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记录的史官停下笔,看向陛下的眼神带着询问。
晏清玄没说话,他不敢说话!
这是多么大胆的言论!就连他的父皇都不敢口出如此狂言!
程渃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向裴凛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
清河伯其实有些心动,他主管贩马与养马,若是能将贺兰山拿下,他获得的利益将会是巨大的!
但他人微言轻,不敢出声,只能看向陛下。
“陛下,您觉得呢?”清河伯的语气隐隐有些期待。
晏清玄咽了咽口水,目光希翼的看向谢敏:“太傅觉得呢?”
谢敏理了理袖口,神色甚是愉悦,看向裴凛的目光带着难以掩饰的欣赏。
他没有肯定或者否定裴凛的话,只告诉史官一句:“将裴世子的话悉数记下!”
*
这场谈判无疾而终,突厥使臣几乎是气急败坏的离开了昭仁殿。
“无知小儿!你可知道这场谈判已经僵持了两日,本来今日便可谈成,被你这般一搅和,全完了!”程渃气哼哼的指着裴凛斥骂,但裴凛压根儿懒得理他,拉住一个小太监询问了去往秀仁宫的路,便一撩衣袍,快步顺阶而下。
“无礼至极!简直无礼至极!”
裴凛刚行至昭仁殿拐角处,便遇到了被小太监从侧门斜坡推出来的谢敏。
他并不想跟此人搭话,便拱了拱手,脚步没停。
然而谢敏却叫住了他。
“裴世子留步。”
裴凛脚步顿住,转过身看向一袭紫色官袍的谢敏,有些警惕的问道:“谢太傅可是有事?”
裴凛的神色变化自然逃不过谢敏的双眼,他笑了笑,说道:“不知公主在庆阳府的这些时日可还安好?”
裴凛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晏清姝之前的交代仍旧萦绕在他的脑海。
“很好。”
谢敏笑言:“好就行,公主不是个心高气傲之人,她最是随遇而安,也最能稳定自己的情绪,她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她什么都在意,因为在意的太多,就顾虑太多,若是她当年愿意舍弃东宫三百属官,今日的皇位必是她来做。”
“可这样的话,她坐不稳,没人会愿意追随一个背信弃义的主君。”裴凛面色平静的看着谢敏,“她是晏清姝,是最最心软的晏清姝,绝不会与别人之前先背叛。”
“好好好。”谢敏连道三个好字,脸上的笑意真诚不少,“谢某行动不便,恐无法拜见殿下,劳烦世子转告殿下,当日谢某答应之事已然办到,请殿下莫要忘了离宫前,答应谢某的事。”
裴凛不明白他在打什么哑谜,但关于晏清姝的秘密他也不会从别人口中探究,只应了一声,便转身要走。
“裴世子!”谢敏道,“不知裴世子可认识狼川将军?”
裴凛的步伐再次停下,但这次他没有回头,只侧过脸,阳光从天顶上照射下来,却只照亮了他的半张脸。
“谢太傅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好奇。”
“单单只是好奇?”裴凛不信,“太傅不妨有话直说。”
谢敏便笑一声:“谢某只是觉得,如果今日狼川将军在,突厥人定然会畏惧三分,这谈判自然也就容易许多。”
初春的正午,天上的日头格外的浓烈,苑中的树木已经有了抽芽的迹象。
微暖的风拨弄着廊下的大红灯笼,似是一个调皮的孩子,在试探着,试探着……
过了很久,就在谢敏以为裴凛不会回答的时候,半个身子站在殿边阴影下的裴凛突然开口道:“他不会来的,他属于无边的战场,不属于人心的角斗。”
太阳照化了苑中最后一片雪,所有的新芽正欲破土而出。
谢敏目送着裴凛离开,直到谢英被太监引路而来,握上他轮椅的把手,谢敏才从恍然中扯回思绪。
“兄长在看谁?”
谢敏道:“一个注定成为英雄的人。”
谢英皱了皱眉头,没明白他哥哥又在打什么哑谜。
谢敏偏过头,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谢英低声道:“已经送去,太后大发雷霆。”
“嗯,如今的朝局,如弦在箭,突厥人在贺兰山被占之后就突然派使臣朝贺,怕是不单单是想要回土地那么简单。”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已然是一片肃杀之意,“椽子已经递交到殿下的手中,希望殿下莫要让谢某失望。”
第50章 椽子
待裴凛抵达秀仁宫, 正逢一个嬷嬷领着一众宫女从宫门出来。
领头的嬷嬷并不认得裴凛,但能入后宫之人皆非富即贵,当即停下令众位宫女行了礼, 才垂首离去。
裴凛推开门走了进去, 只见一身着宫装的姑娘背对着他站在园中, 抬头看着那株只剩枯枝的枣树。
听到推门声,那姑娘转过身来, 一袭华丽宫装于阳光下映出斑斓色彩。
晏清姝素来是清雅的打扮, 连发簪都用的是简洁明了的样式, 裴凛倒是第一次瞧见她穿宫装的模样。
那身绛紫色的衣料用金银双线绣着一簇簇艳丽的牡丹, 期间用红、紫双色绣线给予了花瓣饱满的颜色,宽大的袖袍上是顺臂而下的层叠牡丹花, 各个含苞待放, 栩栩如生。
描眉画眼, 檀点红唇, 配上一定纯金的牡丹花冠, 左右各搭一只振翅欲飞的金凤,那金凤口衔翠珠,珠下又垂着五条黄豆大小的珍珠链子,各个圆润饱满泛着紫粉的彩色。
裴凛看了她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晏清姝被他盯得时间有些久, 有些不自在的抚了抚鬓发上的金步摇,问道:“好看吗?”
裴凛掐了掐自己的虎口才勉强醒了神,有些磕巴的说到:“好看……好看。”
晏清姝脸上绽开一抹灿烂笑容, 走过去拉住裴凛的手往屋里走,边走边道:“宫里还送来了你的衣衫, 去换上吧,待日暮时分便要去参加宫宴了。”
等进了屋子, 晏清姝才松开裴凛的手,将放在拖盘的衣衫抖开,递给对方。
“晏清玄可跟你说什么了?”她问。
裴凛解下外袍,接过晏清姝的递来的绛紫色衣袍,轻轻一甩便披在了身上。
“突厥使臣早几日便已经抵京,正与朝廷商谈贺兰山的归属。”说到这里,裴凛不屑一笑,“说是商讨,其实就是变相的威逼,还说什么不同意归还贺兰山就再战,谁给他的胆子!”
闻言,晏清姝脸上的笑意敛了下来,眉眼间带着些不悦:“现在的晏清玄神志不清醒的时候居多,根本做不了这个主,必然是程渃说什么便是什么。”
“那倒不是。”裴凛道,“我瞧着那群软脚虾刚被威胁一下就想缩头,便直接砸了一只碗,用瓷片的利刃削了那突厥人的脖颈,吓得对方当即就不敢再说一句。”
晏清姝噗嗤笑了出来,合掌道:“怕是满朝文武都觉得你野蛮极了,半点规矩都不懂。”
裴凛扣上锦绣堆叠的腰带,然后一把环住晏清姝的腰将其置于自己的膝上,道:“可不是,我瞧着那位程大人已经气得七窍生烟,出门时还在骂我不通礼法。不过你说的那位谢太傅倒是挺支持我的,瞧着也是不喜欢那些突厥人。”
“那是自然。”
谢敏最恨突厥人。
“不过,离开大殿后他突然叫住我,让我转告你:‘当年应你之事已经做到,别忘了出宫前应他之事。’”说* 到这里,裴凛看向晏清姝的眼神带着探究,“你与谢太傅有什么约定?”
“他当真这么说?”晏清姝面色带喜,“我原以为太后得的那块玉璧是琢玉搞得,没想到竟是谢敏做的!”
晏清姝将今日在慈宁宫发生的事娓娓道来,末尾时还不忘点评一句:“太后定然会彻查宫中所有曾在坤宁宫待过的宫人,必不可免要查到某些心怀鬼胎之人身上。只是琢玉那边一只没动静,也不知道这下一步到底该落在哪儿。”
咚咚咚——
屋门被敲响,晏清姝从裴凛腿上下来,走过去打开屋门。
只见灵簌正站在院子中,拍打着衣衫上的尘土。
“殿下!”灵簌见到晏清姝,赶忙行礼,“方才已经见到琢玉,康嬷嬷一切安好,许嬷嬷的女儿被太后扣在了富春宫,与东宫属官关在一处。”
晏清姝面露焦急:“她们可还好?”
灵簌咬住唇,极力压住声线上的颤抖:“已不足百人。”
三百余人已不足百人……
晏清姝身形一晃,倒退半步被裴凛撑住脊背才不至于倒下。
仅二十五日啊,便已不足百人……
她想起回宫路上,琢玉秘密传来的那些宫中传言,其实就是暗示。她颤抖的捂住嘴巴,面对裴凛关心的视线,忍不住扶在树干上一阵阵干呕。
“清姝!”
“殿下!”
晏清姝抬手,示意自己无事,只是面色不复方才的温婉,变得狠厉起来。
“她可有交代什么?”
“许嬷嬷那个女儿会是突破口,就在今夜。有她替康嬷嬷掩护,陛下那边不会有问题。”
“乘风怎么说?”
“已经派人接应。”
“好!那就今晚!告诉琢玉,太后那边有动静,我会在今晚将事情捅出去,她那边一定要闹起来,闹得越乱越好!”
“是!”
灵簌正要离开,晏清姝叫住他:“对了,苏繁鹰不是同你一道先来的秀仁宫吗?她人呢?”
*
富春宫内尽是突厥人的嬉笑与宫女的哀嚎,许嫣忍不住捂住嘴,想干呕又不敢出声,只能趁侍卫赶到前提裙悄悄离开。
刚跨出富春宫的侧门,便见到静静矗立在门边的月兰。
许嫣看着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死死掐住小臂,只有剧烈的疼痛才能压制住她满身的颤抖。
“你到底是哪边的人?”
“与程氏有仇的人。”
许嫣讥讽一笑:“有仇?能有多少仇?你是东宫的人吧?我跟我那个蠢货娘可不一样。”
她看向月兰:“不过,你今日既提醒了我,让我躲过一劫,我倒也愿意还你一个人情,你想要我做什么?”
月兰垂眸,身子微微躬着,就像往常见到每一位贵人时那般,恭敬却又自傲:“程氏一族为了自己的权利和地位,不将我们当人看,肆意践踏、屠杀,姑娘难道不想复仇。”
“复仇?那可是太后,一个弄不好就是个死。”
“太后罢了,又不是皇帝。”月兰的声音很低,低道宫里的惨叫都能将其遮蔽,但许嫣就是能听得很清楚,非常的清楚。
“皇帝都可以换,朝代都会更迭,未来的掌权人是谁还未可知,有谁就能担保程氏能一直只手遮天下去?外有突厥虎视眈眈,内有长公主蓄势待发,这小皇帝不过是个连学监都没上过几天的傻子罢了,当真能坐稳皇位吗?更何况……今日这样的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太后让许嬷嬷死,难道您就能逃得掉吗?”
这话刺中了许嫣心中最恐惧的事,她不知道她娘做了什么导致太后一定要置她于死地,但她能隐约察觉到与东宫有关。
当初她娘兴冲冲的告诉她,她要嫁进程家的时候,她就觉得不妙。
她的娘是个嬷嬷,说起来也是个走哪儿都会被礼让三分的角色,可她到底是个奴婢,只不过主人是皇室罢了。
既是奴婢,生死便不在自己手中。
且程氏多大的家族,会允许自己的次子去娶一个奴仆之女为正妻?想想都不可能!但她娘为什么会信?
除非她握着太后的把柄,她笃定太后为了封她的口一定会实现诺言。
可她娘太天真了,把柄、威胁只有针对旗鼓相当的人才有用,主与奴只见,永远都是一方掌握另一方的生死,根本不会给养的狗反咬自己的机会。
可是,她今日若是选择和月兰背后的人合作,又焉知不是陷入另一个死局?
月兰:“许姑娘,便是你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也要顾及你的两个弟弟。”
“你敢动他们?”许嫣几乎是瞬间就朝月兰伸出手,试图抓住她,却被对方轻巧避开。
她死死盯着月兰,就像一只炸了翅的麻雀,拼命护着身后的幼崽:“你若是敢动他们,我定然会跟你们拼个鱼死网破!我知道你是假的,我见过真正的月兰姑姑!尽管你真的模仿得很像,但还是不同!”
月兰并不慌张,依旧垂着眼眸,神色平静:“并不是我要威胁你,而是程氏的手已经伸到他们身边了,我不是我的人及时赶到救下,他们现在已经魂归西天。”
“怎么会!”许嫣不可置信的后退两步,袖中的拳头攥得死紧,“他们只有十岁……只是个孩子。”
月兰终于抬起头,她的一双眼睛如同深渊一般,黑洞洞的,仿佛要将人吸进去一般。
“太后可是连刚出生不到三个时辰的孩子都能掐死的人,又怎么会在乎一个十岁孩子的性命?”
这话刺得许嫣头脑发蒙,过了好半晌才缓过劲儿来。
她慢慢移开目光,看向富春宫外冻成冰的湖面,这地下埋葬了不知道多少宫女的尸首。
良久后,她说了一句:“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月兰的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这是她第一次在这座冰冷的皇城中露出笑意。
*
月兰已经习惯在宫中穿梭,每一个与她擦肩而过的宫女、太监都会跟她行礼,因为她是慈宁宫的大管事,是太后身边的‘宠臣’。
她提着一个篮子,上面用红布遮盖,里面放着一摞黄纸和几柱上好的引梦香,正步履稳健的朝后山而去。
宫里的宫人们早已习惯,大家都知道程太后与元后方氏感情甚笃,两人在宫外时便是至交好友。元后方氏死后,程太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夜不能寐,常常会思念元后方氏,并让宫人带着上好的纸钱与香去后山一处无字碑前焚烧。
据说,那是元后所生之子的墓碑。
因着没过满月,无名无姓,不算是世间之人,因此入不了皇室宗祠,也藏不入皇陵,便只能葬在别处。
程太后将它葬在了后山上,那里能俯瞰整个皇宫。
自从先帝去世,程太后入主慈宁宫,月兰姑姑去后山的次数就变多了,最近还召了大相国寺的禅师入宫诵经。
也不知道太后到底怎么了。
但宫里没人敢讨论。
怕死。
月兰再一次来到无字碑前,周围都是一株株的柏树,静悄悄又阴森森的。
她将叠成金元宝状的纸钱放进墓碑前的铜碗里,然后用火折子点燃。
火红的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映红了她苍白的脸。
“许嫣答应了,我会盯着她,万一她有反悔之意,我便会补上。”
“你会死。”树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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