来的一切除了一个麒麟卫,还有什么被留了下来?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程凤朝有节奏的敲击着桌面,整个宫室里回荡的都是着规律的咚咚声。
他单手解开腰间的荷包,将里面的剩余的香粉都倒进了桌子上的博山炉里:“他们都被程氏给绞死了,留出的空位都填补上了程氏的人,您每日坐在龙椅上俯瞰着御阶下的朝臣们,您就不恐慌吗?就不怕他们那一日烦了、厌了、直接一个箭步登上御阶,将您从龙椅上拉下来吗?”
香气弥漫在大殿里,桌面敲击的声音规律极了,就像敲在晏清玄的心脏上。
咚咚。
咚咚。
晏清玄感觉程凤朝的声音似乎缥缈了起来,越来越不真实。
“皇上,那三百属官如今也要保不住了,太后纵容您折辱她们,拿她们发泄,就是在断您最后的路。她一定不会原谅你的,她会成为太后手中最尖锐的刀,给你最后的致命一击。”
“你这* 是危言耸听!朕是父皇唯一的儿子!只有朕能坐在龙椅上!”晏清玄在挣扎。
“是吗?”程凤朝依旧敲着桌面,神色平淡,声音轻柔而缓和,“可若是普惠禅师是陛下的儿子呢?您见过他的那双眼吗?跟陛下一模一样。”
“不可能!”晏清玄嚯得一下站起身,死死瞪着程凤朝,试图从他的面容上来辨别此话的真假。
“太后当年生下的是个皇子,为了报复方氏才送了出去,然后夺了章氏的女儿,将其与元后方氏的女儿调换,再利用方氏的女儿为自己铺路。”
“皇上,若是这皇位还有其他人选,一位学识渊博且声名远播,一位在朝政中毫无建树,只能以来外戚,您是朝臣您会选择谁?”
“这朝堂不是只有贪官污吏,只有程氏,还有忠于先帝,想要报效朝廷的清官,还有一个谢敏。”
“皇上,您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咚。
香气弥漫浸透了屋中的每一处陈设,也灼烧掉了晏清玄最后的挣扎。
第53章 差池
程凤朝一语击中了晏清玄最害怕的东西, 他击碎了晏清玄所有的依仗,打破了他的有恃无恐。
但晏清玄也不想被程凤朝牵着鼻子走,他冷眼看着程凤朝:“他是个和尚。”
“和尚又如何?只要他名声在外, 恢复他的身份便不是难事。今日元宵宴, 只要您开口答应了突厥人求亲的要求, 他们将晏清姝顺利送走,然后将贺兰山再送回突厥人的手中, 即便不是全部, 只送回去一半, 也足以激起民愤, 文人墨客的笔便是杀人的刀,届时被夺了妻子的裴凛再窝囊, 也不会忍下这口气。”
程凤朝在桌面上划出几个圈:“西北的灵武军、宁夏卫、平威军, 为这一仗死了多少人, 他们会不怨?稍微找人煽动一下, 定然发生哗变, 就算平威王再弹压也没用,只要有哗变,朝廷就能借此问罪,可问罪之后呢?百姓只会更加觉得朝廷有错。当民愤压不下去的时候该怎么办?”
程凤朝看向晏清玄, 目光深如寒潭:“皇上,您告诉臣,等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 该怎么做?”
晏清玄浑身一个激灵,他听出了程凤朝的言外之意。
等民心丧失, 民愤无法弹压的时候,就需要有人出来顶罪。
不是宰相, 也不会是太后,只会是他!
皇权之威仪固然会因此被动摇,但新皇是百姓们都颇为爱戴信任的普慧禅师。
只需要编造一个合适的理由,比如命中有劫难,要在寺庙中静心祈福,再结合普惠这些年所行的善事,百姓定然会坦然接受这样的皇权更迭,说不准还会让皇室的声望更上一层楼。
他几乎能预见到百姓会说什么。
“瞧,那是佛祖选中的人,是天底下最大的善人,他一定会爱戴百姓,为天下造福!”
没有人会在乎他有何下场,因为他已经成为史书里,胸无点墨、孤注一掷、心狠手辣的暴君。
不……不……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晏清玄狠狠捶向桌面,震得灯烛都在震颤。他站起身,甩开衣袖,看着这满室的金银珠宝,这皆是天下人对他的朝贡!
他才是天之骄子,他才是天下正统!
“哈哈哈哈!”晏清玄突然狂笑了起来。
“什么声望!什么民心!天下百姓皆为蝼蚁!朕说他们要死,他们就必须去死!众望所归?那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借着佛祖的神威狐假虎威罢了!朕只需要斩几个贪官污吏,查抄几个侯爵府邸,散出点金银,免一季赋税,这天下的百姓就会跪拜在朕的面前,对朕感恩戴德!”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什么狗屁民之所向!不过是朕给的利益不够多罢了!只要程氏没了,只要太后死了!这天下还不是朕说了算!一群没读过书的蝼蚁懂个屁!”
看着太子癫狂又轻蔑的模样,程凤朝敲击在桌面上的手终于停了。
他将解药含在嘴里,借着茶水吞入腹中。宽大的袖摆下,他低低笑着,心中畅快。
当年谢敏让他选一人伴读时,他没有选晏清姝,而是主动选择了晏清玄,因为他早就看穿这个人了,这天下没有比他更愚蠢又满含野心的人。
即便心中还含有对晏清姝的敬重与爱慕又如何,香料会让他像元狩帝一样乖乖听话。
程凤朝的一生从来没有被迫过,无论是成为程家的养子,还是拜师谢敏;无论是虽谢敏进京,还是成为晏清玄的伴读;无论是为太后培养莲花杀手,还是去往夏绥;无论是将莲花印记的事捅给晏清姝,还是如今站在晏清玄的面前。
他的文弱,他的摇摆不定与委曲求全,都是为了博晏清姝的好感,他想要晏清姝这个人,想要折了她的双翼束缚在金丝笼里,就需要先准备好最美味的诱饵。
晏清姝缺爱,他就给她爱。
他从来都不是被人推着走的,所有的路,都是他自己选择的。
他想要的一切,都会凭着自己的手段去夺。
在程凤朝的一生里,从来都没有什么无可奈何,只有他焚花入骨、火化为龙[1]。
他转动着手中的扳指,上面雕刻着六瓣莲花。
这是他一手做大的杀手组织,原是来自章天仰,可那人心思不活泛,除了复仇对什么都不屑一顾,如此好的兵器,只拿来报复当年参与之人多大材小用啊。
他望着晏清玄,脸上的笑容愈演愈烈,隔开清冷淡泊的面纱,此刻只余野心勃勃。
“皇上,当年臣选择追随您,便是最看好您,这全天下,没人比您更合适这个位置。”
晏清玄撇过眼看着他,嗤笑道:“说了这么多,也不过就是些好听话罢了,你想让朕夺权,可朕也得有人能用,你来说了这么多,不过就是想合作,你能给朕什么?”
程凤朝站起身,撩起衣袍屈膝跪地:“臣,唯皇上马首之瞻!”
晏清玄扫向窗外,那里依旧暗影婆娑,他指着窗户,意味不明:“包括他们?”
“包括他们。”程凤朝的声音很低,“保证今夜宴后,世上再无人能挡皇上的路。”
“好!”晏清玄抚掌大笑,“你想要朕给你什么?”
“臣所求不多,唯晏清姝一人足矣。”
晏清玄没有应声,他垂眸看着跪在他脚边的程凤朝,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却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不信程凤朝这样的人会为了一个女人做出如此大的牺牲与谋划。
但不要紧,他拿皇姐做障眼法也好,还是真心为了她也罢,如今他手握筹码,先夺了权,杀了挡路的人,日后这柄刀是用是折,还不是他自己说了算!
晏清玄的眸中泛着狠戾。
“陛下!”殿门被敲响。
晏清玄死死盯着那扇门,仿若门外是他的仇人一般。
“陛下?”元山试探着敲了敲门。
“说!”晏清玄的声音带着戾气。
元山不明所以,但多年来在晏清玄身侧服侍,让他从这个字从听出了晏清玄的心情并不好。
他连忙道:“太后和长公主已经准备好,陛下可以入席了。”
晏清玄眯了眯眼,他走过去拉开地殿门,垂眸盯着元山,冷声道:“朕知道了。”
元山低着头,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他不知道晏清玄什么表情,但他能感觉到一种寒凉的杀意。
“元山。”
“奴才在。”
“你入宫多久了?”
“二十四年。”
“那便是在母后封后之后才入的宫。”
元山不知道陛下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但危机感让他老老实实回答:“是,当时奴才还只是个小黄门,幸得陛下垂怜抬爱,才能入得内务司。奴才一直感恩戴德,唯陛下马首是瞻。”
“是吗?可你特别受母后喜欢,在内务司节节高升,皆是托了母后的福。”
元山陡然一个激灵,他总觉得陛下话里有话。
他连忙将腰弯得更深,诚惶诚恐道:“奴才感恩太后娘娘抬爱,但对陛下绝对忠心耿耿,若没有陛下的施恩,奴才哪里有机会得太后娘娘青眼,奴才心中始终牢记着陛下的恩情!”
晏清玄笑了:“那便好,希望到了地府黄泉,也能对朕这般忠心。”
他抬步往殿外而去,将身后沉闷的‘噗嗤’声,甩在浓重的夜色里。
他行至宫门,看着垂首站在那里的元禄,这人是他小时候从敬事房领回来的,刚刚入宫,像只受惊了的鹿,如今竟也变得沉稳起来。
“从今以后,你便是这宫里的总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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