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经历生死之后想过自己的日子实属正常,琢玉没什么好怪罪的。
“那便好,记得立长生碑,供长明灯。”晏清姝神色有些低落。
东宫的属官大多数都是穷苦出身,还有一些是被抛弃在幼安堂里的孤儿。当年她招募属官之时,各大世家皆不看好她,也认为女子当在后宅安分守己,而不是在外抛头露面。
因而晏清姝手下的人,几乎都是她和澜玉手把手教出来的。
她甫一倒台,不过一个月,便折了近三成,她如何不痛心。
见晏清姝神色不太好,澜玉拉着碧玉,对其余几人轻声说到:“我们先出去吧,让世子与殿下说说话。”
待八人鱼贯而出,裴凛又重新坐在了晏清姝的窗边。
晏清姝在他的帮助下坐了起来,轻轻握住他的手,语速很慢的说道:“抱歉,吓到你了。”
“以后不要挡着我面前,我没那么容易受伤。”裴凛道,“老头子都说我皮糙肉厚的很,不用练都是钢筋铁骨、刀枪不入,哪儿像你……”
晏清姝忍不住笑了出来。
裴凛直勾勾的看着她:“晏清姝,庆阳还等着你去改变呢,你才将佃权收回来,可不能就这样半途而废,百姓需要你……”他张了张口,还是没有说出后半句。
“就只有庆阳百姓在等着我,需要我吗?”晏清姝望着他,“裴世子难道就不需要我了吗?”
裴凛定定的望着她,然后伸出手,克制着自己的力气温柔的拥住晏清姝:“我也需要你,你别再吓我了好吗?无论什么时候,都不需要你替我去挡灾,而我也会努力的活下去,我们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晏清姝其实很想打趣裴凛,但是她感受到温热的泪水落在了她的脖颈上,顺着脖颈一路向下流淌。
她再说不出任何开玩笑的话,只能抬起手,轻轻搭在裴凛的背上,任由此时的寂静与温情,无声的在室内蔓延开来。
沉默了许久,沉默到晏清姝肩膀都有些酸胀,她忍不住轻轻唤了裴凛的姓名,却只得平稳的呼吸声回应。
裴凛睡着了,就倚靠在晏清姝的肩膀上,静静的睡了过去。
晏清姝轻轻挪动身体,让出了一个位置,让裴凛顺着她的肩膀滑倒在床铺上,然后有节奏的敲了敲床架,便见红玉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
“帮我把他的腿放床上。”晏清姝轻声道。
红玉将裴凛的鞋脱了,然后将他的双腿搬上床,又抖开了一床被子盖上。
做完这些事,她深深的看了晏清姝一眼,才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晏清姝低头望着裴凛,他的脸色泛黄,唇上没有半点血色,削瘦的脸颊上,颧骨微微突着,像两座小山。眼睛下方一抹青黑,像是被人用毛笔画上去似的,下巴上的青色胡茬冒出了尖尖,整个人瞧着都是一股子青里透灰、疲累过度。
晏清姝在他身侧躺下,听着他平稳的呼吸,抚摸着他规律的心跳,于他耳畔轻声道:“裴凛,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无论生老病死、天灾人祸,无论我在哪儿,我走向何方,你都会陪着我的,对吗?”
她勾起裴凛身侧的手,将自己与他十指相扣:“我没有亲人了,我只有你了。”
说完这些,晏清姝忍不住笑了笑,她竟然对一个只认识一个月的人说,我只有你了。
若是放在以往,她根本不会对任何人表达出这般情绪,她一直都是积极向上的,以热情的姿态拥抱每一天。
可现在,她觉得孤独。
父母已逝,养父不知为何会任她李代桃僵,养母视她为仇人,将她培养成手中的一柄刀,用完便丢开。
弟弟小时候很可爱,可越长大越阴晴不定,也越与她疏远。
而程凤朝,晏清姝摸不清他在想什么,经过元宵夜宴的宫变,她觉得她看不清程凤朝,甚至觉得,以往对他的认知都只是对方表现出来的假象。
而现在的他,才是最真实的他。
回首人生二十五载,她竟找不出一个真心对自己的亲人。
现在的她只有裴凛了,四玉和霄云他们终将要嫁人娶妻,每一个人都会离她而去,她只剩裴凛了,只有裴凛了。
积攒起来的精神被耗光,晏清姝的眼皮忍不住打架,她紧紧握住裴凛的手,然后合上眼沉沉睡去。
在她因沉睡而松开手的一瞬间,裴凛猛得睁开双眼,下意识攥紧了手,直到感受到晏清姝均匀的呼吸,和温热的手掌后,他才长舒一口气。
多日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裴凛侧过身子,将晏清姝搂在怀里,陷入无灾无难的安稳梦乡。
第57章 知临
待晏清姝伤愈已经是三月三, 锦绣街的招商早已经做完,商铺纷纷在这一日挂牌开启,但其中最显眼的, 当属四层高的解语楼。
苏繁鹰摇着扇子坐在四楼临街的位置, 望着络绎不绝的宾客, 乐开了花。
今日是春日宴,也是为晏清姝开办的洗尘宴, 柚子水泼得满屋子都是, 红玉与巽风他们拼酒, 喝翻了一干男人, 只有阿史那乘风还端正的坐着,只是目光略有呆滞。
“要我说, 程凤朝他就没安好心!什么方哲康, 什么程太后, 全是他的棋子!你们瞧, 这太后一瘫, 他就迫不及待的清算程氏,还给自己搞了个什么摄政王!不过就是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所以坐不得那个位置,便想着做背后的皇帝!我呸!”
“就是!那日在海昌院, 冠冕堂皇的说什么要杀裴凛,他明明刀刀都冲着殿下去的!他定然早就想杀殿下,只是因着有裴世子这么个武功高强的人在, 得不了手,才想掰扯什么往日情愫, 说什么帮殿下,都是鬼扯!全都是骗人的谎话!”
“可不是!他就是个人面兽心的乱臣贼子!世子, 你说我们说得对不对!”灵簌显然已经大舌头了,拉着裴凛想让他加入对程凤朝的声讨大军。
裴凛嫌弃的站起来,拉着晏清姝避开,坐在了苏繁鹰的身边。
能下地后,晏清姝曾与苏繁鹰有过一次深入交谈,她彻底明白了对方的来历,也摸清楚了对方最大的底牌。
“皇宫不是个好地方。”这是苏繁鹰见她之后的第一句话。
这是针对元狩帝的,晏清姝能感觉到。
那天,苏繁鹰讲了个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讲了一个几千年后的人,如何来到这个时代,又如何在身边人的算计下一次次死去,却又一次次抱有期待,直到第三次死亡后,便再也没有了继续拥抱这个时代的勇气。
“我曾壮志酬筹,想要改变这个世界,可我发现我一个人的力量着实渺小,就像投入海里的石子,连涟漪都被浪打翻,留不得半点痕迹。”
“后来,我就安慰自己,凡事总要有人做,变法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我先踏出第一步,有了脚印,自然就会有人踏出第二步,等走的人多了,这路自然也就出来了。”
“于是,我每一次在她人身体里重生,都会坚定不移的继续走我的坚持的路,可我没想到,你父亲竟会如此狠心。”
“裴凛是我第二世与元狩帝诞下的孩子,是宫中夭折的三皇子。”
“我生下他的时候身体很虚弱,裴述之将此事告知了元狩帝,我本想着他或许会接我回去,但没想到,等来的却只有杀手。”
“那时我便知道,我帮他开辟安西,打通了去往西番三十六国的路,让他不安了,可我一无所知,还让他开办女学,提倡男女平等的言论,我以为我与他是平等的,但殊不知,是我挡了他的路。”
“可即便我死在坤宁宫里,我依然不想放弃,来到庆阳后,我问裴述之,可愿意让我在西北一试,他同意了。”
“后来,我在庆阳做了很多事,但我也吸取了教训,没有明面上大肆倡导改变,只是在法律上予以一些轻微的变革,比如寡妇可以与男丁分得同样大小的土地,未嫁女可以不算税收,绣坊、布坊、车船坊皆招收女工。”
“可就是这样,他也容不得我。终于在裴凛十岁那年,一把大火……”
说到这里,苏繁鹰闭了闭眼,似乎想要将往日的这份苦果悉数压下。
“其实我不明白,他为何后来又扶你做太子,他明明不赞同我的一切想法,却偏偏要立一位女太子。那时候我在庆阳,在梦溪楼上椅窗遥望长安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想,他对我会不会有那么一丝丝的愧疚与怀念,是不是想要弥补,所以才……算了,往事浮华如烟雨,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说到这里苏繁鹰深吸了一口气,将诸多思绪抛弃,改换口吻,认真的对晏清姝说道:“殿下尽可放心,不会有人认出裴凛,因为他长得并不像元狩帝,更不像方问珍。他就是平威王的孩子,是平威王将他养大成人,他就是平威王世子,是裴凛,是狼川将军,是这西北未来的英雄。”
“殿下,虽然裴凛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他的妻子对他可以一心一意、以他为天地,但我也是个女人,我深知女人与男人之间的差异,也深知独立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有多重要。”
“我不奢求您能无条件的爱着他,我只希望您在抽身离去的时候,告诉他,拥抱他,不要欺瞒他。”
说这些话的时候,苏繁鹰整个人都是平和的。
遥想在苏繁鹰骑马闯入宫禁时,毫不犹豫的射出的那一箭。
晏清姝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这个人明明有反击的实力,却偏偏安心待在偏远的西北,隐姓埋名十几年。
因为她是不可一世的女将军,是她替父皇打通了安西四镇,打通了通往西番三十六国的路。
她的足智多谋、骁勇善战是用在敌人身上的,而不是用在深深宫禁之中。
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困于囚笼。
她回到西北,回到庆阳,成为裴凛的师傅,将裴凛教成了与她一般的人物。
堂内突然一阵哄堂大笑,将晏清姝的思绪拉了回来。
只见苏繁鹰正拿着扇子,倚靠在窗前,冲着楼下的薛平睿道:“薛大人!有空来坐坐呀,这锦绣街以后的平安,可还得仰仗薛大人呢!”
楼下纯属路过,打算去新开的布坊裁衣服的薛平睿仰头看去,正对上晏清姝平静的双眼,讪讪一笑,快步逃离了现场。
“平威王府揭竿,范家父子俩早跑去了岭南,这薛平睿倒是一点动静都没,还挺能沉得住气。”苏繁鹰轻轻摇着扇子,似笑非笑的目送着薛平睿狼狈逃跑的背影。
晏清姝神色复杂的看着苏繁鹰,苏老板真的越来越像老.鸨了。
若不是在鸿胪殿亲眼见过她射出的那一箭,见过她驰马纵横,晏清姝当真无法将此时的她与那位女将军联系在一起。
又一番笑声传过来,晏清姝偏头看去,竟是华昌勇华将军领着一众卫尉过来了,似乎是喝高了,正红着脸嚷嚷着要与裴凛拼酒。
结果话刚出口,就被随后而来的裴述之一脚踹在了屁股上。
“滚犊子!今日三月三,燕尔新婚明烛夜,喝醉还了得!”
这番话自是引得哄堂大笑,裴凛和晏清姝都被闹了个大红脸,这群兵痞子喝醉之后简直没脸没皮!
苏繁鹰翻了个白眼,拿扇子摇摇指着他们,笑着斥骂道:“差不多得了,殿下的玩笑也是你们能开得?”
裴述之一听音就知道苏繁鹰有些恼了,仔细想想倒也是,平日里在军营开个荤话玩笑也没什么问题,但在殿下面前还是收敛的好。
太过玩笑反而落了威仪,对殿下日后立威有影响。
这么一想,裴述之一拍桌子道:“在苏老板的地界就得听苏老板的话!否则下次可就没得好酒好菜了!咱们既已揭竿,日后定然以长公主殿下为尊,臣在此敬殿下一杯,愿殿下能逢雨发枝,遇火化龙!”
晏清姝站起身,回了裴述之一杯酒,公主府属官也随了一杯,算是众得其乐。
这时,裴凛站了起来,拉住晏清姝说到:“天色不早,你刚刚大病初愈,还是要早点歇息。”
“裴凛?”晏清姝有些诧异。她的伤早就好了,昨日裴凛还与她分享自己埋在竹林里的桃花酿,怎么今日就又‘大病初愈’了?
不过观裴凛的神色似乎有些紧绷,难不成是因为那几句玩笑话?
虽然她确实觉得有些尴尬,但今日三月三,众人齐乐,倒也不至于真的为此事生气。
直到两人出了解语楼,骑上马消失在街角,苏繁鹰才收回视线,轻叹一声:“臭小子,就知道没安好心思,也不知道殿下今夜吃不吃得消。”
另一边的裴述之算是半醒了酒,有些怔愣的问道:“这是生气了?”
“不至于,不过你以后说话也得顾着点,殿下毕竟是要做……”华昌勇指了指天上。
裴述之轻嘶了一声,摸了摸脑袋道:“今日确实有些得意忘形了。”
华昌勇凑到他身侧,笑嘻嘻的道:“王爷,这回跟突厥这一战,加上宁夏卫哗变,咱们灵武军可损失惨重,这缴获了不少好东西,还有你那兵器坊的新式弩炮……嘿嘿……您看,是不是可以分咱们灵武军一点?”
“哎!华昌勇,你这可不厚道!”一旁的鸣沙卫指挥使不乐意了,“你们灵武军冲在前面,咱们鸣沙卫也没吃闲饭啊,贺兰山一战可都是鸣沙卫与狼川铁骑出的主力,这新式弩炮怎么也得有我们的份!”
两人这一开腔,其余的一众卫尉、指挥使纷纷拥了上来,七嘴八舌的数着他们的战功,总而言之就是要分兵器坊出的新弩炮。
他们在萧关的时候可都亲眼瞧见了,那弩炮,无论是射程还是杀伤力,都远比现在的弓弩要抢上百倍。
裴述之被一群人围在中间,问得汗流浃背,真是答应了这个得罪那个,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倚靠在窗边的苏繁鹰用团扇遮住了脸上的笑意,心道:这算什么好东西,等年后让他们瞧瞧神臂弩,那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突火枪研究出来,那可称得上世界第一把发射子弹的突击步枪。
苏繁鹰笑意盈盈的遥望着锦绣街的热闹繁华,第三次重生之后,她第一次对这个时代有了期待。
*
王府里,晏清姝几乎是被裴凛扛着回了城隅院正屋,还好府上的丫头小厮都被王妃召集去了北苑养鸡鸭鹅,否则晏清姝怕是面子全都丢尽了。
被裴凛掼到拔步床上时,晏清姝撑着床面面色不太好,主要是裴凛的肩膀太硬了,顶得她胃疼。
正要说什么,就见裴凛已经将外袍甩到了屏风上,漆黑的双眼瞬也不瞬的盯着他,仿佛一匹正要捕食的饿狼。
“你……”
晏清姝的话刚开头,就被裴凛悉数咽下。
头上的发簪被一一拔出,散落的黑发铺撒在锦被之上。
裂帛声刺激着裴凛的神经,让他忍不住进一步,更进一步。
他原本没想到这些的,这段时日他将晏清姝当做了瓷娃娃,生怕她有个好歹,自是将所有绮念都压在心底。
可压得很了,总会有爆发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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